曆史的車輪滾滾向前,沒有因為熙讓,或者叫寧良的出現而偏離它應有的軌跡。


    顯德七年,正月初三。


    趙匡胤率大周禁軍北上。當夜,在汴梁城東北二十公裏的陳橋驛安營紮寨,趙匡胤的一些親信在將士中散布議論:“今皇帝幼弱,不能親政,我們為國效力破敵,有誰知曉;不若先擁立趙匡胤為皇帝,然後再出發北征。”


    將士的兵變情緒很快就被煽動起來,這時趙匡胤的三弟趙匡義和親信趙普等人見時機成熟,便授意將士將事先準備好的黃袍披在假裝醉酒剛醒的趙匡胤身上,並皆拜於庭下,呼喊萬歲,遂擁立他為皇帝。趙匡胤裝作被迫的樣子說:“你們自貪富貴,立我為天子,能從我命則可,不然,我不能為若主矣。”


    次日,大軍回師汴梁。趙匡胤下令:諸軍士對太後和小皇帝不得驚犯,對公卿不得侵淩,對朝市府庫不得侵掠,服從命令者有賞,違反命令者族誅。守備都城的主要禁軍將領石守信、王審琦等人都是趙匡胤的“結社兄弟”,得悉兵變成功後打開城門接應。當然,這是後話。


    得知禁軍北伐的消息,小熙讓第一時間跑到了師父韓通的府邸。


    見不到下人們的影子,府邸內一片狼藉,熙讓“師父”“師父”地喊著,一路來到堂屋,看到了端坐堂上的師父韓通。


    “師父,再不走就來不及了!”熙讓的眼中是與其五歲年齡不相符的成熟和堅毅。


    韓通在輕輕擦拭著一把橫刀,沒有回話。熙讓這才注意到,師父韓通的身上披著一副老式的明光甲,已經很老舊了,甲身上甚至可以看到明顯修補過的痕跡,甲裙上有幾片甲片明顯是後綴上去的,但是顯然時常保養,擦得鋥亮。饒是如此,熙讓也還是從甲裙張開的縫隙裏看到了穿綴甲片用的牛皮繩上,看到了已經幹涸的血跡。


    這身鎧甲顯然是上過戰場的,而且不止一次。


    “師父,再不走……就真的……來不及了!”熙讓氣喘籲籲,“那趙匡胤,編造……契丹和北漢……南犯的消息,如今帶著禁軍北上,很快……很快他就會像我之前告訴您的那樣,陳橋兵變,黃袍加身了!”


    韓通自顧自地輕輕擦拭著那把橫刀,時不時拿起看看刀鋒。


    “師父!速作決斷啊!對了,韓微呢?我們趕緊想辦法出城。韓微——”


    韓通忽然動了,提起刀舞起了一套軍中的刀法,大開大合,虎虎生風,齊胸長的胡須在風中飄搖。隻是細看就能發現,那胡須裏已經有不少變得花白,再細看,璞頭包不住而露出的兩鬢的頭發,也已經斑白。


    將軍刀法精湛,但終究老矣。


    刀勢未收,又一人直闖了進來,正是韓通的獨子,橐駝兒韓微。韓微麵色似有慌亂似有悲憤,拱手而立。


    “父親,府中丫鬟均已遣散,家丁中有五人願意留下襄助,其餘也都拿了遣散銀兩,各自散去,另有親兵一百五十八人,加上我,共有一百六十四人,願為父親差遣。”


    “好!”韓通停下手中的刀,臉上泛著一絲潮紅,“微兒,你帶著殿下,還有你母親,先走。為父帶人進宮,護駕!”


    韓微再也忍不住,轟然跪倒在地,眼淚像是決堤的水,順著臉頰噴湧而出。“父親,母親她……母親她……懸梁了!”


    韓通一個踉蹌差點倒在地上,韓微和熙讓慌忙上前去扶。


    作為丈夫,韓通當然知道自己妻子的性格是如何剛烈,隻是聽到這個消息,依舊是很難接受。自打禁軍中的一位故交捎來口信,韓通便確信了當初熙讓所言非虛,而且發動就在這一兩日,因此遣散丫鬟家丁,準備帶著親兵進宮護駕。


    韓通妻子是太原老家的鄰居,不通文墨,但深明大義,知道此次韓通起事定然是有去無回,為了不成為拖累,竟然提前懸梁自盡了。


    “師父,韓大哥。人死不能複生,你們兩位節哀啊。”雖然和這位師娘說話很少,但每次來師父家,師娘總是拿出各種珍藏的果脯蜜餞招待小熙讓,加上如今師娘守節自盡,讓熙讓對師娘更為敬重。“師父,趙匡胤手握數十萬禁軍,咱們不能硬抗啊!我們應當盡早離開汴梁這是非之地啊!”


