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歲時的我真是塊未經雕琢的璞玉,有著無窮的潛力,隻是缺乏社交禮儀的熏陶而已。


    從未用碗進食過的我,常擺出自我防衛的姿態,使得我的“老板”揚起眉毛,表示驚訝;我也不習慣在家具旁盤旋。此外,我對美食毫無研究,也不知如何和商人應對。換句話說,我有待教養。想想看吧,我出生不久就被幽禁在一個鳥不生蛋的地方,難得有人來看我,而第一個主人唯一的“修養”就是在上床前脫靴子。


    這也難怪。


    然而,“英雄不怕出身低”,對於卑賤的過去,我不會念念不忘,隻歎沒有學到吃飯定時定量、良好的衛生習慣,以及與那兩隻母狗的相處之道。


    從今以後,我要修的學分還真多。


    好在,我天資聰穎、而且明察秋毫。世上多得是視而不見的人。聽說,企業的接待人員就是如此,不過,我還沒有機會得一相見。我不隻是隨便瞧瞧,而是細心觀察、加以注意,並消化吸收。我對動物、昆蟲的行為有著十分興趣,不管是螞蟻、蜥蜴、其他同輩或是人類,無一不讓我好奇,進而研究他們的奇癖與習慣。我想,這不僅有助於我的心智發展,並讓我老練世故、在社交場合保持冷靜沉著——這些都是與人類和諧相處的要訣。


    我就從觀察兩位室友著手。一隻是拉布拉多大,毛色暗沉,像是長年裹著肮髒的黑色喪服;另一隻年紀更大的母狗,與其說是狗,不如說是一團糾結的毛球。有人說,我有點像她——我不禁懷疑那人是不是瞎了眼?我想,她們倆必定花了好幾年的時間才學得這些居家訣竅,就以她們為模範,好好學習日常生活的小節和正確的行為舉止。不久,我就可以掌握這些技巧,讓“老板”對我刮目相看,從此便可出人頭地,讓吾等狗族瞠目其後。


    不知你是否曾和兩個年長的女性共同生活過?她們一天到晚嘮叨個沒完,常為了-點芝麻綠豆大的小事暴跳如雷。我剛到這兒不久,就發生這麽一件事,讓我整個禮拜都成了“瘸腳大笨狗”。


    ※※※


    我不是告訴過你,我從來沒有用碗吃過東西嗎?用碗吃飯有點竅門——你愈猴急,一頭撲上去,碗就滑得愈遠。因此,我學會把碗推到牆角,這樣就不會滑走了。後來,我的技巧又更上一層樓了,我用一隻爪子放在碗中央,如此碗固定不動了。而且,我吃飯最安分守已了,不會吃了一口就四處溜-,過了許久,再回來吃。除非碗底一幹二淨,我絕不會離開,我想,這是常識,也是禮貌。此外,我總是吃得津津有味。(或許,你會說簡直是“狼吞虎咽”嘛。不過,請不要忘記,我的童年是如何三餐不繼。)


    有一次,我吃完最後一口,正在吸吮爪子時。嘿嘿,旁邊居然有一隻碗乏人問津,還有半碗菜飯呢。我最看不得暴殄天物了,於是把爪子移過去。就在張開嘴巴那一刻,老母狗回來了,發現我居心叵測,想對她的食物下手,於是死命往我的腿上一咬。哎呀,我的媽啊,接下來是一陣狂吠怒吼。之後,我不得不用三隻腳一蹦一跳地行走。我對“女性平權運動”的同情,到此為止。她們絕非柔弱無助的“第二性”,比你想象的要厲害的多——我腿上的疤就是明證。


    ※※※


    我發現,她們除了對食物具有強烈的占有欲,大抵還算和善。說來我之所以能學會居家生活的訣竅,她們功勞不小。


    比方說,吠叫要看對象、時機——如誤闖進來的鄰家狗、每月來訪的《瑜珈》雜誌推銷員,或是站在門口的陌生人,不可每次電話一響就叫個不停,或是對好心到府修理的水電工人吠叫;當然,夜半三更,在睡覺的籃子裏看到蜈蚣,也不可以大聲嚷嚷。此外,咆哮或咬牙切齒也是不當的舉動,更不可在花園裏大肆挖掘、把骨頭偷偷藏在客人的手提袋裏,或是在沙發上活蹦亂跳。


