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罕見的爭吵發生在快要吃午飯的時候,貞之助、悅子都不知道,阿春也正好出去辦事了。而且,自始至終誰都沒有高聲大叫,隻是在餐廳裏關著門用平常的聲調交鋒,所以廚房裏的女傭們也沒有察覺。隻是剛才這非同尋常的砰然巨響,嚇了阿秋一跳。她跑到走廊裏來,然而走廊上寂無一人。她把餐廳的門拉開一道縫往裏麵瞅時,不見一直在場的妙子,而幸子和雪子正在從餐具櫃的抽屜裏拿出桌布,收拾小花瓶。


    “什麽事?”


    “沒什麽,好像是……”阿秋驚惶不安地把頭縮回去。


    “小妹剛才回去了,隻有太太和我吃飯。”雪子說。


    “難得有機會,這樣的話還是和她講明白為好。”事後,雪子隻是對幸子講了這一句話,便像是把這事忘了似的,而那天上午發生的事,終於沒讓悅子和貞之助察覺到就過去了。隻是第二天終日不見妙子露麵,悅子和阿春感到詫異:


    “今天小姨是怎麽了?”


    “……是不是感冒了?”


    幸子也不動聲色地說:“今天小妹可是難得缺席一次了。”暗地裏卻擔心說不定妙子暫時都不來了。


    然而,第三天上午,妙子卻若無其事、滿不在乎地來了,而且毫無拘束地跟雪子講話,雪子也高高興興地回答。妙子說奧畑像是不去滿洲了,雪子隻漫應了一聲“是嗎”,此後就誰也沒再提這事了。


    又過了幾天,幸子和雪子在元町的街頭,偶然遇見了井穀,聽她說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井穀想在近期內把美容院轉讓他人,再度赴美國研究最新美容術。井穀的一些朋友勸她說,當今正處在世界動亂之中,擔心美日之間會發生衝突,還是等一段時間為好。但井穀認為,這種擔心並非等到某個時候就會消失,即使發生什麽爭端看來也不會那麽快,所以她要搶在衝突發生之前去一趟。據說近來旅行護照也相當難辦,不過她有特別的門路,各種手續也辦完了,預定在美國待半年到一年。短短的一年半載,照說用不著把一個旺鋪轉讓他人,但她實際上多年來一直想去東京發展,所以想趁此機會離開神戶,回國後在東京開店。


    幸子她們並非初次聽說這件事,去年井穀中風多年的丈夫去世時,也聽她說過這個計劃。現在亡夫的一周年忌辰已過,她終於下決心將計劃付諸實施。而且,她以平日那種大刀闊斧的作風處理事務,準備馬上離開神戶,店鋪的買主也定了,轉讓手續也辦好了,連船票都定好了。她說:“如果這件事在朋友之間傳開了,肯定會有人要舉行歡送會什麽的。但是,因為時局的關係,我想避免這類活動,再加上行期急迫,實在沒時間領受諸位的盛情,請恕我任性,我準備連挨家挨戶告別的形式也免了。”


    這天晚上幸子和貞之助合計了此事:不管井穀本人怎樣說,她那個美容院在神戶頗有名氣,她也算是個知名人士,總不會沒人發起什麽活動。特別是雪子的事情承蒙她多方照顧,所以,如果其他人沒有舉辦歡送會,我們也得設宴為她餞行。但第二天早晨很快就收到了井穀發來的一張鉛印通知書,寫道堅決謝絕歡送會之類,而且她預定乘坐明晚夜車去東京,開船之前住在帝國飯店。所以,幸子她們已經沒有時間在任何地方招待她了。這樣一來,三姐妹隻有買點什麽禮品,在今明兩日內去向她道別。由於一時難以選定禮品,這一天終於沒去成。第二天早晨貞之助走後,幸子正在和雪子商量買何禮品,這時,井穀突然來了。


