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叫金梅說出關於李守琦的事實的時候,金梅還有一種小小的曲折的表演。伊走到書桌麵前,彎著腰用手把那摟孔的窗簾輕輕拉起了一角,向外麵探望了一下,好像這番說話非常秘密,恐防李芝範會回來,被他聽見了,會鬧出事來。接著伊回到圓桌旁來,臉上也顯著小心戒備的神氣。我用手向那另一支皮墊椅指了一指,伊就慢慢地坐下。


    伊低聲說道:“先生,這個李少爺的確有些可疑,不過我實在不敢說。現在王小姐死了,李老爺好像是這裏的主人,他如果知道我說他兒子的事,那我一定吃不消。先生,這事關係太大了。你如果不能保證我,我還是不敢說。”


    我立即答道:“你放心,盡管說,隻要你的話完全實在,什麽人都不能難為你。你說,這李守琦有過什麽事?”


    金梅的目光注視著我,頓了一頓,突然說道:“他要強xx王小姐!”伊說了這句,急忙把目光避開,移到窗口邊去,好像非常驚恐。


    這句話當然不能不使我感到驚異,但我仍保持著鎮靜的狀態。我回答說:“你別怕,就是李芝範回來,也沒有關係。你說得仔細些。他是十七那天來的,來了以後怎麽樣?”


    金梅定了定神,才說:“他一到這裏,王小姐瞧見了他,大家臉上都不好看。他吃過了中飯,王小姐就跟他在這裏談話,談話的聲音很低,時間又很長久。我曾送茶進來,王小姐立刻叫我出去,把門也鎖上了。所以他們談些什麽,我完全聽不見。後來那姓趙的來了,王小姐忙趕出去阻擋他,不讓姓趙的進來。”


    “他們談了足足兩個鍾頭,大家的喉嚨響起來了,幸虧李老爺敲門進來,給他們勸解。李老爺也加入談話,又談了好一會,王小姐才氣衝衝開了門回樓上去。這一回總算不曾鬧成功。”


    伊說到這裏,向我瞧瞧。我並不答話,但點點頭,讓伊繼續說下去。


    伊略頓一頓,接著說:“就在那天——就是前天十七——夜裏,那件不要臉的事就發生了。那時已在半夜後兩三點鍾。我早已睡熟,忽聽得有什麽玻璃東西打碎的聲音。我突然驚醒。接著又聽得王小姐的呼叫聲音。我知道不妙,忙從床上起來,披了件衣裳,趕到二層樓去。王小姐的房門關著,室中卻沒有燈光。我走到伊房門口時,還聽得地板上的腳聲,好像有人在那裏掙扭。王小姐仍在呼叫,不過呼叫聲音很低,好像伊的嘴被什麽東西阻塞著,伊喊叫不出。


    “我嚇得什麽似的,要想進去,又沒有這個膽。我以為也許有什麽強盜或偷兒。我走到伊的房門口,用足了氣力,喊了一聲:‘王小姐!’那房門突然開了,有一個男人直衝出來,撞在我的身上,竟使我跌了一交。黑暗中我當然認不出那人是誰,但約略瞧見他穿一身白色的短襯衣,向三層樓奔去。


    “不一回,房間裏電燈亮了,我從地上爬了起來。李老爺也從三層樓下來,慌忙地走進王小姐房間裏去。我也跟著進去,看見王小姐坐在床邊上哭,那件白印度綢的睡衣,前襟也已撕破。妝台上的一隻玻璃花瓶,已打碎在地上,床上的被褥散亂,一隻小方凳也翻倒了。


    “李老爺拍著王小姐的肩,低聲說:‘阿寶,你別哭,這畜生太不要臉,我馬上叫他滾。你看我麵上,不要生氣。’王小姐仍掩住了臉啼哭。李老爺也回頭來瞧我。‘金梅,你上樓去睡,沒有事。’那時我也說不出什麽話,隻能聽從他,回上三層樓去。我進了自己的房,當然還睡不著。不多一回,我又聽得李老爺也回進他的房裏去。他們父子兩個便唧唧噥噥地密談。我的房間雖和他們隻隔一層板條塗石灰的空壁,但我雖把耳朵湊到壁上,到底聽不出什麽。


    “我發覺了這一回事,才知這個表哥不是好人。我防他再有什麽舉動,這一夜便不敢睡。可是直到天明,沒有其他的動靜。到了昨天早晨七點鍾光景,李老爺陪著他的兒子出去,說是送他兒子上火車回蘇州去的,臨走時,這守琦也不曾向王小姐辭別。其實這時候王小姐的房門還不曾開,也許還睡著呢。”伊說到這裏,又向窗口方麵望了一望。


    我覺得這一回事,的確是這件凶案中的唯一要點,我們起先竟沒有發見,不能不算是失著。我因向金梅說:“這一回事的確很重要,可惜你不肯早些說。”


    金梅辯道:“我不敢說啊。你們也不曾問我。你不能怪我。況且昨夜裏李老爺在凶案發生以後,曾叮囑我說話要留神,不要亂說。那明明是指這件事的。”


    我點點頭,又問道:“那麽,這李守琦昨天早晨出去以後,可曾再來過?”


