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花班的宅院中,寇白門一身素服地跪著,任憑細雨浸透了衣裳。外麵傳來腳步聲,竟是朱國治帶了人來。幾個小兵奔進院子,在廊簷上團團站定,跟班的撐著傘,朱國治走到了寇白門麵前。“朱大人來得這樣慢,想必是雨天路滑,不好行走。”朱國治看著寇白門,笑道:“本官公忙,接到寇女俠的信就急忙趕來了。”寇白門冷笑道:“大人口口聲聲稱我女俠,寇白門真是愧不敢當。寇白門不過拿著兩萬兩銀子把自己的男人贖了出來,實際上也隻不過是為自己尋了個自由身。我一未劫富濟貧,二未懲強除惡,白白玷汙了這個俠字。好容易仗義一回,替幾個同行姐妹說了幾句討饒的話,結果,還是沒能救得了這一屋子人的性命。大人,你且看屋簷牆角,這雨水衝刷得了滿眼的血痕嗎?”朱國治麵不改色,道:“本官奉皇命來到江寧府,為的是一方安寧,做的事情俱是為國效命。縱然殺了幾個人,百姓們有所不齒,本官也問心無愧。”寇白門道:“大人既然這麽寬懷,那還到這裏來幹什麽呢?”朱國治笑道:“本官雖然不是風流才子,也懂得憐香惜玉。女俠……夫人好歹是一代佳人,如今秉著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的大悲憫情懷跪在這裏,本官要是不來,豈不是有些不通人情。”寇白門笑了一笑,道:“看來,我寇白門三個字還是值些麵子的。”靜了片刻,朱國治道:“夫人,你跪也跪了,如今還要怎樣?”寇白門道:“我把大人請來,總不會讓大人看著我跪在這裏就沒事了。”朱國治道:“那你要本官做什麽?”寇白門道:“我要大人在寇白門麵前,在這一屋子的冤魂麵前,賠個禮。”朱國治笑道:“本官秉公辦事,有什麽禮要賠?”寇白門道:“這十幾條人命,難道就這樣無端葬送?”朱國治道:“他們窩藏亂賊,死有餘辜。”寇白門道:“那亂賊在哪裏?是這戲班子裏的哪一個?”朱國治愣住,道:“就是早上唱戲的那個。”寇白門道:“大人有何憑據?”朱國治道:“他唱的戲文就是憑據。”寇白門哈哈大笑,道:“不過是一句戲詞,人人可唱,沒準那日,大人一高興也會唱兩句取樂。大人這麽說,不但這梨園行的人不用混飯吃了,就連百姓們都不該講話了。”朱國治厲聲道:“家國之事,豈容爾等亂議。”寇白門又大笑:“朱大人,你我都不是三歲小兒,裝什麽懵懂?寇白門豈是沒見過世麵的人?朱大人,你這殺雞儆猴的伎倆大家心知肚明,何必裝蒜。大人,寇白門不是來問罪的,隻不過是心中不安,想借大人之口了了寇白門的心願。”朱國治問道:“什麽心願?”寇白門道:“求大人說句實話,這些人到底是亂賊,還是大人鎮壓百姓們的一顆棋子?”朱國治哽在那裏,不覺咬了牙根,粗了脖子,冷笑一聲道:“哼,亂賊就是亂賊,本官今日敢這麽辦他們,明日就能這樣寫進史冊!”


    院子裏隻是淅淅瀝瀝的雨聲,寇白門突然發出一陣狂笑,站起來道:“既然朱大人這麽說,那寇白門就給朱大人一個交代。寇白門就是這屋子裏窩藏的亂賊!”朱國治強忍住心頭不安,道:“夫人閱盡人事,如何還這般孩子氣?”寇白門也不答話,往前走了兩步,衝著朱國治嫣然一笑,朱國治不覺腳下一軟,歪了歪身子,跟班的趕緊扶住,兩個官兵大步上前,喝道:“大膽!”說時遲那時快,寇白門猛地抽出一個官兵手中的鋼刀,隻一轉身,脖子上便血如泉湧,噴濺了朱國治一身。鋼刀咣當落地,寇白門的素服上浸染著斑斑血痕,宛如一朵嬌豔的山茶,輕輕地飄落在地。院子裏的男人們都嚇了一跳,不知如何應對。忽聽門外撕心裂肺地一陣哭喊:“寇姐姐——”眾女伶衝了進來,那些官兵們竟都下意識地讓開了。嬛伶和嫏伶扶起寇白門,女伶們都圍著跪在那裏,一聲又一聲地喚著,隻聽不見回音。跟班的怯生生地問了朱國治一句:“大人,這些女戲子……”朱國治歎氣笑道:“隨她們去吧。”於是轉身便走,官兵們呼啦啦地都跟了出去。朱國治走出百步後又禁不住回頭看看院子裏,那一個個或青,或粉,或黃,或白的身影,竟湊成花團錦簇的樣子。朱國治忽然一笑,歎道:“前朝的文臣武將們要是有這些女子的剛性,隻怕這天下,還不是我大清的。”說罷又一笑,搖著頭走了。


