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回神戶的火車上,幸子也不由得想起了許多事。她回味前夜的捕螢,從昨夜到今天上午在蒲郡縱情遊玩的樂趣,但是,剛才和雪子分別時,她孤苦伶仃地站在站台上目送她們遠去的身姿,以及眼圈褐斑和昨天一樣明顯的憔悴的麵容,卻長久地縈繞在她腦海中。隨即,幸子又一次回想起這次令人不愉快的相親。至今為止,她不知參加了多少次雪子的相親。這十年來,如果連這樣簡略的會見也算上的話,大概不下五六次了,但她們從來沒有像這次這樣感到自卑。以前她們總是自以為條件優越,抱有自信和自豪參加相親,而對方隻是一味乞求她們同意,她們總是說“不同意”而使對方“落選”。但是,這次從一開始她們就處於下風。最初接到菅野來信時本當一口回絕,她卻先讓了一步。後來在菅野家聽到遺孀那番話時,要拒絕的話也並非拒絕不了,她卻又讓了一步。就算是看在菅野遺孀和姐夫的麵子上一讓再讓,可在昨天相親宴上,自己為什麽會那樣戰戰兢兢、畏畏縮縮呢?既往曆次相親,幸子總認為無論帶雪子到哪裏都問心無愧,很願意在人前炫耀自己的妹妹,可昨天每當澤崎看雪子時,她總是提心吊膽的。思來想去,幸子總覺得昨天她們是“考生”,而澤崎是“考官”。一想到這裏,幸子就感到自己和雪子受到了從未受過的屈辱。更主要的是,妹妹如今的容貌有了不容否認的缺陷,盡管微不足道,但畢竟是缺陷,這種憂慮也沉重地壓在她心上,不能輕易消除。看來不能指望這次相親會有什麽好結果,可是今後怎麽辦呢?如此看來,當務之急是要治好雪子那塊褐斑。然而,那塊褐斑果真能順利消褪嗎?褐斑治不好的話,恐怕雪子就更難嫁出去了。不過,昨天出現那種情形,可能是因為那褐斑特別深,再加上光線、位置和角度都構成了不利條件。不過,有一點可以確定,今後再也不能懷著以前那種優越感去“相親”了。恐怕今後再有相親的機會,她又不得不像昨天那樣心驚肉跳地看著對方打量自己的妹妹。


    妙子也看出幸子異常鬱悶,似乎並不完全是疲勞所致,像是在思索什麽似的,趁著悅子去給螢火蟲籠子澆水去了,妙子悄悄問道:


    “昨天的情況怎麽樣?”


    幸子像是懶得開口似的,過了一兩分鍾才像是突然記起了似的說:


    “昨天呀,簡簡單單地就結束了。”


    “這次不知道怎麽樣。”


    “哎……怎麽說呢,反正到那裏去的時候火車拋了錨……”幸子說完又沉默了,妙子也沒再追問。


    那天晚上回家後,幸子向丈夫報告了昨天的情況,隻是沒有詳細說那些不愉快的遭遇,以免夫婦倆再咀嚼一遍苦果。貞之助說:“假如對方肯定要拒絕的話,倒不如由我們主動拒絕對方。對付他那樣的對手,不要被他小看了我們才好。”但這也隻是說說而已,衝著菅野家和本家也不能這麽做。而且,無論怎麽說,幸子還心存僥幸,抱有一線希望。但是,不容他們夫婦仔細考慮對策,像是追隨幸子而至似的,很快就來了菅野遺孀的這樣一封信:


    蒔岡幸子夫人妝次:


    謹啟者,日前承蒙遠道蒞臨寒舍,隻緣地處窮鄉,招待不周,失禮之至,今又不揣冒昧,懇請諸位於今秋前來采摘蘑菇,無任翹盼。


    現寄呈澤崎氏今日來函一通,請夫人寓目。特意斡旋,卻徒勞無功,縱盡綿薄,而結果如斯,良深愧歉,還請寬宥一二。然日前犬子曾托名古屋某相識了解對方情形,昨已收到複函,據其所雲,竊以為縱令對方執意懇求,貴府亦未必俯允,可知原非特別值得惋惜之姻緣。唯有勞夫人及諸位旅途奔波,歉疚之情,無以言表。信末請代向雪子小姐殷勤致意。