    金梅搖搖頭,接著又說:“我不曾瞧見他。”


    “他會不會瞞著你重新回來,躲在什麽地方,不過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李老爺回來時是一個人,他不曾再出去過。這守琦也許在晚上再溜進來,那也說不定。你可以問問老毛。”


    “好,等一回我再問老毛。除此以外,你可還有什麽其他隱藏的事?”


    金梅搖搖頭。“沒有了,我所知道的,都已完全告訴你。”


    我思索了一下,又問道:“那麽,你早晨所說的,昨夜裏你聽得了槍聲下樓來的一回事,可也有什麽顧忌的話嗎?”


    金梅道:“沒有,那完全是實在的。我委實不曾聽得其他聲音,直到被槍聲驚醒。”


    這時我忙舉起右手向金梅搖搖。因為我耳朵中仿佛聽得客室外有輕微的腳步聲。我急忙站起來,走到門口,把耳朵湊在門上聽聽,又仿佛聽到樓梯上的吱吱聲音。我隨手將門拉開,門外並沒有人,便向樓梯上一瞧,也不見人影。但我不相信我的耳朵會有接連兩次的錯覺。我回頭向金梅演一個手勢,叫伊留在會客室中。我自己出了會客室,反手將門拉上,踏著輕快而穩健的步子,走上樓梯去。


    我到了二層樓,瞧見甬道中並沒有人。右手裏有一扇白漆的門,靜悄悄地關著。我略一躊躇,便走近這門口去,左手把握在門鈕上,右手從衣袋中掏出了手槍。我用力一旋,那門應手而開,向四周一瞧,室中也空虛無人。


    這房間很寬大,朝南一排鋼窗,也有黃色鏤孔的紗簾掩護著。紗簾雖都下著,光線仍很充足。一隻寬大的銅床向南排著,那床的銅柱金光耀目,襯著床上白色的被褥,粉紅軟緞的被頭,和繡花白緞的枕頭,單從色彩上說,已覺得使人眩目。靠壁有一隻立體式的柚木鏡台,排滿了許多各色各式化妝品的瓶缸,都是高價的舶來品。在一隻粉盒旁邊,還放著一副遮陽光用的黑眼鏡,不過麗蘭卻另有別用。此外還有一口衣櫥,一隻圓桌,兩隻綢套的沙發,和一隻長椅,一隻放在床麵前的夜燈幾,同樣都是立體式的,而且也同樣漆著淺黃色。總之,這裏的布置,和樓下的會客室,可稱異曲同工地象征著忘了時代國家的奢靡和浪費!


    我在這室中瞧了一周,覺得這裏麵沒有可以藏匿什麽人的地方。那麽,起先難道並沒有人上樓來,當真是我的聽覺作怪嗎?正在這時,我覺得有輕微的腳步聲音,回頭一瞧,見那扇房門在緩緩開動——開得很緩,一英寸一英寸地向裏麵推動。我進來時本沒有把門關上,這時分明門外有什麽人走進來了。那門推開了將近一半,首先從門隙裏進來的。是一根槍管!


    我急忙把身子一閃,躲在床的一端,把身子蹲下些,舉著槍向門口凝注著,以防萬一。


    “別開槍!包朗,是我!”


    進來的是霍桑。我把身子站直了。我見霍桑的神色很緊張,他把手槍放進了衣袋,眼光迅速地在房間中流轉。


    他低聲說道:“你怎麽在這裏?我叫你在樓下會客室中跟他談啊。”


    我答道:“他已出去了。我跟金梅和老毛談過一會,發覺了兩件重要的事實。……我剛才聽得你進來。你是在三層樓上嗎?”


    霍桑點點頭,反問我道:“你發現的什麽兩件事實?”


    我就把老毛皮鞋的來曆,和李守琦企圖強xx麗蘭的事,簡括地告訴了他。霍桑聽得很出神,連連點著頭,分明他也承認這兩件事的價值的重大。


    我問道:“你在三層樓上做什麽?”