    韓通穩了穩身子,“殿下您年幼,如今社稷將亡之際,殿下自當留得性命,以圖東山再起,複我周室基業。而老夫我深受累世皇恩,自當護佑我大周江山,護佑皇帝陛下和太後,護佑世宗皇帝的血脈。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哪怕老夫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可師父……”


    “殿下無需多言!微兒,你這就帶著殿下,喬裝成百姓,出城!馬上!這是軍令!”韓通幾乎是拖拽著拉起伏在地上,泣不成聲的韓微。


    雖然還是二十歲的年輕人,雖然剛剛經曆了喪母之痛,雖然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父親要去赴死,但是到底在軍中磨練過多年,一聽到“軍令”二字,瞬間抖起了精神來。雖然臉上還掛著滾燙的淚水,但是目光,卻不似之前那麽慌亂了,開始慢慢變得堅毅起來。


    熙讓看著眼前這一幕,雖然算上前世三十年,已經是三十多歲的年齡,但是依舊像是五歲的小孩一樣,哭得泣不成聲。這一世,除了為國操勞不曾多相處的父親郭榮,對自己疼愛有加但早早去世的母親宣懿皇後符氏,最親近的人便是麵前這位教自己武功的師父韓通了。


    可如今,師娘已經懸梁自盡,而師父即將率百餘人與趙匡胤數十萬人相抗,前世從未經曆過這些的熙讓,感受到了空前的傷心、悲痛、敬佩……


    “殿下!”韓通“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鄭重地磕了一個頭,“恕老臣不能再陪殿下一起逛汴梁城了!老臣雖領鄆州,但兵將都還不認識,而且以趙賊之謀,想必也早已有所部署。此次讓犬子帶殿下出逃,可去麟州,找麟州防禦史楊重勳。此人是我故交,定可以回護殿下周全。而且楊重勳之兄楊業,是北漢朝廷的重臣,實在不行,還可以逃奔北漢而去……”


    “楊重勳將軍是忠臣。殿下若要起事,他定然會高舉義旗,保殿下奪回我周室江山社稷!”


    “微兒,護送殿下,出城!”


    言罷,不待熙讓和韓微說話,起身提著橫刀,出門直奔後院而去。


    韓微伸手使勁抹了兩把眼淚,望著父親的背影出神。


    熙讓已經哭的像個淚人,望著師父遠去的身影,“師父——”


    正月初三,午後,蒙蒙春雨。


    汴梁城,曹王熙讓的府邸對麵,胡同口。


    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身著一身灰色粗布衣裳,披著蓑衣,戴著一頂竹篾夾油紙的破鬥笠,壓低了帽簷,隱約可以看到左臉腮幫處,一個觸目驚心的十字形傷疤。


    身旁站著一個同樣打扮的小孩,五六歲年紀,寬大的蓑衣蓋住了他那弱小的身軀,幾乎垂到地上。


    “殿下,王府門口那幾個侍衛,您可認識?”


    “不認識。”


    “那就是已經被調換過了!還有南麵酒樓上那幾個人,不時往王府方向看,應該也是趙賊的爪牙。王府,不能回了!”


    “嗯,韓大哥。”


    對於小熙讓出奇的鎮靜,韓微雖然有點詫異,但並沒有多想。此時的他依舊沉浸在喪母之痛之中,若不是父親把熙讓托付給他,因為有“軍令”在身,恐怕早已經崩潰。畢竟,他才隻有二十歲。


    多年的軍旅生涯,時常作為斥候被父親派出勘察敵情的韓微,第六感的警覺和細致入微的觀察,早已經是深入骨髓。原本二人打算回王府收拾一些細軟作為路上的盤纏,現如今王府的侍衛被換掉了,對麵酒樓又有派來監視的人,顯然是不能如願了。


    “韓大哥,我們去清風樓。”


    “清風樓?”韓微錯愕,“殿下……餓了?”


