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將就一點兒得了,那樣不要命地幹,會累壞的。”


    “可是,幹起來了就不好歇手。”


    今天是星期天,貞之助打算邀幸子前往他們上個月曾去賞櫻的京都,欣賞郊野的新綠。但幸子說打早晨起就不舒服,身子疲倦乏力,貞之助隻得作罷,下午,他就在院子裏一個勁兒地除草。


    當初買進這塊宅地時,原業主曾說過,這院子裏種了草也不能生長,貞之助不顧其忠告,硬是要人鋪了這塊草坪。由於他細心照料,好容易長成現在這個樣子,不過與其他草坪相比,還是長勢不良,也綠得晚些。貞之助自認負有首倡者的責任,比旁人多花一倍的心血來拾掇草坪。他發現草長得不好的原因之一,是早春剛出芽時麻雀就飛來啄食嫩芽,從此每年一到初春,他就拚命防止雀害,看見麻雀就扔石子趕跑,他還不厭其煩地要求全家人來驅雀,所以妹妹們經常打趣說:“嗬,又到姐夫扔石子的時節了!”等到風和日暖了,貞之助經常像今天這樣,戴著遮陽帽,穿上束腳褲子,拔掉草坪中雜生的薺草和車前草,或者用剪草機哢嚓哢嚓地修剪草坪。


    “悅子她爸,蜜蜂,蜜蜂,大蜜蜂!”


    “在哪兒?”


    “喏,向你那邊飛去了。”


    陽台上已像往年一樣搭起了遮陽葦棚。幸子坐在葦棚下一把帶皮白樺圓木椅上,蜜蜂從她肩頭掠過,繞著擺在中國瓷墩上的芍藥花盆飛了兩三圈,嗡嗡地哼著,又向開著紅白花的平戶百合的方向飛去了。丈夫埋頭剪草,沿著那鐵絲網漸漸鑽進枝葉繁密的大明竹和橡樹的暗叢中去了。從幸子這兒,越過一片平戶百合花,隻能看見丈夫遮陽帽的帽簷。


    “蚊子可比蜜蜂厲害得多,戴著手套都給叮了。”


    “那麽,你就別幹了吧。”


    “你不是說不舒服嗎?還出來幹什麽?”


    “躺著反而覺得累,這樣坐著稍微舒暢點兒。”


    “累,是怎麽個累法?”


    “頭沉得很……老想吐……手腳也沒力……像是有場大病來呢。”


    “說些什麽呀,神經過敏!”突然,貞之助似乎鬆了一口氣似的大聲說:“啊,不幹了!”說著站起身來弄得竹葉窸窣作響,扔掉掘車前草根的小鏟子,脫下手套,手上露出蚊子叮的紅包。他用手背拂去額上的汗,使勁伸直腰背並向後仰了幾仰,然後,擰開花壇邊的水龍頭洗手。


    “有祛蚊油嗎?”他用手搔著手腕上紅腫的地方走上陽台。


    “春丫頭,快拿祛蚊油來!”幸子向屋裏高喊。


    貞之助又走下院子,這次是去摘萎謝了的平戶百合花。這裏的百合花四五天前開得最旺盛,現在已經凋謝了六成左右,又髒又難看,特別是白花,像弄髒了的黃紙屑一樣。他一一摘掉,再細心地掐去殘留的髯狀雄蕊。


    “喂!祛蚊油拿來了。”幸子說。


    “嗯。”貞之助應了一聲,又去侍弄了一會,“這裏叫她們清掃一下吧。”說著他走到妻子跟前接過祛蚊油時,“哎呀!”他瞅著妻子的眼睛突然驚叫。


    “怎麽了?”


    “哎,你到這亮處來看看。”太陽快要落山了,葦棚下更加昏暗,貞之助把幸子拉到陽台盡頭,讓她站在傍晚的餘暉中。


    “嗯?你的眼睛怎麽變黃了?”


    “變黃了?”


    “哎,眼白變黃了。”


    “那麽,是什麽病呢?也許是黃疸吧?”


    “可能是。吃過什麽油膩的東西嗎?”


    “昨天不是吃了牛排嗎?”