    因寇白門留下遺囑,女伶們隻得含悲忍淚將她收葬在棲霞山上,未壘墳頭,隻是四周植上紅楓。隨即傾月班戲船掛出水牌,再演全本《紫釵記》,哀悼寇白門。


    四月底,浙江傳來消息,鄭成功的水軍經過休整恢複,趁著清廷進攻雲貴的大軍還未回師整頓的間隙,再次大舉北征。水軍一舉攻克了定海關炮城,進入寧波港,清軍船隻皆被焚盡,漢家百姓無不高歌歡呼。清廷聞信忙命浙江總督趙國祚調兵往寧波救援,誰知等清廷兵馬到時,鄭成功早已抽兵下船,揚帆北上了。鄭成功一再將軍紀曉以諸將,道:“此番北征,我師一舉一動,四方瞻仰,天下見聞,關係非細。各提督統鎮十餘年櫛沐親勤,功名事業亦在此一舉。當從恢複起見,同心一德,共襄大事。進入京都之時,凡江中船隻貨物,準其插坐,但要和衷,不準爭競;其岸上地方百姓,嚴察秋毫無犯。”眾水軍無不俯首山呼,無人敢違命。


    五月十八日,師至鬆江府崇明島,清廷蘇鬆水軍總兵梁化鳳斂兵堅守,不肯出戰。鄭成功於艙中召集部署,商議先順風北上取瓜州,再圖崇明。左侍郎張煌言諫道:“崇明乃長江入海之口,應先取崇明以為後援之地。”工官馮澄世也道:“張大人言之有理。若我水師先入長江,梁化鳳斷我後路,我水師豈不是首尾難顧?”鄭成功不以為然,道:“崇明城小而堅,梁化鳳堅守不出,一時難以攻克。若強攻之,我軍不但損傷過大,還會拖延時日,清廷援兵一到,北上之路便被阻絕。如今可快船先至瓜州,若得瓜州截其糧道,崇明兵馬無有糧餉,便可不攻自破。屆時,江南一帶已成一線,皆是我軍之地。”眾將官聽了,也覺得十分有禮。正在商討爭辯是,外麵小兵報陳複甫回來了!鄭成功忙命請進。見了禮,鄭成功急問道:“馬逢知那裏如何?”陳複甫道:“他果有反正之心,願助我一臂之力。”鄭成功大喜,又問:“那有何良計?”陳複甫道:“馬逢知說,崇明兵馬有限,不敢出戰,一心等待援兵,但崇明的兵權在梁化鳳手中,他不好插手。”鄭成功道:“那他究竟什麽意思?”陳複甫道:“馬逢知的意思是,我們應趁清廷兵力不逮的時候先攻瓜州,到時候他與我們共圍南京,一旦南京告破,崇明自然歸附。”鄭成功聽了哈哈大笑,道:“正合我心。”張煌言、馮澄世見此也不再爭辯,於是眾將官商議了行軍策略,大部水師由長江口西上,直奔瓜州而去。