    放屁也是在禁止之列。聽說,那隻拉布拉多大可說是“屁冠群倫”。很不幸,如果你在這方麵成名了,空氣一有異味,大家立刻以懷疑的眼光看著你——真是不公平。


    記得有一個冬日夜晚,柴火在壁爐裏劈啪作響,大夥兒齊聚在晚餐桌上談笑,我們三隻狗輩靜靜地待在一旁,做自己的事。突然間,原本美好的氣氛被一枚“臭氣魚雷”破壞殆盡,也許是吃了太多香濃的乳酪所致。這是不可能“充鼻不聞”的,於是談話頓時中止,大家都在找罪魁禍首。


    我剛好趴在那個“罪人”的旁邊——一個短小精悍、生性激動的記者。他會俯首認罪嗎?別傻了。由於,先前類似的經驗,這人的“無恥”顯然已經相當地道了。他隨即拿起酒杯,指著那無辜的拉布拉多犬,直截了當地說:“來人啊,把那隻狗抓起來!”那隻可憐的老母狗就此被趕出家門,在荒涼的夜色中飲泣。


    哎!誰叫她的屁名聲已“名滿天下”。我的家庭教育並不隻限定在少惹“老板”生氣而已。由於對他們衷心喜愛與感激,或許再加上一點私人利益的考量,我更希望能討他們的歡心。我很快就學到了得人寵愛的秘訣,積累他們對我的好感,以防哪天意外或誤解發生時,得以派上用場。


    ※※※


    據我觀察,人類最經不起情感的誘惑。不管是露骨的表白、深深的鞠躬、默默含情的凝視,或是一大早拚命搖尾示意,直至較複雜的表現,如歡喜、信賴、忠誠和逢迎餡媚等。最高級的作法要算是使出“魔狗宅急便”的看家本領。


    有一次,我做了件有失教養的事,為了彌補我的過錯,我隻好把珍藏已久的死老鼠拖出來,獻給正在廚房做美乃滋的女主人。她感激得眩然欲泣,召來她的“另一半”,他們皆對我捕獲老鼠的技巧,感到驚奇。因此,不消吹灰之力,我的罪過立刻被赦免了。我又如法炮製把一些寶貴的東西銜到“老板”麵前——如坐墊、帽子、亂放的機票、被丟棄在客房中的內衣褲、他們最心愛的書、從國外來的緊急傳真,乃至於半截小青蛇。說來,這些東西的價值並不重要,要緊的是我費盡心思去搜尋對個人而言意義重大之物。


    我算是滿機靈的狗,很快就可洞察何者對我有利。家居生活的技巧我不消兩下子就學會了,之後把目光轉移到外麵的世界。當然,走出大門,我就得靠“老板”了。之後他們的個性,在此簡單地素描一下。


    ※※※


    我發現,他們不像一般的夫婦,因為兩人都待在家裏。聽說,一般夫妻總是亂糟糟地吃完早餐,然後出門,趕著上班,在辦公室裏進行重要的事,像是開會、處理文件等。我們家的情況可不同,男女主人似乎都沒有什麽“正經事”。有時,我也覺得很奇怪。女主人看來相當能幹,特別是在廚房。我想,她應該適合開飯館擺大排擋的。


    哎!她的“另一半”似乎沒有多大本事。過去幾年,我看到他試著做一些園藝工作,或是修理家裏的東西,常是以瘀青、流血收場。被螺絲起子、鏟子、剪刀弄傷了;手指被鍋子燙傷;腳趾被重物砸到,或是拿著殺蟲劑亂噴,讓自己的雙眼受害。哎,可憐的家夥。謝天謝地,他對打獵沒有興趣。他總是笨手笨腳的,隻有使用螺絲鏈開酒瓶時,特別有一套。“天生我材必有用”,我想他這本事也有商業潛力——比方去做酒吧招待。但他似乎一點野心也無,成天把自己關在房裏,不是削鉛筆,就是對著牆壁發呆。真是個怪人。


