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幾個師兄全都垂下了頭,隻有胡華官(七頭)還滿高興,悄聲對謝琴說:“師父叫咱們走,那才好呢!我要上終南山去,那兒有仙桃仙果;隻要吃一個,就永遠不死。還可以另找一個師父學仙;將來腳踏祥雲,愛上那兒去,就上那兒去。……咱們一塊兒走,你幹不幹?”


    謝琴卻搖頭說:“我不幹!你這叫瞎說,世間沒有那事兒。師父要是不要咱們,咱們就還得投別的班學戲去,幹別的不行!……”他正在說著,吳三貴在屋裏就叫:“謝琴官!來!”謝琴應聲,獨自進到師父的屋裏。


    吳三貴坐在一條板凳上,把他叫到眼前,就說:“我這戲班,是一定散啦!餓死我,這碗飯我也不再吃啦!那麽跟我學戲的你們這幾個徒弟們,以後也都不能在我這兒住啦!因為,我以後都沒得吃的啦!自然也不能養活你們這些閑人,這是沒法子的事!咳!別人倒還不要緊,他們還多半都有爹有媽。我隻是不放心你,你哥哥把你送在我這兒,他就走啦!現在也找不著他啦!你人又這麽老實,你就是在街上要到了飯,也得叫別的乞丐搶了去——我對你真不放心!”


    “我教戲這些年,隻遇到你是真夠個學花旦的好材料。平常的日子我不能跟你說,恐怕你驕傲了。我跟你厲害,那也是假厲害;因為當著別的人,我不能顯出偏向著你。連他們說,你調戲你的師嫂,我都覺著你委屈,因為你不是那種壞孩子!我本想留下你,可是不行,你在這兒要是吃閑飯,更得受我那混蛋兒子的氣。把你送在別的班裏去吧?可是那你更得受委屈,遭排擠啦!不如你去自尋生路。”


    “我也沒什麽盤纏給你,不過多少我還有一兩件破衣裳、行頭什麽的。你若想要,就可以自己挑選兩件,拿到路上去變賣。將來能夠找著你的哥哥那更好啦!要是找不著,你或者去給人作個書童,或者去當個店小二。年輕的人,說不定將來總有一天時來運轉。切記住了!像我兒子那樣的人不要交,嘴甜心辣,笑裏藏刀的人千萬莫要接近!”


    謝琴不由得掩麵直哭。


    吳三貴又說:“你也不要難過。我說了這話,是叫你心裏先留下一個譜兒。自己沒事兒的時候,仔細尋思尋思,到別處還有什麽投靠沒有?我並不是立刻就趕著你走,因為我家裏還有幾十斤粗米;戲箱、帽盒,幾樣“砌末子”若是變賣了,對付著也能夠供你們吃些日子。將來咱們分別之後,我這麽大的年紀,算全完了。我那個兒子也指不得。可是你們隻要肯好好兒的幹,那就不發愁找不到前程!”


    謝琴聽了,哭得更是厲害,可是他也不說一句話。


    當日,除了七頭還跟沒事人似的,其餘的人全部都垂頭喪氣。謝琴大概連飯也沒吃,吳鐵肚是直到天黑還沒回家,吳三貴依然時時提心吊膽。他總是回想著今天早晨的那件事,尤其飛鉤伍降龍說的那些話,簡直是句句是刀,越想越打冷戰,而更覺得謝琴可異。心說:莫非是這孩子給招來的?這孩子雖說是像個孩子,但是來曆不明,也不能不叫人起疑呀!


    謝琴一個人還是在廚房裏睡覺,天氣是熱得像是要下雨。七頭等幾個人,這兩夜本來都沒敢在院裏睡覺,第一是怕受了夜寒,傷了風,嗓子喊不出來,要挨師父的打。第二是怕半夜下起雨來,那時還得跑進屋去。同時大師哥的疑心病又多,誰敢招惹他那“鐵肚子”呀?今天,大家更不敢在院裏睡了,安安份份的吧!所以就都在那存放戲箱,“砌末子”的那屋裏去睡覺。


    好在戲班也快散啦,把那大戲箱當作臥鋪也不要緊;那麵畫著車輪的那塊布,就可以當作被單。七頭把一個破椅墊子就當作了枕頭,四壁掛著土地爺的小鬼臉、竄而墩的紅“髯口”。戲台上遇到“真龍出現”時用的那個龍腦袋,還有裝老虎的時候用的虎套,上元節唱“應節新戲”用的全份骨牌燈“麽二”、“長三”全都有;還有唱“水簾洞”時布置水晶宮、“天河配”百鳥搭橋時所用的道具,一大堆,占了半間屋子。這些東西,都將要與他們分別了。


    他們擠在一塊兒睡覺,有的是夢見發了財,手捧著一隻金元寶;而有的則夢見了跟蘇三一樣的戴上枷了。各人的心緒不寧,所以做的夢也全都很怪異;不過倒都“呼嚕,呼嚕”的直打鼾。