    這瓜洲乃是揚州府的一個重鎮,唐代白居易有詩雲:“泗水流,汴水流,流到瓜洲古渡頭”,說的就是這裏。瓜洲臨長江而接運河,瞰京口、接建康、際滄海、襟大江,每歲漕船數百萬,浮江而至,天南地北貿易遷涉的客旅之人,往還絡繹,必停泊於此,可謂是咽喉要衝,千年古渡。與瓜洲隔江而望的便是鎮江府,江寧府在西,也是遙遙可及,正所謂“京口瓜洲一水間,鍾山隻隔數重山”。六月十三日,鄭成功水師抵達焦山,便下令三軍縞素,祭奠崇禎、隆武二帝,慟哭誓師。隨後水陸齊進,先攻瓜洲。清廷當日渡江南攻時也隻瓜洲險隘,不惜斥資百萬於鎮江瓜洲間的十裏江麵上,用大木自兩岸向江心築起長壩,橫截江流。左右更設立木柵,內布火炮火銃,再以圍尺鐵索連接木壩兩端,拒扼海舟,名曰“滾江龍”,自以為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鄭成功以中都督甘輝居左,左提督翁天佑居右,材官張亮督自領一隊善泅水的士兵入江潛水,斬斷滾江龍,左右武衛而屠中。鎮守瓜洲的乃是禦史朱衣祚,城防守將是左雲龍,二人隻有萬餘人馬,見滾江龍已斷,便慌了陣腳。兩軍剛一交戰,鄭成功水軍悉數登陸,直撲瓜洲城。右武衛周全斌斬左雲龍於橋下,守城兵將紛紛丟盔棄甲,或是倉皇逃命,或是繳械投降。


    朱衣祚見大勢已去,更換了便服,另一隊侍衛匆忙出逃,往西奔去。朱衣祚正要出城,忽然從旁邊高樓上飛下一人來,三尺青鋒寒光逼人,朱衣祚忙一閃,被刺傷胳膊,跌下馬來。侍衛們上來救護,與來人拚殺起來,周全斌率軍趕到,轉瞬砍倒了幾個侍衛,揪起朱衣祚,向來人笑道:“沈姑娘,我們拚殺了半天,不抵你這一劍之功。”沈羽嬙收劍笑道:“要不是王爺說了留活口,我就一劍刺死他了。”於是,二人領著眾軍,押著朱衣祚一同來到鄭成功船上。鄭成功見朱衣祚臂上帶傷,衣破發亂,一副喪家之犬的模樣,冷笑道:“如此腐儒,殺了他,隻怕汙了本王的劍。”於是即命放歸。沈羽嬙歎道:“王爺,我可白抓他了。”鄭成功笑道:“哎,抓歸抓,放歸放,你的功勞,本王自然要記下的。”於是囑咐道,“辛苦你了,下去歇息吧。”


    沈羽嬙向諸將拱手,遵命而去,往女眷的船艙中來,忽聽有人呼喚,回頭看去,卻是甘輝。甘輝身著鎧甲,按劍快行,向沈羽嬙笑道:“我剛清點了傷亡人數,整軍休息。聽見你又立功了?”沈羽嬙笑道:“我是占了個便宜。王爺讓我在瓜洲探聽消息,我知道一旦城破朱衣祚必走西城門,所以來了個守株待兔。”甘輝道:“難怪王爺這麽喜歡你,這個聰明勁兒,我們是比不上的。”沈羽嬙一笑:“算了吧,你可是王爺的虎將,我不敢比。我也隻有這點小本事,領兵打仗,怎麽都不及你啊。”甘輝也一笑,問道:“哎,你那個妹妹,嬗伶的事情怎麽樣了?”沈羽嬙道:“早辦妥了,一直想謝謝你,可前幾次回來總未碰上。”甘輝笑道:“這有什麽,事情辦妥了就行。怎麽說我和那個甘文齊也是同族,自己人打聽消息方便得很。”沈羽嬙道:“是啊,說起來這人世間的事情還真是奇妙無比,天南地北地總能連在一塊兒。”沈羽嬙還要說,甘輝忽然道:“哎呀,王爺還等著我去回報呢,先不說了,晚上你艙裏等我,我有好東西給你!”說著就大步流星地去了。沈羽嬙看著甘輝的背影,甜甜地一笑,竟是從未有過的女兒柔情。