    他答道:“我要搜索一件東西。不過我的推想還沒有證實。”


    我又問道:“你有什麽推想?——”我見他搖頭不答,又問道:“你在警廳裏的交涉怎樣?有結果沒有?”


    霍桑搖搖頭:“沒有,崔廳長把趙伯雄放了,不過答應我如果叫趙伯雄質證,他可以找他來的。”


    “那麽,他憑著什麽理由放趙伯雄的?”


    “崔廳長起初不肯說,隻說他相信趙伯雄不是凶手,後來才勉強告訴我,他是奉了上峰的命令才釋放他的。”


    “奇怪!上峰的命令,這姓趙的究竟有什麽來曆?那廳長竟也供他利用?”


    “來曆的問題還在其次,如果他真是凶手,任他的來曆多麽大,我也決不讓他逃出法網。不過我眼前有一個更重要的推想——唉!且慢。”


    霍桑頓住了,忽走到那口衣櫥麵前,把那扇玻璃門一拉,應手而開。櫥裏麵大部分是花花綠綠的女子時裝:不過也掛著幾件男子長衣。霍桑向櫥裏瞧了一瞧,臉上又顯出失望的神氣。我正要問他究竟要找尋什麽東西,他忽又繞過了銅床,走到另一麵壁上的壁櫥麵前去。那壁櫥門也沒有鎖,拉開以後,他立即把頭鑽到櫥裏麵去。不多一會,他已挺直了身子,旋轉身來,手裏拿著一雙男子皮鞋,臉上仿佛也換了一個興奮愉快的麵具。


    他驚呼地說:“包朗,我的推想證實了,你瞧,這是雙黑紋皮皮鞋,質料做工都是上等的,而且還是新的,圓頭式,尺寸也足有十一英寸以上。你快把軟尺拿出來。”


    我也驚喜得很來不及說話,忙在衣袋裏摸出那卷軟尺來,湊在那皮鞋底上量了一量,果真是十一英寸六。


    我瞧著霍桑,問道:“對,這皮鞋是陸健笙的嗎?”


    霍桑不答,他的發光的眼睛仍射在皮鞋上。他又用左手的指尖在皮鞋底下撫摩。他又低低地驚呼:“包朗,你也摸一摸。這鞋底分明還沒有幹透!”


    我果真依著他的話,用手指在皮鞋底上摸一摸,隨即點點頭。


    他又緊張地說:“你仔細瞧瞧,這鞋跟和鞋底的邊緣,有什麽異狀?……沒有嗎?你瞧得不仔細啊。你粗看鞋跟上好像很幹淨,其實還有些泥水的痕跡,還不曾抹得幹淨。你瞧,這底邊上麵針縫裏還留著不少泥哩。”


    我點頭作領悟狀道:“那麽,這皮鞋昨夜裏有人穿過,後來經人把泥水抹幹淨。對不對?”


    霍柔道:“對,不過抹得不十分幹淨。這叫做百密一疏。還有,你瞧,這鞋帶頭上沾著汙泥。你懂得它的來由嗎?……什麽?不懂?那是很容易明白的。就因為——”


    “砰!砰!”


    這聲浪雖然隔著玻璃窗傳進來,並不怎樣刺耳,但我和霍桑都聽得出是手槍聲音,決不是其他聲響。這槍聲的來由,好像就在這屋子的大門外麵。聲音,當然不能使霍桑認為沒有關係。他立即把皮鞋重新放回壁櫥,照樣將門關好,隨即向我招一招手,一言不發便從房間裏奔出去。我也跟在他後麵。一刹那間霍桑已奔下樓梯向前門口出去。我趕到樓梯腳下的時候,金梅也已開了會客室的門,驚惶地走出來。


    伊問我說:“先生,什麽事呀?”


    我不能回答,但搖一搖頭,繼續向外麵走。我踏上那水泥徑時,瞧見霍桑已從那盤花的鐵門口走出去。我向左右一望,門外很清淨,隻有一輛汽車從西麵駛過來,向東麵去。


    霍桑也向東走,已在大同路的轉角上停住。老毛也站在他旁邊。我奔近去一瞧,地上躺著一個人,就是那老頭兒李芝範!