    “難得您這麽忙還來了。歡迎,歡迎,我們還說今天三個人去拜訪您呢。”幸子說。


    “不,請不必費心了,即使有勞你們跑一趟,我那間店鋪已經出讓了,岡本的那棟房子準備叫弟弟夫婦住,他們今天就搬去,正弄得亂七八糟的……所以,倒不如我來登門辭行。因為沒有時間,哪一家我也沒去,隻有您府上,我不來一趟總覺得過意不去,再加上還有話想跟您講。”


    “不管怎樣,您請進來坐坐吧。”


    井穀看了一下手表說:“那我坐一二十分鍾吧。”說著走進了客廳。


    “我在美國待不了多久,很快就回來,可是,不會回神戶了,我一想到這裏就有些依依不舍。特別是府上的各位,無論是太太,還是雪子小姐、小妹,我這樣說有些失禮,都是我非常喜歡的人……”井穀還是那張快嘴,想在短時間內把要說的話全說出來,她一個人滔滔不絕地說,“你們家三姐妹,各有特色,雖然相似但各有鮮明的個性,真是清一色的好姐妹。老實說,對神戶這塊土地我倒不那麽留戀,可一想到再也不能跟長期交往的府上諸位,像過去那樣親密相處,我就感到無比遺憾。今天能見著您二位,我很高興,遺憾的是沒見著小妹……”


    “照說小妹馬上就會來了,我這就去打個電話吧。”幸子說著要站起來。


    “不用,不用,”井穀欠了欠身子又說,“雖然遺憾,也隻好請你們向小妹致意了,哎,雖然在神戶見不著你們了,可是,離開船還有十來天,如果方便的話,請你們三位到東京去一趟可好?”接著她又說,“不,不是要你們去送行,其實,我想在東京給你們介紹一個人……”


    井穀說到這裏告一段落了,接著又說:


    “在這裏,當著小姐本人的麵,在這種慌忙的時刻提出這件事,也許不太合適,但是,在我離開神戶的時候,最大的一件心事就是未能盡力促成雪子小姐的婚事而要就此分別。真的,不是我說奉承話,像雪子這樣的好小姐,家中又有這樣好的姐妹,真是世上少有。每當我想到這裏,總覺得是我沒有盡到自己的責任就溜之大吉了。我迫切希望哪怕到了這時候,也要盡可能把小姐的婚事弄出點眉目來,了卻我這件心事,所以我要向你們介紹一下這個人。


    “這家人的姓名大概你們也知道,就是明治維新時代立過功勳的公卿華族禦牧子爵。不過,為國事奔走的是他的祖父廣實,而現在的戶主廣親是廣實的兒子,這個人年紀相當大了,他曾經在政界活躍過一個時期,參加過貴族院的研究會,現在已經回到祖籍京都,在別墅裏悠閑地過著隱居生活。


    “我因偶然的機會有緣認識了禦牧家的庶子禦牧實。聽說他從學習院畢業後進入東京大學學習理科,中途退學,去了法國,在巴黎學了一個時期繪畫,還研究過法國菜,還有其他什麽的;但是,總之是哪一樣也沒搞多久。後來又去了美國,在一所不太有名的州立大學修航空專業,總算在那所大學畢了業。畢業後他也沒回日本,在美國到處流浪,還去過墨西哥和南美。在那一段時間裏,有一陣子國內的匯款也斷絕了,為生活所迫他也幹過餐館的廚師和招待。另外,他也重操舊業畫過油畫,還嚐試過建築設計。他憑著生性機靈又加上容易見異思遷,做過各種各樣的工作,倒是航空專業從學校畢業後就完全放棄了。


    “八九年前回國以後,他也沒有一個固定職業,無所事事地遊蕩。幾年前,朋友蓋房子的時候,他一半是出於興趣為他搞過設計,意想不到竟獲得好評。漸漸地有人賞識他這方麵才能,他本人也來了勁,在西銀座的一座大樓的一角開了一個事務所,眼看著要成為專業建築師了。但是,禦牧實的設計洋溢著西洋近代建築趣味,豪華鋪張,造價昂貴,加上受盧溝橋事變的影響,漸漸地訂單銳減了。因為業務實在太冷清,開辦不到兩年,不得已事務所又關了,現在他又賦閑了。