    然而,他們似乎心滿意足,我也過得優遊自在。在和一對夫妻交往時,


    很難同時和兩位結為莫逆朋友。我覺得自己挺中運的——和任何一位相處都很快樂,但若同時擁有他倆,更不在話下。他們總是準時給我三餐,並深信新鮮空氣和運動的益處,在我生病時,更是把我照顧得無微不至。唯一的缺點是,對衛生方麵太過吹毛求疵。不過,沒有人是完美的。就他們對我的關愛而言,我實在沒有什麽怨言。


    如果可以提出一項批評的話——這是我的書,我想我有權這麽做——那就是他們似乎無法抵抗社交生活的誘惑。哎!


    他們的社交習慣實在是太誇張了。


    ※※※


    他們常常大言不慚地宣示,他們愛好平靜的生活、靜若植物,而且頗能領略山林之美,在“太陽那顆金色的球體慢慢滑落西方時”(他們的用字,不是我的),啜飲一杯咖啡,然後準備上床就寢——這真是可笑的幻覺。這對夫妻不肯離開山居歲月一步,堅持隱居的生活,家裏卻是門庭若市,沒有一天有空檔。來訪的不是鄰居,也非那些老是來攪拌水泥的工人,而是一整個“都市人難民代表團。”大抵而言,聲名狼籍、喜歡大聲喧嘩、酷愛飲酒、三更半夜不睡,還把音樂開得震耳欲聾;此外,最愛說人閑話。


    我才不在意呢。這些人實在很無聊,然而在強烈的好奇心驅使之下,我發現——躲在桌子底下偷聽,就可大開眼界。


    就這樣我接受了好幾年廣泛而且極其多樣化的教育。例如,我從中得知:新教城堡85年份的酒特別好;有一個市長喜歡穿著護士製服吹喇叭;寫作是神聖的工作;被出版社剝削的可憐的藝術家;英法海峽隧道一開,英國的末日也就到了;鄰村一個西點師傅和一個來自馬賽的舞娘私奔;鵝肝和紅酒可以延年益壽;歐洲經濟共同體的主事者都是見錢眼開的笨蛋;英國皇室有意前往好萊塢發展……可見,人生真是多彩多姿,如果你不讓眼皮掉下來的話,保證可聽到不少有趣的題材。更好玩的是,那些酒鬼離去後,我在廚房聽到的評語。讓我們再回到我那兩位“老板”。


    就在杯盤狼藉、人去樓空之時,身為主人的他們就輕言細語地交換意見。聽他們說話真是一大享受,因此我連隻字片語皆不放過。一開始、各自表示對食物的看法——女主人說,她的廚藝還不夠好。她的“另一半”就說、你看客人不是把菜掃個精光,連骨頭都啃得一幹二淨嗎?


    然後,對晚上的娛樂節目進行冗長的討論,並發表對每位客人的意見。第三幕就是異口同聲地說,六個月內不再理會這些“狐群狗黨”了。


    不過,好戲總是再次上演。他們明明口口聲聲地說:“再也不讓他們來了。”接到電話後,說的又是完全不同:“下禮拜二見!”


    就這樣,人來人往,我也睜大眼睛、拉長耳朵,從中學到不少、使我具備有今天的修養。可說,觀察和竊聽就是我的教育基礎。


    就實用的知識而言,無可取代的是從困苦、挫折中得到的經驗。常到我們家的水管工人所引發的事件就是最好的例證。


    他名叫亨利,通常在近午時分現身。先把所有的工具在廚房地板上擺整齊——顯然這是水管工程重大的一環,在這“熱身運動”後,他才能開始研究活門、塞子和水流四溢形成的謎題。