    這時我們都沒有說話。我瞧瞧地上的李芝範,身體蜷曲著,橫側地倒在地上,身上還是穿著那件深青色縐紗的駱駝絨袍子,足上一雙雙梁布底玄緞麵的鞋子。他的眼睛緊閉,嘴唇張開,在那裏喘息。我明知他已中槍,但不知打在什麽地方。霍桑已蹲下了身子,用手解老人胸襟前的鈕扣。我才見他裏麵白襯衣的右胸膛口,有著鮮紅的血漬。


    霍桑斜側著頭,向我說:“包朗,快去打一個電話到警廳裏去,叫他們派救護車來。”


    我立即旋轉身子,奔進門口裏去。金梅正伏在鐵門裏麵發怔。我將伊推在一邊,急步奔進屋子,一步三級地跨上樓梯,在樓梯的轉折處,撥動電話機的號碼。這電話打得很順利,前後不過一兩分鍾。倪金壽還在廳裏。這消息當然也出他的意外。他答應馬上就來。


    我回到外麵時,霍桑已站直了身子,正拿一張好像從李芝範身上搜得的紙,放進他自己的衣袋裏去。他的神氣當然很緊張,但並不慌亂。那老毛依舊站在他旁邊,那慌張的神態,卻讓他一個人包辦了。我告訴霍桑倪金壽馬上就來。霍桑但點點頭。他又向街的對麵和兩端瞧了一瞧,對著老毛說;


    “你比我先出來,可曾瞧見什麽?”


    老毛張著小眼,點頭說:“瞧見的——我瞧見那姓趙的——趙伯雄。”


    霍桑不答,也沒有特殊驚訝的神氣,但閉緊了嘴,像在尋思什麽。


    我禁不住說:“哎喲,又是這家夥!真厲害!”


    霍桑也不接嘴,又向老毛說:“你會不會瞧錯?”


    老毛搖頭說:“不會,我奔到這轉角時,見有兩個人向北飛奔,一個人向南跑。”他用手向大同路的南北兩端各指一指。“那向北麵去的兩個人奔得已遠,我當然瞧不清楚;向南邊逃的一個還很近,我瞧得很清楚,真是那個高個子姓趙的。他的背影我已瞧慣了,不會錯。”


    霍桑道:“他穿的什麽衣服?”


    老毛道:“當然是西服。”


    我暗忖“當然”的字樣不免有些可疑。趙伯雄在早晨被捕的時候是穿著中裝的。不過他釋放以後、又換穿西服,那也說不定。


    我向霍桑說:“如果是他,這倒又麻煩。你想崔廳長的保證可靠不可靠?”


    霍桑瞧著地上的李老頭兒,緩緩地說:“我不願意借重他的保證。我要親手捉住這家夥。不過先決問題,這回事是不是他幹的,還待研究。”他用手指指地上的李芝範。“槍彈還在他胸膛裏,不曾透過——我想他不會死,也許他還能說話。”


    我答道:“如果能說話,那最好。不過那姓趙的家夥,無論如何,總有把他找來的必要。你說要親手捉住他,有沒有把握?”


    霍桑道:“以前沒有,現在卻不同了。”


    這時候一陣波叭波叭的聲響,警廳裏的救護車已開到了。倪金壽就從那車上跳下來。他先驚慌地瞧瞧地上的李芝範,才向霍桑說話。


    “不得了!又是一件血案!那怎麽辦?”


    霍桑答道:“你別慌。現在先把他送到醫院裏去,也許還有救。”


    倪金壽向那車上幾個穿白色製服的人招招手。兩個人便抬著舁床下來,走到李芝範旁邊。不到三分鍾功夫,那汽車已載送李芝範往醫院裏去。


    霍桑先向老毛揮揮手,叫他進屋子裏去,隨後向倪金壽說道:“據老毛說,他聽得槍聲奔出來時,還瞧見趙伯雄的背影。”


    倪金壽驚呼說:“什麽!又是他幹的?這個人有著某種靠山,委實吃不消他。”


    霍桑道:“是不是他幹的,這還難說。不過我們總有再見見這位趙先生的必要。”


    倪金壽向街的左右望了一望。“鬆泉跟荷生在那裏?他們總應當瞧見。”


    霍桑便將李芝範曾外出和我從老毛金梅嘴裏發現的兩件事實,連著我們在樓上房間中發見皮鞋的事,用簡短的語句告訴了倪金壽。


    他又接著說:“我到這裏時,瞧見荷生還在對麵轉角上,鬆泉卻已不見。等我聽得槍聲追出來時,荷生也不見了。我想這兩個人都很得力,一定不會壞事。”


    我才知道剛才我到這裏時,大同路轉角上有個黑衣人,分明就是特地派在這裏監守的便衣探員。這個人我雖不認識,大概就是叫做荷生。現在想必這荷生已尾隨著趙伯雄去了。事後我才問明白,這便衣偵探的派遣,原是出於霍桑的提議。當上午勘驗完畢出王家時,霍桑叫倪金壽撤退那九十九號警士,同時又悄悄地叫他派兩個密探來,原是有著微妙作用的。


    霍桑又向倪金壽說道:“你最好再派兩個人來,這裏說不定還有其他變化。”


    倪金壽點點頭,便回進屋子裏去打電話。我和霍桑仍留在門外。


    我乘機問道:“霍桑,剛才你在李芝範身上搜得的是什麽?好像是一張紙。是不是?”


