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您是蒔岡夫人嗎?”第二天早晨,她們三人一下火車,東京站的站台上一個穿西裝的小個子姑娘急急忙忙跑過來,像是要摟住幸子似的,說:“我是光代。”


    “啊,是井穀太太的……”


    “很久沒見到您了。本來是家母來接您的,但是這個那個忙不過來,所以由我來替她……”光代看見三人帶的行李不少,又說:“我去叫搬運夫來吧。”說著馬上叭嗒叭嗒地跑去叫來了搬運夫。


    “啊,這二位就是雪子小姐和小妹吧。我是光代,真有很多年沒見著您二位了。承蒙你們常常照顧家母……這次又蒙三位一齊專程趕來,真是不敢當呀。昨天晚上家母還說到這件事,可高興呢……”


    她把大件行李交給搬運夫扛走後,還剩下包袱、化妝包等幾件零碎東西,光代說:


    “這些我來拿吧……不,不,讓我來拿,讓我來……”說著從三個人手中硬搶過去了,敏捷地鑽過擁擠的人群,帶頭走在前麵。


    這姑娘在神戶市的縣立第一高等女子中學念書時,幸子她們見過她一兩次,並不怎麽熟悉。和那時相比,她現在已經出落得饒有風姿了,如不是她自報姓名,一定認不出來。不過,她母親井穀雖然瘦削,但身材高挑,可這姑娘以前就矮小,現在也一點都沒長高。往昔她是膚色稍黑的圓臉,胖乎乎的身材,現在雖然膚色變白了,可是臉和身子反而縮小了,手也隻有十三四歲的孩子那樣大小。看上去她比三姐妹中最矮的妙子還矮五六公分。和服外麵罩著大衣的妙子,雖說個子矮卻顯得豐滿大氣,而光代正像她母親說的那樣,愛賣弄小聰明而且瘦弱。她說起話來也酷似井穀,像連珠炮似的滔滔不絕,使人感到她像個早熟的孩子。雪子被這個比自己小十來歲的姑娘一口一聲地叫“雪子姑娘”,感到又難為情,又不愉快。


    “光代小姐也一定很忙,還麻煩你來接我們,真是不敢當。”


    “哪裏,請別客氣,不過,老實說,這個月是建國兩千六百年紀念,舉辦各種各樣的活動,我們雜誌社也相當忙。正在這時候,又要忙母親的事……”


    “前些日子,已經舉行閱艦式了吧。”


    “閱艦式的第二天,就是大政翼讚會[179]的成立典禮,接著靖國神社的大祭也開始了,二十一日還舉行閱兵式。這個月東京可熱鬧了,旅館飯店都滿員了……啊,對了,由於這個原因,訂旅館的客人蜂擁而至,你們的房間雖然早已預訂了,但是並不怎麽好。”


    “行,行,什麽樣的房間都行。”


    “房間小是沒有辦法,可隻有兩張單人床,我說這可不行,好不容易才換了一張雙人床。”


    沿途在汽車中,光代還說了,因為這種情況,歌舞伎的戲票她本想盡可能買今天的,可是哪怕提前十來天、按照普通的途徑也很難買到票,她靠雜誌社的關係總算買到了後天的票。另外,那天除了她們母女外,可能還有母親早幾天說過的那位禦牧先生作陪,不過,六個人的座位可能不在一起,等等。


    “這房間實在太小了……真對不起,而且光線也差,真是不理想,請你們將就將就吧。”


    光代把三人送到房間,把手上提的行李放好後,馬上一邊走向門口一邊說:“家母剛才出去了,不多久就會回來的,她說一回來就來拜訪你們。那麽,我這就去雜誌社一趟,回頭再來。你們不到銀座去買什麽東西嗎?如果有事的話,請隨時給我打電話。”她說著用她那短小的手指,像很多人一樣染了紅指甲的手指,從手提包裏捏出一張名片道:“這裏有我的電話號碼。”