    “大致是有這麽些個經曆的人。他最近在尋找配偶,主要是周圍的人為他擔心,說是一定得讓禦牧成個家。聽說他今年雖然四十五歲了,可是在外國生活多年,習慣了那種無拘無束的獨身生活,回國後也不想組織家庭。直到今天,別說是太太,連個類似太太的人也沒有。當然,他在西洋也許有過什麽風流韻事,回國以後好像也常到新橋、赤阪一帶冶遊,過了一陣放蕩的生活。而這也是到去年為止的事,現在好像沒有尋花問柳的經濟能力了。


    “他年輕時從子爵父親那裏分到一筆財產,靠這筆錢過了半生的放浪生活。他是個隻知道花錢不知道攢錢的人,所以那筆錢已經揮霍殆盡了。因此,他想要當個建築師,盡管晚了一點,畢竟有借以自立謀生的意圖。如果不是受時局的影響,或許會順利的發展下去,眼下卻不幸遭受了挫折。


    “不過,他屬於名門子弟常見的類型,交際嫻熟,談吐風趣,興趣廣泛,以藝術家自居,生性是個樂天派。他本人從來不為這些事苦惱。這次想讓他成親,也是周圍的人見他過於無牽無掛而為他憂慮,不能聽任他這樣下去,要設法讓他成個家,才提起了這事。”


    據井穀說,她認識禦牧還是她女兒光代介紹的。光代去年從目白的日本女子大學畢業後,當上了《女性日本》雜誌的記者。禦牧深受該社社長國島權藏的器重。國島曾請禦牧為他設計位於赤阪南町的住宅,非常合意,因此禦牧也經常出入國島家,國島夫人也很欣賞他。


    禦牧經營建築事務所的時期,《女性日本》雜誌社也在西銀座附近,他幾乎每天都來雜誌社,和所有社員都混熟了。和井穀的女兒關係特別親密,開口閉口稱“小光、小光”的。井穀的女兒也頗得社長夫婦歡心,把她看成自家人一樣。由於這種關係,有一次井穀到東京去的時候,叫女兒領著去社長家請安,正趕上禦牧也在場。因為他初次見麵就說些笑話逗得人直樂,所以井穀很快就跟他混熟了。畢竟井穀去東京並無他事,隻是女兒受到國島社長青睞,從去年起井穀三次進京去國島私邸問候,有兩次遇見了禦牧。據光代說,社長夫婦喜愛賭博,經常通宵達旦地玩紙牌、打橋牌和搓麻將,總是拉著禦牧和光代作陪。


    井穀說:“這話由做母親的口裏說出來未免可笑……”接著她說,“我女兒性格灑脫,年紀輕輕的卻很有點博弈才能,再加上既好勝又有耐性,哪怕一兩晚不睡,白天照樣到社裏上班,比別人要活躍得多,也許這正是社長夫婦疼愛她的原因吧。”


    這次井穀為了準備出國,又到東京去了兩三次,請國島幫忙辦理旅行護照和其他事情,因此又有機會和禦牧見了幾次麵。而且最近在國島家裏,每每遇上人們圍著他大談“要讓禦牧君娶妻”之類的話。因為國島夫婦是最熱心的首倡者,而且國島還認識禦牧的父親子爵。隻要禦牧有意與合適的對象結婚,他願意去說服他父親,多少再給他一些錢,以便新婚夫婦建立一個家庭,維持眼下的生計。國島也抓住偶然在場的井穀問:“有沒有理想的對象?如果有的話,請您一定介紹。”


    井穀一口氣說到這裏,又看了一下手表說:“沒時間了,我加緊說吧。”接著又說起來:


    “我聽他這一說,立即想到了這確實是一門最適合蒔岡小姐的姻緣。但是,遺憾的是時機不好,隻要我能待在日本的話,我會當場應承下來說有一位很好的小姐,我一定介紹給他,早早地來牽線搭橋。可是,無論怎麽說,我出國的日期近在眼前了,真是沒法,所以,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回神戶後,我也老惦記著這事兒,總覺得好姻緣錯過了太可惜,難道就沒有辦法可想了嗎?