    霍桑點點頭:“是的,是一張匯款收據。”他說完了便回轉身來向西進行。他的汽車就停在空地的西邊。


    當他將汽車門開好以後。倪金壽也已從屋子裏退出來。霍桑向他招招手,我們三個人便一同上車。


    倪金壽問道:“我們上那兒去?”


    霍桑答道:“警廳裏去。我要等候荷生跟鬆泉的消息。”


    在汽車進行的時候,大家都保守著靜默。因為這案逐步地發展,越轉越高,雖已峰巔在望,卻還隔著一陣薄薄的雲霧,最高峰的麵貌依舊瞧不清楚。並且真像爬山一般,攀登了十分之九的羊腸曲徑,最後一分的努力,實際上也許比以前的更吃苦些。這個感覺我相信我們三個人是同樣有的,所以大家都不言而喻地靜默著。


    我們到了警廳以後,鬆泉荷生還沒有報告來,卻另外得到兩種情報:一種是亞東旅館電話間木壁上的槍彈已經派人去鉗取出來,並且已經檢驗過,是一粒零點四五厘米口徑的彈子,和屍室中的一粒相同。還有一種情報,霍桑在亞東旅館門外瞧風的那輛八零八四四號綠色的強生汽車,倪金壽也已派一個叫做虎林的探夥,到強生公司裏去調查過。那調查的探員虎林費了好一回工夫,才碰見那八零八四四號有關係的司機。據說這輛汽車是一個姓趙的人常雇的,已經雇了二十多天;司機卻不止一個,每隔一二天,總要換一個;這也是由於姓趙的要求。在十八夜裏當值的那個司機,叫做朱福慶。那虎林找著了朱福慶以後,就把調查所得的經過,寫成了一長篇報告。


    我們到廳裏時,這張報告已在倪金壽的書桌上。那報告中的文字語句,固然有不少欠通誤寫,但關於車輛行動的時間,卻寫得非常清楚。那行動的時刻,從上一天傍晚開始,我現在把它摘錄在下麵:


    十八日下午七點半時,汽車開到青蒲路二十七號,趙伯雄走進屋子裏去,一會兒就退出來,並不曾留頓。接著,汽車開到福州路鬧市,在好幾家菜館門前停留過,他好像要找什麽人。到了八點一刻光景,他在白梅酒家裏似乎找著了他所要找的人。因為車子在白梅酒家門口停留半個多鍾頭,直到九點鍾時,他才上車,追隨著另一輛黑牌汽車到上海戲院去。朱福慶還說明那黑牌汽車的照會號碼是五零零九零(事後倪金壽曾補充說明,這一輛是陸健笙的汽車)。


    在上海戲院門前停住以後,趙伯雄也進去瞧電影。就在這個時候,朱福慶才能偷空吃夜飯,不過趙伯雄的夜飯也許始終沒有吃。


    十一點半戲院散了。趙伯雄先出來,上了車,仍叫朱福慶追隨那輛五零零九零號汽車。朱福慶還瞧見那黑牌汽車裏坐的是一男一女,男的是身材高大的胖子;女的穿一件白色的旗袍,上麵罩一件深色的短大衣,打扮得非常摩登。


    那黑牌汽車在青蒲路二十七號停住。趙伯雄叫朱福慶讓汽車向西繼續進行,並不一同停留,不過速率卻特別慢。一會兒,汽車駛過了兩三條支路,趙伯雄又吩咐回過來,停在青蒲路三十一號的門前。這時雨下得很大,那黑牌汽車已開去了。趙伯雄卻冒雨下車,悄悄地走到二十七號門外去。朱福慶瞧見他並不曾進去,卻站在短牆外麵,向裏麵張望。這張望的時間延長到一刻鍾光景,朱福慶始終坐在汽車裏等候,有些兒覺得不耐。他忽見趙伯雄從二十七號的短牆邊向西退避,先在隔壁的空地那邊躲一躲;隨即又回到短牆邊去,向屋子裏張望了一下,接著就奔向停著的汽車去。


