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林很晚回到他和婁紅臨時租下的房子,屋子裏不僅空蕩還有一股不清爽的氣味。這說明婁紅離開這兒已經酗酒了,不然這屋子會留下婁紅的香水味和一些外麵街上的味道,因為婁紅即使在冬天也喜歡開窗戶。


    他往婁紅家裏打電話,在離開劉雲之後,他無法忍受一個人靜靜地留在這個屋子,沒有電視,沒有音響,隻有一個半導體,不,他隻有一個念頭,打破眼前的空虛心境。


    "請問婁紅在嗎?"


    "您是哪一位啊?"電話那一端是婁紅的母親,她過於沉著的聲音給耿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甚至無法想象這個理智得近乎冰冷的女人會成為他的嶽母。


    "我是她的同事,想問她一點單位的事。"


    "是這樣,她不在。"


    "您能告訴我她在哪兒嗎?"耿林從容地撒起謊,"因為事情有點急。"


    "準確的,我也不太清楚,她和一個女同學一起走的,說是出去輕鬆一下,我想大概是去買東西了。"


    耿林多少有些吃驚,婁紅的母親並不幹涉婁紅的業餘生活,但聽聲音她又是很霸道的女人。


    "要不您留下號碼,她回來我讓她跟您聯係。"婁紅母親說。


    "噢,不用了,謝謝您,我再想辦法吧。"


    耿林放下電話,想到了"身後"酒吧,他有這樣的預感,婁紅一定在那兒。


    在他穿過公園到達酒吧之前,他想象了一下,婁紅可能正在酒吧做的事:唱歌,喝醉了,跟人大聲吵嚷,一個人靜靜地坐在角落裏哭……


    酒吧裏很冷清,吧台前坐著一個穿皮夾克留長發的小夥子,然後就是一對情侶坐在咖啡座裏竊竊私語。耿林大失所望,他沒想到自己會猜錯。他想離開,但三子已經跟他打了招呼,他隻好走過去,要了一瓶啤酒。


    "今天怎麽來得這麽晚?"三子問他。


    "瞎忙。"他搪敷著,想喝幾口啤酒就付賬走人,他要繼續尋找婁紅。


    "哎你說,"三子接著耿林的話茬,卻轉向長發小夥子說,"誰都說自己在瞎忙,還都忙得挺起勁兒。你說,這世道,到底誰是瞎忙啊?"


    "全是瞎忙。"長發小夥子說,"你掙錢是為了花出去,他追女人,"說著他指指耿林好像他們是熟得不能再熟的朋友,"是為了離婚,我畫畫兒是為了出名,出了名再變成沒名,全是他媽的大圓圈兒。"


    "沒錯,"三子說。這時吳剛從裏間走出來。看見耿林好像有些吃驚,但還是得體地對他笑笑。耿林又一次想起給劉雲打電話的人,不知道為什麽,他對吳剛有異樣的感覺。


    "哈哈哈……"


    笑聲是從惟一有人的角落傳出來的,不用回頭,耿林就能肯定,這笑聲發自婁紅的肺腑。除了她,耿林還不認識別的女人,能夠發出這麽無所顧忌的笑聲。


    吳剛給三子使了一個眼色。三子立刻說:


    "我再給你換點兒有勁兒的?"


    耿林笑笑,擺擺手。他想他進門時不會看錯,背對門口坐著的是個男人。


    "老板請客。"酒保又加了一句,耿林再一次擺手,離開了吧台。


    他看見的景象是婁紅和一個外國男人坐在那兒。她的一隻手這會兒正捂在那家夥的臉上,她的手外麵又捂上那家夥的一隻手。看見耿林,婁紅也沒有把手拿下來。


    耿林站在他們近前,看看那個老外,他想,這倒黴蛋頂多有二十歲,於是他對婁紅說:


    "我真佩服你,連孩子你也逗弄。"


    婁紅的手依舊放在對方的臉頰上。她不緊不慢地說:


    "人各有誌,就像有人喜歡逗弄老年婦女一樣,我喜歡逗弄孩子。"


    耿林不知道該怎樣接婁紅的話,隻是站在那兒。這時,老外用英語問婁紅出了什麽事,說的時候手還捂著婁紅的手。


    "他說你是小孩兒,讓我停止逗弄你。"婁紅為他翻譯了。


    老外激動地站起來,對耿林大聲說:


    "你這是侮辱我,你沒有權力說我是孩子,你是什麽?"他的英文不是十分流利,耿林因此判斷他不是英國或美國人。


    "好,"耿林用英語說,"你不是孩子,但她是我老婆。"


    老外聽罷立刻把手拿開,婁紅就勢也拿開了自己的手。


    "我不是他老婆。"婁紅用英語對老外解釋,老外終於給弄糊塗了。他四周看看,一次又一次把他瘦骨嶙峋的肩膀聳起。這時,吳剛走過來,老外像看見了救星,站起來,對吳剛又聳了兩次肩膀,然後用生硬的漢語對吳剛說了兩句話,好像他一百年前就知道,吳剛不會英語,而且永遠也不可能會。


