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好多男人在情人剛剛開始變化的時候就能發現,敏感一點的男人甚至能在情人想變還沒變的階段洞悉一切。我沒有情人,和另外那些男人一樣,如果不是老婆變化太厲害了,恐怕一輩子也發現不了。


    那天晚上,所裏沒什麽事情,也就是說,沒有和公事有關的飯局,我收拾一下辦公桌,就準備回家了。回家對我來說沒有特別美好的含義,家,是我的魚,是放在魚缸旁邊的報紙,還有那把坐上去就嘎嘎響的老藤椅,還有我老婆對我說話時的惡聲惡氣……


    在當副縣長那兩年裏,我大部分時間是回自己的住處。


    漸漸地我明白了:回家對我來說,最重要的含義是離開辦公室,離開他們,無論是我的下屬,還是我的領導,一個人呆著。


    所裏的司機好心地問我,要不要他帶我出去放鬆放鬆。我們都明白這是什麽意思,吃吃喝喝,拉拉扯扯,摟摟抱抱,等等等等。我謝絕了他的好意,心裏想,那得多傻的傻幹部,才會和司機一起去放鬆!他接著要送我回家,我沒有反對。坐在車裏,我看著司機的後腦殼,心裏想,就是我出去放鬆,也不會和你一起去。司機的後腦殼看上去比司機憨厚,什麽都沒說。於是,我又嘲笑自己,到底誰傻,我還是那些和司機一起放鬆的幹部?


    晚飯後,我老婆沒像往常那樣坐在客廳裏看那些或者嘮嘮叨叨或者哭哭啼啼的電視劇,客廳不正常地黑著,臥室卻過早地亮起來,而且臥室的門虛掩著。我回到自己的房間,感到了這變化,但沒有多想。這之前,我恍惚記得,她好像買過新衣服,還換了新發型,但都沒引起我更多的注意。老實說,最近我的心情不壞,一方麵是我越來越喜歡上班,另一方麵是,她說話不再那麽惡狠狠的。


    我坐到藤椅上,跟我的魚打個招呼,它們前後左右有序地遊著,就像那些一心隻讀聖賢書的人們,已經決定了不聞窗外之事,所不同的是,我的魚躲不進象牙塔,但對我給它們提供的魚缸也相當滿意。


    有時,在我看它們的時候,覺得它們也在看我,帶著不同的表情,嘲笑的,關切的……今天它們個個看上去都是無所謂的。即使我現在一頭倒地,它們也不會驚慌,好像從它們出生那會兒就知道,在我這兒它們能得寵,在別人那兒也能。


    我把報紙放到腿上,以防我老婆突然進來,發現我在出神兒。如果她發現我出神兒,就會厲聲問我,在想什麽。我從沒告訴過她我在想什麽,但這並不妨礙她問我。有一次我回答說:“我想什麽跟你有關係嗎?”


    她聽了,摔門走了。臨出門,她說了一句我沒聽清楚的話。後來又有一次,她想跟我談談,事先為了讓我重視,也為了強調她的痛苦心境,她又對我說了一遍這句話。她說,如果你對我不那麽冷漠,我是不會那麽說話的。


    當我們終於談起來的時候,她還保留著一股惡毒的情緒,她竟然小聲說,希望我出一起致殘的車禍。


    她接著又解釋說,那樣她就會一輩子伺候我,絕不會像別的女人那樣無情地離開我。


    據我所知,有和我老婆一樣愛情觀的女人非常多。


    當然,聽了她這樣的坦白之後,我就不跟她談了,心裏堵得慌。現在看來,坦白從嚴是有道理的,惡行在坦白之後隻是更加昭彰。


    引起別人注意最好的辦法之一就是咳嗽,咳得別有用心和連續不斷地咳都行。我老婆在臥室傳來的咳嗽屬於後一種。它不僅引起了我的注意,也牽動了我的心。那咳聲讓我擔心她被什麽東西卡住了氣管兒。我連忙衝到臥室,也許是我在報紙上讀過太多的這類搶救事件,我甚至想馬上撥120.她微笑地看著我,當我出現在臥室門口的時候,她臉色平常,剛才劇烈的咳嗽居然沒在她臉上留下半點紅色。她說是喝水嗆了,可沒人能像她這樣安然地刹住由於喝水嗆而引起的咳嗽。如果她不解釋一下我都懷疑我剛才是幻聽。我很難過,因為她的微笑讓我渾身發冷,這笑容經常被那些比較傻的姑娘擠在臉上,現在出現在已經好多年沒有微笑的婦女臉上(至少這麽多年我沒見過她微笑),我既不感到親切也不感到溫暖,也屬人之常情吧。