    當趙伯雄在空地上躲避的時候,朱福慶在汽車中瞧見有一個身材短小穿雨衣的男子,從二十七號裏出來,向東麵大同路那裏麵轉角走去。趙伯雄趕回進了汽車,馬上叫朱福慶開車,駛過了二十七號,到大同路轉彎向北,意思要追蹤前麵一輛汽車。朱福慶才知道那個穿雨衣的人,本來也是有汽車停在大同路上的,不過經過了趙伯雄重新回到短牆外麵去瞧一瞧,時間上已略略有些耽擱。故而朱福慶的汽車駛進大同路時,那個穿雨衣人所坐的汽車駛得已相當遠。朱福慶雖開足速率,駛過了兩條支路,但因著前麵汽車的速率同樣加快,不但沒有追上,連前麵那輛汽車的顏色都辨別不清。在駛進第三條支路口時,因著等候支路上的汽車駛過,又停頓了一下,等到再開車前進,前麵那輛汽車已不見影蹤。趙伯雄仍叫朱福慶拚命追趕,可是到底沒有結果。於是又駛過了幾條馬路,隻得停止追趕。


    汽車重新退回到青浦路,照樣停在三十一號門前。趙伯雄又一度下車,依舊悄悄地走到二十七號屋裏去。朱福慶以為這一次又有相當時間的耽擱,正打算摸出紙煙來蘇散一下。不料砰的一聲,連他的紙煙都沒有燒著。他忽見趙伯雄倉皇地奔回汽車去。朱福慶不知道是趙伯雄開槍打人,還是有人開槍打趙伯雄。他當然也不便查問。不過趙伯雄上車以後,拿了兩張十元的法幣,塞在朱福慶的手裏,此外沒有一句說話,隻叫他開回亞東旅館去。


    報告到這裏為止,霍桑和倪金壽看過以後,當然大家都很重視。倪金壽的意思還嫌不很清楚。


    他建議說:“這是間接的,不夠清楚。我想叫虎林去把那個司機朱福慶找到,直接地問一問。”


    霍桑卻表示異議。“這仍舊是間接的,最直接的,還是見見這位趙先生。”


    倪金壽本來已伸手向書桌旁邊要想按電鈴,這時又縮住了。他皺著眉峰說:“當然,無論如何,這家夥總是案中最重要的角色。不過你用什麽方法去見他?你可打算向廳長去要人?”


    霍桑搖頭道:“不,我不打算這樣。廳長雖給過我口頭保證,如果必要,他可以把趙伯雄交給我。不過這一著也許要給廳長相當的麻煩。如果沒有‘必要’,我也不想麻煩他。”


    倪金壽問道:“你打算怎樣去找他?”


    霍桑道:“方法未始沒有,不過時間上也許不能怎樣迅速。好在眼前案子的複雜情形已全部揭露,結束的遲早,已不成多大問題。”


    我不禁插口問道:“你已全部明白了嗎?我倒還有些兒隔膜。你能不能——”


    這時書桌上的電話鈴聲阻斷了我的問話,倪金壽早已將聽筒拿了起來。他的耳朵一接觸聽筒,臉色立即緊張起來。


    他斷續地說:“荷生?……我是倪探長。……什麽樣子?……唔……冷……黃河路。三十號?……豐泰煙紙店裏?……好,好,我們馬上就到。”


    霍桑不等倪金壽報告,便緊張地說:“這是關於趙伯雄的消息嗎?”


    倪金壽道:“是的。荷生說那人個子高大,穿一身深灰條紋的西裝,方闊的下頦,棱角的眼睛,的確是趙伯雄無疑。荷生跟隨他走了不少路,現在已跟到了一個地點。”


    “可是在黃河路三十號,豐泰煙紙店裏?”


    “正是,荷生就在那店,附近等我們。”


    “那麽,我們不能耽擱。馬上就走。”


    我們三個人離開警廳的時候,時間已是下午五點半鍾。淡淡的陽光已漸漸兒向西,有好幾個賣報童子,都在高著喉嚨亂喊:“交際花吃手槍”,“舞國皇後到陰間”一類俏皮的名目。我隨手買了一張,方才上車。汽車進行時,我急忙把報紙翻開,找尋關於王麗蘭的這一節新聞。那“舞後被暗殺”的標題字模雖很大,但新聞的內容卻簡單得很。內中隻記載王麗蘭在半夜後被人刺死,不但嫌疑人不曾列舉,連手槍的字樣都沒有。此外隻鋪張些王麗蘭當選舞後時的許多已往事實,和伊在舞場裏的那些傾倒一時的軼聞,還有伊的住所和平日的生活狀況。末段的結論,卻把倪金壽亂捧一陣,連霍桑和我的名字都不曾提起。


    霍桑一邊把握著司機盤,一邊淡淡地問我說:“報紙上寫些什麽?”