    “對呀,就是它。”


    “嗯,嗯,這就明白了——老是惡心想吐,一定是黃疸。”


    幸子剛才聽見丈夫失聲驚叫,不由得大吃一驚。如果真是黃疸倒用不著如此擔心了,她馬上放下了心。說來有點奇怪,這時她反倒流露出了高興的眼神。


    “來,讓我看看。”貞之助用自己的前額探了探妻子的額頭說,“不怎麽燙人。哎,把病拖重了就糟了,你還是去躺著吧。無論如何,得請櫛田大夫來看一看。”說完他把幸子送到二樓,隨後立刻給櫛田先生掛了電話。


    櫛田先生在蘆屋川車站附近開診所,因為診斷準確,醫術高明,在當地很受歡迎,他總是在晚上巡回出診,經常過了十一點還沒回家吃晚飯,很不容易找到他。所以,非請他不可時,貞之助就要掛電話給一位叫內橋的老護士請托一番。但若非重病,他是不會在病家希望的時間來的,甚至可能爽約,所以在電話中要把病情講得嚴重一些。這一天,也是等到過了十點。“櫛田大夫今天說不定要我們白等了。”兩口子嘀咕著。快到十一點時,門前響起了汽車停車的聲音。


    “這是黃疸,沒錯!”櫛田大夫說。


    “昨天吃了一大塊牛排。”


    “就是這個原因,好吃的吃多了……最好每天喝些蜆子醬湯。”


    他說話爽快,也是因為太忙了,所以總是簡單、匆匆做出診斷,又匆匆如風地走了。


    從第二天起,幸子開始過病室生活,時臥時起,並不十分難受,但也沒有明顯好轉。原因之一正當入梅之前,既不下雨也非天晴,天氣異常悶熱;另一個原因是這樣討厭的天氣已經持續多日,縱令沒有生病、身體挺得住,也無處可去。幸子兩三天沒有洗澡,她換下有汗臭味的睡衣,並叫阿春拿來灑了酒精的熱毛巾給她擦背。這時悅子上來了。


    “媽媽,壁龕裏插的是什麽花呀?”


    “罌粟花。”


    “我覺得那花兒可怕。”


    “為什麽呢?”


    “我看見那花,就覺得要被它吸進去似的。”


    “真的。”


    確實如此,孩子的話往往一語中的。這幾天,幸子總感到待在病室裏像有什麽壓著她頭似的,感覺沉重,原因似乎就在眼前,她卻找不出來,現在讓悅子一語道破了。看來,那壁龕上的罌粟花的確是一個原因。這種花成片開放在田野裏很美,但這樣孤零零地插在花瓶裏、擺在壁龕上,看著有些令人害怕,“要被吸進去似的”這句話頗為貼切。


    “真的,我也有這種感覺,不過大人反而說不出來。”雪子也不無欽佩地說,她急忙把罌粟花撤下來,換了配有燕子花和山丹花的盆花。可是,幸子瞅著這盆花也覺得鬱悶,倒不如什麽花也不要,她求丈夫掛一幅清爽的和歌掛軸,雖然時令還早了一點,不過還是在壁龕裏掛了一幅香川景樹[38]所作和歌《夏日傍晚嶺上驟雨》的條幅:


    驟雨愛宕峰,


    清清峰下清瀧河,


    如今想應渾。


    可能是病室這樣的陳設多少有些效果,第二天,幸子感覺心情舒暢多了。下午三點過後,她聽見門鈴響,接著似乎傳來了客人的腳步聲。這時阿春上樓來說:“丹生夫人來了,和一位叫下妻、一位叫相良的夫人一塊兒來的。”


    幸子和丹生夫人已久未見麵,丹生夫人曾兩次來訪,她都不在家,若是她隻身前來,是不妨請她來病室敘談的。但是,幸子和下妻夫人過從並不怎麽親密,尤其是相良夫人連名兒都沒聽說過,一時不知怎樣應付才好。這時要是雪子能代為接待就好了,不過,雪子決不願意與不熟識的人應酬。如果推說有病請她們吃閉門羹,又覺得對不起跑了幾趟空的丹生夫人,正趕上自己也苦於百無聊賴,於是她要阿春先去致歉,說自己因為身體不適,時臥時起,衣著不整,叫阿春先把客人請進樓下客廳。隨即,她急忙坐在梳妝台前,在有髒汙的臉上敷了一層白粉,換上一件清爽的單衣,走下樓來,足足用了三十分鍾。


    “請讓我介紹一下,這一位是相良夫人。”丹生夫人指著身穿道地美國式西服、一看即知是出洋歸來的夫人說,“她是我女子中學時代的好友,相良先生在郵船公司工作,他們夫妻倆以前一直住在洛杉磯。”


    “非常高興和您見麵——”說話間幸子馬上後悔不該見這些客人,她最初也曾猶豫,如此病容憔悴時是否適合會見初次見麵的客人,但沒料到這位夫人竟如此時髦。


    “您生病了?是哪兒不舒服?”


    “得了黃疸病,您瞧,眼睛發黃了吧?”


    “可不是,很黃呢。”


    “您很難受吧?”下妻夫人問道。


    “是呀……不過今天好多了。”


    “真是對不起,這種時候來打擾您。丹生夫人,都怪您不機靈,我們在門口告辭就好了。”


    “啊,怎麽都怪我呢?你真壞。蒔岡夫人,實情是相良夫人昨天突然來了,她對關西不怎麽了解,我答應為她當向導,我問她想看什麽,她說讓我帶她見見阪神地區有代表性的夫人。”


    “啊,所謂代表性,是哪個方麵的代表性呢?”