    菅野安 謹具


    六月十三日


    同一信封內還有澤崎的一張信箋:


    菅野安夫人:


    時值梅雨,天氣沉悶,恭頌闔府倍加康健。前日承蒙多方斡旋,且賜款待,深致謝忱。所述者,有關蒔岡小姐之事,後經商議,皆曰礙難聯姻,故請向對方轉述此意,事關貴府親戚,故急切奉複如上。


    承蒙種種關懷之處,再次向夫人致謝。


    澤崎熙 拜具


    六月十二日


    這兩封極不自然的信,在種種意義上說,必然使貞之助夫婦再次感到不愉快。首先,這是第一次被對方明確宣告“落選”,即第一次被打上“敗者”的烙印。對此他們早有思想準備,且當別論。最令夫婦倆生氣的是澤崎和菅野遺孀的來信的寫法以及處理這件事的方式。雖然說這些已毫無用處,比如澤崎的信是用鋼筆寫在一張條格信紙上(日前遺孀給幸子看的那封信是用毛筆寫在卷筒紙上),像湊數似的寫得滿滿當當,光看這個就令人不舒服。信中雖說“後經商議”,但不難推測實際上他十號那天就已經拿定主意了,他本要立即回絕,還是客氣了一下,回去後隔了一天才寫信。但這封信既不是直接寫給幸子的,就不必用這樣不自然的語氣,完全可以采取使菅野遺孀多少能夠理解的回絕方式。他隻說“礙難聯姻”,又不說明理由,且不說那麽老遠把別人叫來一趟已是過分了,就是對菅野家不也是失禮嗎?還有“皆曰礙難聯姻”的“皆”究竟是指誰呢?從前麵的文字“後經商議”看大概是和家屬、親戚商量,大家都說難以聯姻。果然如此,那百萬富翁的見識又從何談起呢?無論如何,這個“皆曰”一句更加虛偽得令人作嘔。菅野遺孀把這封信原封不動轉來又是何居心呢?假如她不知其內容還情有可原,有必要把一封不是給幸子的信特意寄給她看嗎?難道菅野遺孀對這封信的寫法毫無感觸嗎?照說菅野遺孀應該不動聲色地藏起這封信,另外編一個不傷女方感情的借口,告訴幸子親事沒有談成,這才算她沒白活這麽大歲數!“縱令對方執意懇求,貴府亦未必俯允,可知原非特別值得惋惜之姻緣”雲雲,事到如今說這些假惺惺的話,絲毫不能使人寬慰。總之,菅野遺孀作為一個頗有曆史淵源的地方豪族的夫人,卻不能理解都市人的細膩心理。貞之助夫婦的結論是,錯就錯在不了解她是這麽一位粗枝大葉的人而托她做媒。這樣一來,自然要歸咎於姐夫。在貞之助他們看來,菅野遺孀姑且不論,這件事是姐夫提出來的,他們是出於對他的信任才同意去相親的。作為熟知菅野遺孀行事作風的姐夫,既然介入此事,應該事前做做調查,估摸一下可能性。而姐姐來信說,辜負菅野家的好意會使姐夫為難,親事談不談得成在其次,隻希望能讓雪子去見見麵。既然這樣說,那麽姐夫也要考慮雪子的立場,事先問清菅野遺孀是否已經調查過了。如果姐夫有這麽點兒關懷就好了。可他隻是傳傳話後就撒手不管了。到頭來,貞之助、幸子和雪子除了徒添煩惱以外一無所獲,隻是為了顧全姐夫的麵子折騰一番罷了。貞之助私下擔心,自己和幸子倒也沒什麽,姐夫和雪子的關係可能會因此惡化。好在這兩封信,沒有寄給本家而是寄給幸子了。幸子聽從丈夫的意見,故意拖延了半個月才向姐姐寫了封信,在信箋上若無其事地寫上一句,已收到菅野姐姐來信,那件事好像進展不順利,並且補充了一句:希望姐姐委婉地告訴雪子,如果難以啟齒暫時不講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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