    我答道:“雷聲響,雨點小,簡直不曾說什麽——這新聞好像經過什麽人統製或筆削過的,幸虧你和我的名字都不曾牽連進去。”


    霍桑不答,也不加什麽批評。倪金壽不但不關心報紙上的新聞,連霍桑跟我的問答也並不注意。他分明十二分緊張,好像他的精神完全集中在如何應付趙伯雄的問題上。其實我對於他也有相當的同情。因為這趙伯雄既然有著某種來曆,確乎不能同平常的罪犯一般看待。霍桑是不受官俸的人,當然還少顧忌:倪金壽因著他的直屬上司的袒護,情形不同,確有些左右為難。霍桑可打算再拘捕趙伯雄嗎?眼前他既然有了戒備,可會用武力抵抗嗎?料想起來,這個人定有不少羽黨。那麽,這一次我們三個人可敵得住嗎?


    汽車到了黃河路轉角,霍桑馬上停車,隨即跳下車來。倪金壽和我也跟著下來。他把右手插在衣袋中,分明已把握著手槍。他的眼睛不住向左右了望。我受了他的暗示,也準備好衣袋中的手槍。但霍桑卻並無緊張狀態。


    倪金壽用左手向前麵指一指。“那不是豐泰煙紙店嗎?”這時我也瞧見了那是一爿一間門麵的小煙紙店。


    霍桑應道:“是的。怎麽不見荷生?”


    倪金壽道:“奇怪,他到那裏去了?他說他在這裏附近等我們。”


    霍桑說:“也許趙伯雄又走了,荷生也跟著他去。”


    “那怎麽辦?我們能不能到這煙紙店裏去搜一搜?”


    “這不妥。我們姑且到店裏去看一看再說。”


    我們三個人本來站立在汽車旁邊的人行道上。這時霍桑首先穿過馬路,向豐泰煙紙店走去。倪金壽和我當然緊緊地跟著。霍桑走到煙紙店門口,掏出一張十元的法幣來,買一包白金龍紙煙。他的眼光小心地向煙紙店的店堂溜轉。我瞧見裏麵一共有三個人,兩個是中年的夥友,一個是十五六歲的學徒,外表上絕對瞧不出什麽可疑之處。那個招待霍桑賣煙的,就是這十五六歲的學徒。霍桑一邊把找出來的法幣一張張驗看,一邊隨意搭訕地說:“你們老板在裏麵嗎?”


    那學徒抬起目光向霍桑臉上瞧了一瞧,搖搖頭說:“出去了,你認識他嗎?”


    這時忽有一種出我意外的景狀。倪金壽突然舉起了左手,高聲喊道:“喂,老韓,你怎麽在這裏?”


    原來那時有一個人從店堂後麵探頭出來瞧一瞧,竟被倪金壽瞧見了。這個人本來不想走出來,被倪金壽一招呼,卻不能不到外麵來敷衍幾句。


    那叫做老韓的說:“倪探長,好久不見,忙得怎樣?你那兒去?”其實那人並不老,穿一件淡灰色嗶嘰單袍,身材和年齡和我相仿,神氣上也很機警多智。


    倪金壽答道:“隨便走走。”他放低些聲調。“老韓,這裏可有一個叫做趙伯雄的人?”


    那老韓略略驚異地問道:“趙伯雄?有的,他剛才在這裏。倪探長,你認識他嗎?”


    倪金壽答道:“是的,他此刻還在不在?”


    “他已上南京去了,走了還不到十分鍾。你找他有什麽事?”


    倪金壽略略遲疑,剛才說出了“他是”兩個字,霍桑早搶著作答。


    “沒有什麽。我們隻希望跟他隨便談談。倪探長,走吧。”他隨手把法幣和紙煙放進了衣袋裏去,回身就走。


    倪金壽跟著霍桑回到停汽車的所在時,帶著失望和懷疑的神氣。立定以後,他向霍桑問話:“怎麽不問個仔細?”


    霍桑答道:“多談沒有益處,反落痕跡。這老韓是什麽樣人?”