    “你這樣問倒把我難住了,反正是各個多方麵的代表,我琢磨了半天,最後選中了您。”


    “瞎胡鬧。”


    “不過,我認為是您夠格才讓我盯上了,即使您有點兒病,您也一定會堅持和我們聊一會兒。啊,還有……”丹生夫人說著,把進門時就擱在鋼琴座椅上的包袱解開,拿出兩盒又大又漂亮的西紅柿說:“這是相良夫人送的。”


    “喲!真漂亮!這是什麽地方出產的呀?”


    “相良夫人自家院子裏種的,哪兒都買不到這麽好的西紅柿。”


    “可不是嗎?……對不起,您府上在哪裏?”


    “住在北鐮倉。不過,我去年回國以後,在家裏隻係(是)住了一兩個月。”


    這個“係”和那位俄國老太太的“細”,同樣是奇怪的說法,幸子自己也學不像,她想要是讓以模仿這類缺陷為能事的妙子聽聽就好了,想到這裏她不禁暗自笑了。


    “這樣說起來,您去什麽地方旅行了吧?”


    “在醫院裏住了一段時間。”


    “啊,什麽病?”


    “嚴重的神經衰弱。”


    “相良夫人得的是富貴病。”下妻夫人插嘴說,“不過,在聖路加醫院[39]住下去也不錯吧?”


    “那兒靠海,很涼快,特別是夏天住在那兒更好。不過,離中央市場太近,常常吹來帶腥臭味兒的風。另外,本願寺[40]的鍾聲也很刺耳。”


    “本願寺都成那樣的建築了,還打鍾嗎?”


    “嗬,就係(是)嘛!”


    “我總覺得會鳴汽笛什麽的。”


    “還有,教堂也打鍾。”


    “哎,”下妻夫人突然歎了口氣說,“我也許要去聖路加醫院當護士了。喂,怎麽樣?”


    “那敢情好。”丹生夫人輕描淡寫地搪塞了一句。


    幸子早就聽說下妻夫人家裏有些不稱心的事,感到她這句話意味深長。


    “話說回來,聽說在胳肢窩下夾飯團能治療黃疸。”


    “啊?”相良夫人正在用打火機點煙,詫異地瞪著丹生夫人的臉說,“您可真知道不少奇聞怪事呢。”


    “說是在兩邊胳肢窩下夾上飯團,飯團會變黃。”


    “那飯團想想也髒呀。”下妻夫人說。


    “蒔岡夫人,您夾飯團嗎?”


    “沒有,我今天才初次聽說呢,原來知道喝些蜆子醬湯有效。”


    “這種病無論如何也花不了幾個錢。”相良夫人說。


    幸子看三人帶了那麽些禮物,察覺到了是想讓自己留她們吃晚飯。但是她一想到吃晚飯還要等兩小時,便和最初預想的相反,覺得陪她們這麽長的時間太難熬了。她認為相良夫人這種類型的女人,無論風度、態度,言談、舉止,哪一方麵都是道地的東京氣派,她覺得難於應付。她在阪神地方的太太們中間,也算得上是能講東京話的佼佼者了,但是在這位夫人麵前,總覺得有點怯場。甚至可以說,她感到講一口東京口音有點淺薄無聊,所以想故意不講東京話而多說本地方言。另外,那位丹生夫人平常和幸子說大阪話,今天為了陪客而滿口東京話,簡直判若他人,使交談很難融洽。誠然,丹生夫人雖是大阪人,因為曾在東京上女子學校,和東京人交往很多,能講流暢的東京話也毫不足怪。可是,她今天那東京話竟講得如此得心應手,幸子感到對長期交往的丹生夫人還有不盡了解之處。今天的丹生夫人完全不像平日那樣穩重,無論是使眼色的方式、嘴唇兩端往下撇的樣子,還是吸煙時食指和中指夾煙的姿勢,都與以往不同。也許講東京話首先就要從此類表情和動作開始,否則就不夠意思,但是,怎麽會使人覺得連人品都突然變低劣了呢?


    要是平時身子稍許不舒服,幸子也會強打起精神周到地應酬,唯獨今天聽著她們嘰裏呱啦,竟焦躁起來,心裏覺得厭煩時,身體也更加倦怠,最後臉色也變得難看了。


    “喂,丹生夫人,久坐不很方便吧——咱們告辭吧。”下妻夫人機警地說著,一邊站起來。幸子連勉強挽留她們的樣子也沒做一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細雪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穀崎潤一郎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穀崎潤一郎並收藏細雪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