    “因此,我再說點有關禦牧的情況,供你們參考。剛才我講了他年齡四十五歲,比你家先生小一兩歲。相貌像長期住在西洋的人常有的那樣,已經禿頂了,膚色較黑,談不上是美男子。但長相很氣派,看得出他畢竟是上層人家出身。他體格健壯,毋寧說是屬於富態型。他經常誇口說,從沒得過什麽大病,無論怎樣勞累也挺得下去,真有個健康的體魄。


    “其次,最要緊的是資產。在他學生時代分家時,分得十幾萬元,但現在可說已經所剩無幾了。聽說後來又向子爵父親央求過幾次,有一兩次要到了一些,當然,這些錢也花光了。無奈他一有錢就大手大腳,揮金如土,一夜之間變得一貧如洗。因此,連他父親也說無論給那家夥多少錢也無濟於事,在金錢上頗無信用。國島也說:‘他已經四十五歲了,還過著遊手好閑的光棍生活,這太不應該了。就這個樣子,父親以及社會上不相信他,也是理所當然的。所以,首先得成個家,就算是收入不多,做個工薪族或者什麽也好,必須靠自己勞動得到一定的收入。這樣的話,子爵也就放了心,也許多少會給他一些錢。不過,因為他已經不止一次找父親要錢了,所以這次他父親真能“多少給一些”就行了,用不著給太多。依我看,要讓禦牧設計一棟別致、考究的住宅,確實能夠發揮他的天分,他將來一定能成為一個出色的住宅建築師,我也打算竭盡綿薄之力來支援他。隻是現在時機不好,生活有些困難,但這隻是一時的事,絕對不要悲觀。我準備去勸說子爵,讓他答應三條,一是負擔結婚費用,二是給新婚夫婦購買一所住房,三是補助婚後兩三年的生活費,估計會成功的。’


    “大致就是這些情況,也許你們多少有些不滿意的地方,但是不管怎麽說他是初婚,雖說是庶出,但他是繼承了藤原氏血統的名門子弟,親屬也都是些知名人士,沒有需要他扶養的拖累。我還忘了說了,他的生母、即子爵的側室,據說生下他以後不久就去世了,他對母親像是毫無記憶了。他興趣廣泛,通曉法國和美國的語言及其風俗習慣,無論怎樣說,禦牧的這些長處,我想全都符合府上的條件,你們看怎麽樣呢?我和他交往還淺,府上最好是去仔細調查一番。不過,就我和他的這幾次交往來看,他的確是個待人溫和、和藹可親的人,想不出他有什麽顯著的缺點。隻是聽說他是個非比尋常的酒豪,我也見過他幾次喝得很開心的樣子,不過,喝醉了的時候,變得更加有趣,盡逗人發笑……


    “我覺得錯過這門親事,實在可惜,一直沒有死心,我再三考慮,有沒有人代替自己從中撮合呢?不過,雖說是撮合,對方是那樣一位長於交際的人,費不了多少事。隻要初次介紹認識以後,有國島夫婦在,他們會從中協調,看到雙方有意,自然會妥善地推進。而且,我女兒光代也可以幫幫忙。別看她年紀小,可是個愛賣弄小聰明、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很適合做這些事,要她當聯絡人還是頂管用的。”


    說著,井穀又瞄了一眼手表:“啊,糟了,糟了!”說著站了起來,“我本來打算隻打擾您十五分鍾左右的……現在,可真的要告辭了。”如此說過以後,她又繼續說:


    “我要說的全都說完了,下一步就請府上考慮了。過幾天,國島先生在東京為我舉辦一次小型宴會,如果有意的話,太太和雪子小姐就作為神戶方麵的代表參加,最好你們姐妹都到齊,希望小妹也盡可能去。那樣的話,我也請禦牧先生出席,我隻在席上為你們介紹一下,至於這門親事是否要談下去那是以後的事,這次隻算是你們為我送行,去和他見見麵怎麽樣呢?等我到東京以後,再聽你們的答複,說不定我明天就打電話來,餞別會的日期、時間也在那時候告訴您。”說完後,她匆匆道了聲“再見”就飛也似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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