    "中國人,太複雜。"


    "你可真是個老外。"吳剛說。


    "太複雜,他們太複雜。"老外這麽說的時候,沒人能明白,他懂了什麽。


    耿林和婁紅進了公園,他們默默尤語地朝另一個門走去。耿林希望他們能回到他們的小屋,讓他有機會把一切都解釋清楚,以便安慰婁紅。


    但婁紅在她曾經裸體躺過的那片草地前停止了。突然間,她覺得時間在眼前變得具體了。他們在這兒開始了一切,也許今天又該在這兒結束了。


    耿林猜到了婁紅的情緒變化,立刻把婁紅摟進懷裏。他用力擁抱她,再用力。每次他這樣擁抱她,她都能從中獲得力量,堅信他們的愛情能活很久很久。可是今天婁紅在他的強有力的擁抱中平靜地提了一個問題:


    "你能現在在這兒跟我睡覺嗎?"


    另一對相互依偎著的情侶,由他們前邊不遠處經過,耿林遲疑了一下,沒有回答,依舊擁抱著婁紅。


    "你想說我現在提的要求太過分了吧?"婁紅掙開耿林的擁抱。


    "我們回家去,回家去,你脫光了,讓我好好抱著你。"耿林又試圖接近婁紅。


    "你放心,我隻是逗你玩兒,我不會再要求你對我盡義務的,一天兩次,對誰都太多了點兒,不是嗎?"婁紅的話傷害了耿林。


    "你怎麽說這麽難聽的話?"耿林責問。


    "那麽難看的事你都做出來了,還不允許我說說嗎?"


    "我做什麽了?"耿林大聲問,好像婁紅剛剛進行了無根據斥責。


    "去問你老婆,別問我!我們兩清了,從此,你是你,我是我,別再來煩我。"


    婁紅說完轉身就跑,耿林剛想說什麽,來不及開口,就追婁紅去了。


    耿林完全沒有想到婁紅跑得這麽快。他開始認真追趕她。婁紅撒開長腿,姿勢優美地跑著,在月光下穿過林陰回廊,穿過草坪,穿過盤繞的古樹。耿林在快追上婁紅時又故意放慢速度,他想多看看婁紅奔跑,她再次抬手撩開低矮樹枝的動作,都能讓他激動起來。他覺得婁紅有取之不盡的女性美,他永遠也不想失去她。在奔跑還沒有停止時,他已經在心裏決定:無論如何想辦法把婁紅弄回小屋兒,無論她說什麽,他都承認下來,無條件地道歉。


    今晚,耿林想一整夜都跟婁紅在一起。


    在耿林像土匪搶劫壓寨夫人那樣追上婁紅,並把她塞進出租車後,他和婁紅呆一整夜的願望實現了。甚至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婁紅給她母親打電話說她住在女朋友家,為什麽她母親毫不懷疑地就相信了。於是他問婁紅:


    "為什麽你先說要離開我,然後又為我做這麽多?"耿林為婁紅脫下外衣。


    "因為你像個強盜。"


    "女人都喜歡粗暴的男人嗎?"


    "別胡說八道了,我不喜歡粗暴的男人,但喜歡盡心盡力愛我的男人。"婁紅把雙腳搭在床頭,"還沒有一個男人能跟我後麵跑這麽遠呐。"


    "我過去在大學跑中長跑。"耿林說。


    "什麽?"婁紅跳起來摟著耿林的脖子,"我也是哎,我們真是天設的一對,地配的一雙。"


    耿林順勢抱住婁紅,語氣誠懇地說:


    "那我們就別吵了,好好把眼前的難關過去,以後永遠生活在一起,也給我生個女兒。"


    婁紅放開耿林,坐回到床邊,她看著耿林,像看著一個受尊重的老領導:


    "你能為我做幾件事嗎?"她問。


    耿林微笑著點頭,心裏幻想今晚美妙的房子,以及這美妙之後的長夜,他們可以徹夜相擁,一起睡去,睡到遙遠的夢鄉,再一起醒來。


    "把頂燈關了,把地燈打開,把床頭燈打開,把蠟燭點上,把那盤豎琴的輕音樂放上。"


    耿林一一照做了,一邊做一邊湧起不規律的心悸。劉雲也是一個會營造氣氛的女人,但她從沒有婁紅這樣的高高在上的態度。這蠻橫但果斷大膽的指使,讓耿林感到新鮮和陶醉。當耿林做完了這一切時,婁紅把他按在沙發上坐下,她坐在旁邊的床上。她認真地說:


    "現在我們敞開談吧。"


    婁紅的話仿佛給了耿林當頭一棒,他知道遲早躲不過去的時刻來了。他想,難道世界上就沒有一個優秀的女人是寬容的嗎?他沮喪極了,但一點辦法也沒有,他不知道是什麽讓他變得這麽軟弱,這一刻裏他沒有想到是愛情。