    於是,地上一排工具——鐵糙、扳手、電鑽、焊燈,還有一頂很特別的帽子,前頭有一盞燈,以照亮黑暗的角落。工具定位後,他看了一下表,就準備外出吃飯。他說,水管師傅胃部空空,腦袋也空空,因此不能工作。女主人小心翼翼地越過這些工具,念念有辭地說,她真想放棄這幢房子,去住帳篷算了。她的“另-半”眼不見為淨,早就去找事情做了,以遠離廚房通常,我對水管沒有多大興趣,這會兒反倒有點好奇。因為水槽下麵的櫥櫃傳來一股愈來愈濃的異昧。我無法斷定這是何物,但亨利說,依他專業之見,在水管的深處可能有一隻,甚至是一群死掉的小動物。我對屍體並不會特別嫌惡——隻要不是我的就好了。


    凶此,我決定視察整個修理過程,看躲在廚房“消化道”裏的,到底是何方神聖?


    亨利吃完午飯回來工作時,我的“老板”已經逃之夭夭了,這是他們預見災難來臨的應對之道。自從上回亨利修樓上馬桶浮球閥的慘痛經驗,他們山心裏有數,做了最壞的打算。亨利鏗鏗鏘鏘地和那些水管搏鬥。他們的成績實在慘不忍睹,進行了12個回合,隻贏10次。“老板”早就逃難去也,因此廚房隻剩我倆。


    接著,他調整了一下帽子,打開上麵的燈,爬近水槽下方。他的診斷方式就是拿著鐵錘亂敲一通。他一邊工作,一邊喃喃自語,我冷眼旁觀他的工作進度,愈看愈無聊,除非你對那些生鏽的接合處和鈕曲的汙水管有興致。


    他大概有所發現了。他的深呼吸聲清晰可聞,還以心滿意足的語氣說了好幾次:“啊,我找到了!”“哇!就是這個。”然後,從水槽下鑽出,在那一大堆工具中翻找。我見狀,趁他不注意,一溜煙跑進水槽下方的櫃子。我一進去就知道塞在那u型管中的是什麽東西。哇,臭死了,他難道沒聞到嗎?也許這就是水管工人——粗壯有力,嗅覺其差。


    我確定那是隻野鼠,正想著該讓這家夥在哪兒入土為安時,突然有人敲敲我的肩膀。我轉頭一看——是亨利和他頭頂那盞強而有力的探照燈。他急著要我滾蛋,因此拉著我的後腿,想把我拖出去,還一邊說些不堪入耳的話,企圖鑽進來並把我擠到一邊。


    於是,我身上的基因開始作用,在這“殺戮戰場”我不禁心生一股原始而狂野的欲望。再說,水槽下方也是我的地盤。然而,我還是先躲在他身後,探頭到他肩上看那野鼠被挖掘出的經過。亨利用手肘推我,我也不甘示弱,向前擠。就這樣過了幾分鍾。這真是一場意誌的戰爭,最後,正如以往,我終於憑借著無可動搖的決心占了上風。


    瞧,狗是不是比人類要來得堅定?試看看,看你是否有能耐把一頭傑克拉薩爾狗從兔子洞中哄騙出來?


    我想,若地方夠大,亨利是不會在乎的。不過,這麽擠,他一定覺得不是滋味。然而,他卻向我點頭示意,要我靠近一點,看他使用扳手。我實在是直腸子的笨瓜,我想我們的領土紛爭巴經解決了,於是我放心地把下巴靠在他的肩上,好一探究竟。


    真是大錯特錯了。他用扳手轉開水管那一刻,立刻躲到一旁,那隻死野鼠和好幾加侖的水柱就這麽噴上來,讓我張不開眼睛。事後,他還說這場水災都是我害的。


    這個故事的教訓是:千萬別相信呆在一個小地方的水管工。


    ※※※


    這種經驗造成我情感上的疤痕。然而,除了水管工人,還有一些人也不好惹,郵差就是一例。他難道不明白,我隻是繞著他的車子玩耍,別無惡意,為什麽總是拿著一把石子,想要給我-點顏色瞧瞧?還有一個腳踏車騎士拿著車胎打氣筒想要修理我,後來騎車時,它失去平衡,摔個四腳朝天;襯衫破了,腳上鮮血直流——真是惡有惡報。


    不過,並非每件事都有如此公平的結局。


    記住我的話:世間到處有陷阱,人心險詐不可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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