    “你幹嗎呢?”她問我。


    我抖抖隨手帶著的報紙,沒有回答。


    她沒有像往常那樣半躺在床上織毛衣,而是坐在一把新藤椅裏。我敢保證昨天我來臥室睡覺的時候還沒這把椅子呢!藤椅旁邊還有一盞乳白色燈傘的落地燈,在那柔和的燈光下最不能讓我相信的是她居然在看二十元一本的《時尚》雜誌。盡管我不相信這會是真的,但我不能說我親眼看見的這一切不是真的。


    “你想現在就睡覺嗎?”她又問我。


    我含混地搖搖頭。


    “今晚我想晚點睡,你要是覺得燈光打擾你,你就在你那屋的沙發上睡吧。”她說著又用手做作地推了一下頭發。這時,我看見她腦袋上掛滿了個頭很大的卷發用的那東西,蓬蓬鬆鬆的,看上去像是一個頂著無數個彈簧的大沙發。


    如果我稍微善良一點兒,我就會對她新添置的東西和她的新發型說上哪怕一句話。可我轉身就走了,心裏希望,不是每天晚上都上演這樣的恐怖劇。


    我老婆不覺得在我麵前如此忸怩,是什麽殘酷的事。許多殘酷的事情都沒受阻撓就發生了,可能就是因為,看的人覺得殘酷,做的人不覺得殘酷。


    我也不覺得自己對她的態度有什麽殘酷,我受不了她這個樣子,盡管對她的老樣子我也不滿意。坦白地說,跟她的老樣子我還能過下去。


    我回到書房看了一會兒書,就坐在藤椅裏睡著了。等我醒來回到臥室時,借著牆角的地燈,我看見她背對我躺著。我脫衣躺下,不想再看書,覺得馬上就能人睡。這時,她的一隻手放到了我的身上。我轉過身,她仰麵躺著,閉著眼睛,還頂著那一腦袋大彈簧。我沒說什麽,繼續看著她。她朝我側過身來,看我一眼,也沒說什麽。我抱住她,心情複雜得不得了。我脫下她的睡衣,她也抱住了我。


    我激動起來,我們畢竟好長時間沒有過這事,但這激動不是別樣的,不是所謂的久別勝新婚的激動。當然,我不會在這會兒多想的。我進去,發現她閉上了眼睛。我控製著自己,盡量不馬上就出來。她突然發出那樣的一種聲音,我先是被這突然嚇了一跳,她做這事,從來都是沒聲的。接著就覺得這聲音不對勁,好像什麽把她弄疼了,又好像不是;好像奄奄一息了,又好像不是。


    “我弄疼你了?”我必須得問她了。


    她閉著眼睛,晃晃頭,但聲音沒有停止。我試試不去聽,就像我試試不去看她頭上的“彈簧”一樣。可惜我失敗了。我和一切屬於我的都撐不住了,我無言地從她身上滑下來,她也停止了那恐怖的聲音,但是晚了點兒。


    “你怎麽了?”她有權這麽問我,我們雖然少有性生活,但每次還是能夠進行到底的。她說著用被子把自己蓋起來。


    我沒說話,無話可說。


    “你有別的女人了?”她又問我。


    在她這麽問我之前,我腦袋裏閃過一個念頭,如果她這麽問我,我就一腳把她踢到床下去。現在,她像我預想的那樣,公然地問了,我卻沒有了踢她的願望。


    “少說廢話。”我說完朝看不見她的方向側身,準備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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