    "必須得談嗎?"他試探了一下。


    "也可以不,"婁紅說,"但,那就分開。"


    "那還是談吧。"耿林低頭想點一支煙,怕婁紅反感,所以忍住了。


    "你跟劉雲睡覺了?"婁紅不愧是婁紅,一下就戳到了你膩歪的地方。


    "你讓我說什麽?你提這麽個愚蠢的問題。"耿林咕噥著。


    "你什麽都不用說了,你這麽一說我就明白了。"婁紅此時變成了一個法官,頭腦思維既敏捷又有力,說話帶出的刺兒仿佛都浸了毒汁,"我還想知道,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耿林沒有回答,他腦子裏閃過一個把這個女人攆出去的念頭,但他的念頭來自頭腦,而不是心田,所以蒼白無力。


    "你願意?"婁紅咄咄逼人。


    "我想是這樣,婁紅,"耿林盡量把語氣放平,"你畢竟太年輕,婚姻中的事我不知道該怎樣才能向你說清楚,它的確不像戀愛那麽簡單。那麽多年,已經糾結成很複雜的東西,你能理解我嗎?"


    "能。"婁紅回答。耿林眼睛一亮,剛想往下說,婁紅打斷了他。"但我不理解你為什麽要跟我這麽個完全不懂婚姻的毛丫頭再建立一個那麽複雜的婚姻。"婁紅自己都有點吃驚,她居然在吵嘴時,說出這麽繞口的複雜語言。她想,也許她天生就有把簡單的想法複雜表達出來的本領。


    "因為我愛你。"耿林無路可退。


    "所以你跟我睡覺?"


    "當然。"耿林想都沒想就說。


    "所以你也愛她。"婁紅小聲說,好像說話之前已經估出了這句話的殺傷力。


    "夠了。"耿林站了起來,像一頭困獸一樣在房子裏亂轉,因為房間太小,他根本沒辦法像書裏常寫的那樣踱步。


    "這也正是我想說的。"婁紅說完也站了起來,穿上外衣要往外走,耿林衝過去,扯住婁紅,一邊搖晃她,一邊說:


    "她也是一個女人,你懂嗎?那情形太突然也太具體,我做不到那麽狠心。你即使不理解我,也該理解劉雲一下,因為你也是一個女人。"


    "我當然理解她,也不覺得她這麽要求有什麽錯,關鍵是你!"婁紅又把耿林扯著她雙臂的手甩開,她想不出,她這輩子要這樣甩開他多少次。


    "我又能做什麽?"


    "在你說要娶我之前,你可以跟她睡覺,因為我沒有權利這樣要求你,但在這之後,在你清清楚楚跟我說,要跟我結婚之後,你還這麽做,你不覺得你太壞了嗎?!你想兩邊都討好,這怎麽可能呐!我跟你說善良如果是虛偽的,就比狠毒更可憎。"


    耿林就勢坐在地上,他覺得婁紅說得有道理。可是他不是時時能從道理中得到行動指示,他多麽恨生活中的某些時刻,在這些時刻中什麽道理都能左右你,你又能怎麽樣。他感到自己突然那麽虛弱,他甚至發現了一個他需要婁紅、不能沒有她的新理由:她比他堅強。


    耿林的投降態度軟化了婁紅,她也坐到耿林的對麵。


    "你說得對。"耿林說,"我保證再也不回去了。或者不必須就不回去了。"


    "我不讓你保證,你當然可以回去,你甚至可以站在你們家地中央理直氣壯地給我打電話說,我在我家裏。"


    "我給你弄糊塗了,你到底要我怎樣?"耿林抱怨地說,"再說,去見劉雲也是你的主意,是你讓我回去阻止她做蠢事。"


    "你阻止她了嗎?"


    "我跟她說了,她不會那麽做的。"


    "那當然,如果你天天回去跟她睡覺,她一輩子也不會那麽做。"


    "那你到底要我怎麽辦?"


    "我要你尊重你自己,心裏清楚你在做的事。"


    耿林無語。


    "你要是還願意給她希望,那就別來跟我說愛我,跟我結婚的屁話。在你尊重她作為一個女人時,請你不要忘記,我也是一個女人。年輕的女人也需要被同情,被負責任。"


    婁紅說到這兒,淚水湧上了眼眶。


    耿林站起來,關掉音樂,然後走近婁紅。


    "過來,"他扯她到自己懷裏,"你知道我的為人,不至於那麽糟糕。你剛才說的話都對,我也全部接受。但你應該相信我對你是一片真心。既然我已經離開劉雲了,就沒再想回頭的路。我知道,這並不容易,但是我選擇的。我愛你,我現在也覺得這麽做值得。所以,請你也別忘記,我是一個能對你這個女人負責的男人。相信我。"婁紅聽完離開他的懷抱。婁紅懷疑地看著耿林的雙眼,仿佛有一條無形的線連接了他們的四目,他們的目光都沒有躲閃。然後,婁紅像一個高傲的女皇,但卻是極盡溫柔地再一次投入耿林的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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