    倪金壽道:“他起先在南區警署裏當過探員,現在在警備部裏辦事。這個人很有些小聰明,口才也好。他說趙伯雄已到南京去,我不大相信。”


    霍桑尋思了一下,說道:“但荷生既然不在這裏,趙伯雄也許也已不在這店裏。我想你趕緊打一個電話到廳裏去,問荷生有沒有繼續的消息。如果趙伯雄真已離開這店,要到南京去,那麽我們趕到火車站去,也許還來得及——喂,金壽兄,你得再派兩個人到這裏來,叮囑他們注意每一個在這店裏出進的人。”


    倪金壽讚同了霍桑的建議,馬上走到轉角上的一爿醬園裏去借打電話。霍桑仍時時遙望那爿小煙紙店。兩三分鍾以後,倪金壽回出來時,皺著眉頭,兀自搖頭。原來不但荷生沒有報告,還有另一個探夥鬆泉也杳無消息。


    霍桑躊躇了一下,說道:“那麽,我們往公安醫院裏去瞧瞧李芝範究竟怎樣。”


    倪金壽當然沒有異議。我們就上車往那官辦的公安醫院去。


    他說道:“但願李芝範的傷勢不至於致命,至少在短時期中還能說話,那可以使我省費些精神。”


    這句話當時原很合理。他分明希望李芝範自己能說出那個開槍打他的凶手,霍桑自然可以減少一番偵查的精神。誰知這是一種誤解。他的話是有著雙關作用的。


    我們到了公安醫院,對於霍桑的期望還是不即不離。因為據那負責的護士長說,李芝範正在割症間裏鉗取子彈,不能見客。他固然沒有死,但能不能滿足霍桑的希望,親自接談,卻誰也沒有把握。一倪金壽又從醫院中打一個電話到廳裏去,再度探問荷生的消息,結果荷生的蹤跡依舊像石沉大海,不過鬆泉已有報告到廳裏去。


    倪金壽向我們二人說:“鬆泉此刻在西區警署裏。這消息很簡短,我也不知道詳細的情形。霍先生,你能不能跟我一塊到警廳裏去問一問明白。”


    霍桑沉吟了一下,才道:“我想回去了。如果有什麽消息,你再通知我。我所關切的,倒是荷生。”


    倪金壽點頭道:“好,那麽,我先回廳裏去。我一得到荷生的消息,馬上告訴你。”他說完了便跳上了近邊的一輛黃包車。


    我和霍桑回到愛文路七十七號時,天已漸漸兒黑下來了,馬路上電燈通明。我們一進辦公室的門口,施桂便送上一封信給霍桑。霍桑卸了衣帽,就把信在書桌上的電燈光下展開來。我也湊過去瞧。那是陸健笙送來的,信裏還附著一張一千元的支票。那封信雖隻寥寥幾句,措詞卻十分謙恭。


    那信道:


    “霍先生:麗蘭慘死,弟撫躬自問,負疚良多。辱荷先生負責偵查,感紉無已。晨間蒙風詢一切,業已掬誠奉答,區區私衷,至墾垂察。倘得真凶歸案,為死者稍雪沉冤,尤感大德。附奉薄儀,不腆之至,緩日當再踵門叩謝也。弟陸健笙謹上即日”


    霍桑把信箋隨意向書桌麵上一丟,唇角上露出一絲輕鄙的微笑。他把身子靠著那雙轉旋的椅子,伸了一個懶腰,卻不發表什麽意見。


    我笑著說道:“阿根的那筆費用,已用不著你自掏腰包了。”


    霍桑枯坐了一回,忽而感喟起來。“唉!人類真是一種奇怪的動物!人與人之間,隻知道相克相爭;換一句說,這世界上彌漫著‘壓力’,如果你不壓迫他,他就會壓迫你。‘相處以平。相見以誠’,始終隻是一句空洞的理論。我不知道這理論到什麽時候才能得到普遍的實現!”


    我知道這幾句牢騷是指陸健笙的前據後恭而說的。我也笑著說:“這是個教育問題。一個人如果有了相當的修養,當然不會有這種不合理的態度。”


    霍桑忽沉著臉兒,向我駁詰似地說:“教育問題?你想陸健笙不曾受過教育?還有餘甘棠,不是正受著高等教育嗎?他們的行為和態度又怎麽樣?”


    我答道:“這不是教育本身的失敗。他們所受的教育是虛偽的,至少也是不徹底的——!”


    霍桑不等我說完,接著說:“不徹底?對,可是怎樣才能徹底?我很懷疑。”他忽而動了氣憤似地立起身來,背負著兩手,開始在室中踱起來。一會,他又自言自語地說:“我覺得主要的症結,在乎理智的湮沒,因此才有這種愚昧,偏私,嫉妒,壓詐,和恃強淩弱的醜態。唉!人類的理智幾時才能——”


    他的牢騷還沒有完全發表,施桂已匆匆忙忙地走進來,顯見有什麽特殊的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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