    幸子惦記著燙頭發的事,她很想在今天之內燙好,轉而想到自己和雪子坐這一夜火車也夠累了,今天還是不要太勉強,先休息一下為好。她想,說不定井穀一會兒就會來,現在也不能倒頭大睡,不過,可以解下腰帶稍事休息。自己倒無所謂,幸子總不免擔心雪子的事。也許是不間斷的注射見效了,近來雪子眼圈的褐斑雖未完全消失,卻也淡了許多。然而,也許是她快要來月經了,再加上火車旅行疲勞,她臉色憔悴、灰暗。看著雪子這模樣,幸子就聯想到那褐斑常在這種時候更加顯眼。因此,幸子認為在這種場合最重要的是不能讓雪子累著。


    “怎麽樣呢,雪妹?我們明天去燙頭發吧,今天實在太累了。”


    “今天去也行……”


    “歡送會是傍晚五點開始,明天也不會沒時間,今天嘛,先休息一下,然後去銀座走一走,還有些東西要買……”


    “讓我躺一會兒吧。”妙子剛一進房間,就毫不客氣地占了那把最舒服的安樂椅,筋疲力盡地仰麵靠在椅背上,後來在姐姐們講話的時候,她又脫下和服外褂,解開寬腰帶,隻係著窄腰帶躺到雙人床上去了。從前,在這種場合,即使有點累,妙子臉上也毫無倦意,把兩位姐姐甩到一邊,精神抖擻地跑出去了。可是,近來她逐漸喪失了從前那種活潑勁兒,動不動就不分場所地伸開兩條腿、枕著胳膊躺著、長籲短歎之類的天生沒規矩的樣兒,變本加厲了。這也許是她還沒完全恢複健康的緣故,又好像是因病後變得太肥胖了,無論做什麽都吃力的緣故。


    “雪妹你也躺一會兒吧。”幸子說。


    “嗯。”雪子答應著,走到剛才妙子坐過的安樂椅旁,輕輕地拿開妙子隨手搭在扶手上的和服外褂,腰帶也沒解,好端端地坐下去了。這間房隻有兩張床,到晚上隻能由她和妙子睡雙人床,但那張床比一般雙人床要窄,眼下她還不想爬上床去擠妙子,而另一張床,她打算留給幸子休息。雪子坐下不久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不知幸子是否感受到了雪子的體貼,隨即爬上了那張空床,隻有雪子一個人在安樂椅上睡著了,而她和妙子都睡不著。


    “小妹,我們趁現在去洗個澡吧。”這樣,幸子和妙子輪流洗過了澡,雪子還睡著,她叫雪子起來洗了澡,三個人還出去吃了午飯,但她們等待著的井穀卻沒有來。於是,三姐妹下午到銀座去了,她們想首先要把懸而未決的贈送井穀的禮品買好。她們一邊走著瀏覽商店的櫥窗,一邊左思右想,覺得買洋氣的東西送給出國的人並不高明,不知有什麽日本的特產會博得外國人的喜愛。她們煞費苦心,終於在服部鍾表店的地下室,買了一隻螺鈿首飾盒,作為幸子送的禮物。另外在禦木本買了一枚鑲珍珠的可兼作發夾用的玳瑁別針,算是雪子和妙子兩個人贈送的。三姐妹這就累得夠嗆了,在野鴿咖啡館休息了一陣。


    “回去吧,回去吧。”雖然還有些東西沒買,妙子先站起來說。四點半左右她們回到了旅館,進房間看時,桌上擺著一個插了蘭花的花瓶,旁邊放著一張井穀的名片,上麵寫著:“回來後請通知我,我等著和你們一起去喝茶。”


    “又要喝茶?我們不是剛才喝過了嗎?”妙子又癱在那安樂椅上,像是撬也撬不動的樣子。另外兩個人也想喘一口氣,都躺在床邊上。但是不到十分鍾,電話鈴又響起來了。


    “是井穀太太。”幸子說著拿起了話筒,果不其然是井穀在催她們:


    “我今天早晨就出去了,非常對不起。我剛剛回來,這就讓他們備茶,請你們都到候客廳來吧。”


    “好的,好的,我正想給您掛電話呢……好,好,我們馬上就來。”


    “我不去了,二姐和雪姐去就得了。”妙子說。幸子說:“那就對不起井穀太太了,你也去吧,我們也都累了……”幸子勉強說服不想動彈的妙子,三姐妹又來到候客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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