    原本打算到了地方再告訴韓微,但是見此時他顯然誤會了自己,把自己當成逃難餓了還想要吃清風樓的紈絝,熙讓有些無奈地搖搖頭,“韓大哥你想什麽呢!?我在清風樓,藏了一筆珠寶和銀兩,可以作為咱們的盤纏。”


    “殿下。末將不是故意要折辱殿下,誤會了殿下還請殿下贖罪。”聽到是這麽回事,韓微當時就要下跪請罪。


    “韓大哥不要這樣。”熙讓忙托起韓微。


    “如今你和我兩人是逃命。我們相依為命,沒有君臣,不要動不動就下跪。”


    略一思考,又說:“這樣,我們還需要換個名字。趙匡胤已反,隨時都會殺回汴梁,我們如果還是這樣互稱,太容易暴露。”


    “殿下說的是,聽殿下吩咐。”韓微拱手道。


    “這樣,我就改名叫‘寧良’。韓大哥,你也起個化名吧。”熙讓,或者叫寧良,毅然將自己改回了自己前世的名字。


    韓微聽寧良這般說,也不好再推脫什麽,略一思索,“殿下,既然殿下思慮如此周全,末將自然沒有異議。隻是……”


    “隻是什麽?”


    “隻是……隻是這姓氏……末將實在……”


    “嗨!我當是什麽事。沒有讓你跟我一樣改姓的意思,你自可還姓韓,隻將名字改一下即可。”寧良知道古人對待姓氏的重視程度,祖宗所傳,除非是舉族避難或者皇帝賜姓,否則絕對不會輕易更改姓氏的。“還有,別一口一個末將,一口一個殿下的,這樣下去咱們隨時都會暴露。”


    “諾!殿下……不,公子。既然父親將您托付給您,軍中同袍又戲稱在下‘橐駝兒’,那末將……那在下就改名‘韓托’吧。在下,絕不負父親重托。”


    “好一個韓托!韓大哥,我真心的感謝您。”言罷,寧良對著韓托鄭重施了一禮,“韓大哥,以後就拜托您了。等我長大成人,定然不負韓大哥!”


    韓托哪經曆過這等場麵,五代時期雖然禮教還沒有經曆過宋代程朱理學的荼毒,更遠沒有明清那般等級森嚴,但二十年來,也是受著“君臣父子”、“倫理綱常”的熏陶長大的,對於寧良這樣的重禮,自然誠惶誠恐,感激涕零。


    “寧大哥,我們去清風樓。”


    “諾!”韓托拱手道。


    “以後不要喊‘諾’了,‘諾’是軍禮。”寧良對此時的軍製還是有些了解。


    “遵命,公子。”


    “哎呀,什麽遵命,什麽公子。”寧良有些無奈,“韓大哥,我當你是兄弟。你就不要老是這麽客氣了。”


    “好的,公子。”不再喊寧良“殿下”的韓托,似乎認定了兩人的主仆關係。雖然不能在喊“殿下”,但綱常倫理還在,曹王熙讓,啊不,寧良對自己又是如此的重視,早已深入骨髓的某些東西促使著韓托不能像是現代人那樣,和寧良平等相處。“隻是公子,我還是不明白,我們去清風樓做什麽?“


    寧良也沒有時間再糾正,“走吧,韓大哥。我們去清風樓,取錢!”


    見韓托依舊一臉疑惑,寧良接著說道:“每次你父親帶我出宮,我都會偷偷帶上一些金銀珠寶。每次他帶我道清風樓吃飯,我都會找機會偷偷把這些東西藏起來。”


    “嘶——殿下,啊不,公子莫非早就知道有這麽一天?!”韓托的臉上寫滿了震驚,哪怕從自己的父親口中聽到在多次,如今麵前這位小殿下如何地與眾不同,但是也萬萬沒有想到,他會如此地……怎麽說,深謀遠慮?未卜先知?心思深重?


    不由地,韓托潛意識裏對寧良,竟然生出一絲自己都沒有感受到的畏懼來。


    看到韓托驚愕的表情,寧良沒有言語,隻是輕輕把手放進了韓托的手中,又像是拉起了韓托的手,“走吧,韓大哥,雨越下越大了。而且再晚,恐怕今天就出不了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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