    因攻下了瓜洲,鄭成功水師自然進逼鎮江,泊於七裏港,不日抵達銀山。時在江寧府的原為洪承疇部下的守將羅兵領鐵騎千人赴援,狂言道:“這些海賊還不夠我殺的!”於是自為第一隊,命江寧提督管效忠領兵為第二隊,以蘇、常等四府之兵依次隨後而進。羅兵一心求勝,驕躁猛進,竟領兵直衝鄭成功軍營而來。鄭成功親自領著左右武衛親軍迎戰,兵將無不以一當百,與清軍死拚。酣戰多時,隻見鄭軍越殺越猛,羅軍半數披靡。甘輝等預先準備了火炮,站立山頭見羅軍敗北,管效忠領著其餘各隊人馬殺來援助,於是一聲令下,銃炮齊發,密如雨點,聲震天地。鄭軍趁勢猛衝敵陣,清軍大潰,遍野橫屍。管效忠拚命逃脫,四千人馬隻留下了一百四十人,不由歎道:“我自滿洲入中原,身經十七戰,未有如此傷亡!”兩旁將士隻得勸慰一番。


    鎮江守將高謙、知府戴可進聽說鄭成功打敗了管效忠的軍隊,忙獻城投降,太平府守將劉世賢聞信,也來投誠,揚州府清廷官員紛紛逃遁,百姓高舉彩旗,手捧美酒渡江請師。隨後,句容、儀真、滁州等地先後納款,江南各地百姓十餘年剃發留辮,不見明朝衣冠,今日見此情景,由不得人心鼎沸。


    這日,甘輝奉命來至營中,但聽見眾將官一陣陣讚歎之聲,原來是鄭成功興致忽起,寫了《出師討夷,自瓜洲至金陵》一詩以記戰事。甘輝見了禮,從鄭成功手中接過詩稿,念道:“縞素臨江誓滅胡,雄師十萬氣吞吳。試看天塹投鞭斷,不信中原不姓朱。”便也讚道,“王爺好氣魄!我軍氣勢正盛,江南各地歸心所向,此番定能一統江東。到時候迎回皇上,揮戈中原,還我漢人山河,便是千古的功勞!”鄭成功笑道:“這還要借助諸位的效力。”眾將官都稱不敢。鄭成功於是道:“如今瓜洲鎮江已克,本王意欲即刻西進,攻取江寧府!”甘輝聽了忙道:“瓜洲鎮江為南北咽喉,王爺坐鎮於此,斷瓜洲,則清廷山東之師不下;據北固,則兩浙之路不通,江南州府都可不勞而定。如果貿然西進,江寧府有清廷重兵駐守,糧草豐足,隻怕於我軍不利。不如拖延時日,耗其糧草,亂其軍心。”前鋒鎮餘新道:“不然。兵貴神速,我軍數日間克瓜洲,占鎮江,正是一鼓作氣的時候。江寧府雖有重兵防守,但周邊之地皆為我所有,已是孤城,豈有攻而不克的道理?”鄭成功聽了點頭道:“餘新所言正是本王的意思。本王此番揮師北上,誌在一統。所幸上蒼護佑,所到之處,望風披靡,應趁此機會速占江寧府,也可還好迎皇上還都。”陳複甫看了甘輝一眼,向鄭成功道:“既要攻江寧府,那還需借助馬逢知之力。如今馬軍不到,我們孤軍深入,恐有後患。”鄭成功點了點頭,便道:“馬逢知那裏一直是你負責聯絡,如今軍情緊急,還勞你再去一趟,約他速圍江寧。”甘輝、陳複甫雖不讚成此舉,怎奈鄭成功心意已決,不能強爭,隻得聽命。


    二人從營中出來,直往甘輝帳中說話,卻見沈羽嬙等在那裏。不等他們開口,沈羽嬙先問道:“王爺怎麽說?”甘輝歎道:“還是西進,要攻取江寧府!”沈羽嬙驚道:“這麽倉促?江寧府可不比瓜洲鎮江!江南總督郎廷佐、駐防總管喀喀木、江蘇巡撫朱國治,一個個都非善類。瓜洲鎮江被克,他們必然早做好了準備,我軍若是計劃不周,豈不壞事!”陳複甫道:“我少時就往鬆江府去,若能說動馬逢知出兵,共來圍城,那就最好了。”甘輝道:“不錯。若是求穩,此刻不宜西進,既然要西進,則要快之又快。趁清廷援兵未至,江寧府還是孤城,城中人心難定之時一舉攻克。”陳複甫點頭道:“好極了!就是這個策略!”沈羽嬙向甘輝道:“既然這樣,我再去江寧府打探虛實,陳大哥去鬆江府搬兵,你去見王爺,讓他速斷速決。”甘輝道:“好。我們江寧府再見!”於是三人慷慨作別,分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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