    另一間屋裏的吳三貴,雖沒覺著臭蟲比往日特別的咬人,可是他翻來覆去的總是睡不著。半夜裏他起來了,因為他發愁的想:鐵肚兒大概是沒回來吧?別是在外出了什麽事!……所以他就拖拉著鞋走出了屋,忽然看見了廚房裏有燈光,他就不禁更為生疑,心說:且慢!謝琴這孩子,半夜裏點著燈,到底是幹什麽?……於是他就壓著腳步兒輕輕的往那邊走,探著頭一看。因為廚房的門沒關著,屋裏有兩條人影,是一男一女,男的是謝琴,女的是他的兒媳婦紀湘娥。


    他可當時就氣起來,心說:好麽,這樣的不識羞恥!果然有這樣的事,還怪我的兒子嗎?……剛要發作,自己卻又把自己攔住。心說:這可不是玩的,萬一他們狗急了跳牆,就許要我這條老命。正倒黴的時候,別再出事兒;我還是過去先偷聽一聽,到底他們是在說些什麽知心的話兒;明白了他們打的是什麽主意,好再想辦法。反正,謝琴這忘恩負義的孩子是再也要不得啦!


    因此,他的腳步更輕,就走到廚房的門旁。這時天空打了一個大閃電,照得跟白天似的那麽亮,把他嚇了一大跳。接著可又“轟隆”的一聲雷。他縮了縮頭,然後側耳往廚房裏去聽。


    隻聽他的兒媳婦正在說:“……你到現在還不跟我說實話嗎?你瞞我不要緊,你還瞞得住伍降龍?今天早晨他就為你來的,我勸你快點走。我有幾個貼己錢,可以借給你作盤纏。你現在要是不跑,明天早晨或許跑不了。我倒不是怕你連累我——你連累了我公公丈夫,也連累不著我。可是你這麽年輕,有這麽瘦!……”


    謝琴的聲音似乎更為嬌細,不急不慌的說:“本來我心裏沒愧嘛!我又不是賊,伍降龍要捉我就叫他來捉我吧!”湘娥卻又長歎了一口氣。……


    吳三貴倒不禁在暗中點頭,心說:兒媳婦猜想得對,我也是有點這麽猜想。謝琴你到底原來是個幹什麽的,你何妨快一點說呀!……聽了半天,屋裏的謝琴還是不認賬,並且嗚嗚的低聲哭了起來。吳三貴偷眼看看兒媳婦的那個影子,好像也在揉眼睛。就聽她說:“其實你要被人捉去,我管得著嗎?不過因為你是個苦命人,我也是一個苦命人!……”


    吳三貴心裏想說:我的命比你們更苦啊!可是這時,忽然天空又打了一個比剛才更亮的閃電。他驀抬頭,見對麵牆頭坐著一個人,穿著黑衣,穿著黑衣,垂著腿兒;模樣兒還沒容他看清,那閃電又縮回去了。這可把吳三貴嚇的幾乎趴在地下,兩腿哆嗦哆嗦。心說:“我的家裏大概是要出滔天大禍,怎樣半夜裏還有人坐在我的牆頭上涼快呀?莫不是,謝琴倒真是一個好孩子,這牆頭坐著的才是賊!這位賊大爺,難道我得罪過他?……”


    剛一這麽想,忽見牆頭坐的那個人,嘴裏一亮一亮的抽起煙來了,還倒真不避人。此時又一個閃亮,吳三貴趕緊乍著膽子仰臉一看。這一回他可看清楚了,牆頭坐的原來正是飛鉤伍降龍,手拿著煙袋,好像還向著他笑了一笑。


    吳三貴就更是害怕,知道這件事情不小,伍大老爺是釘上了我這個家了。其實縱使我的徒弟之中有賊,我也不至於就有死罪;隻是我的兒媳婦現在正跟那個小子談知心話兒,這種家醜,可是瞞不住伍大老爺啦!我現在可怎麽辦呢?把他們打散了,不行,伍大老爺在牆頭也許看得正入神,別叫他看白戲呀,請伍大老爺下來喝茶吧?誰知道伍大老爺現在願意不願意人理他?咳?千思萬想無計奈,我隻得轉回家!——於是他又慢慢的走回了自己的屋裏。


    他自然心裏還在跳,覺更睡不著,然而也不敢再出屋。屋外閃電一下一下的照耀,雷聲也隱隱的響,下了一會兒雨,可就住了,不覺天就明了。


    昨夜,也不知道兒媳婦跟謝琴的結果如何,更不知伍降龍是什麽時候走的。吳三貴忍隱在心,是一句話也不再提,更顯出來垂頭喪氣。關上街門,不讓徒弟們練習,可也不放徒弟們走——現在更不敢叫謝琴走了!咳!真是想不到,他那樣聰明而又溫柔的孩子,怎麽就……咳!難說,難說!不敢想!不敢想,不敢想!


    謝琴倒還是跟往日一樣,隻在那俊俏的小臉兒添上一層憂愁,而人卻更規矩了。吳三貴也不多看他,更不願意也像是不敢似的多跟他說一句話。這樣就過了一個上午。


    到了下午兩三點鍾時候,忽然吳鐵肚回來了,吳三貴這才放了心。同時,卻又見兒子吳鐵肚喜歡、興奮得了不得,散開懷還把他那淌著汗的大肚子,不住的用扇子扇著說:“爸爸!我給你攪來了個好生意,你快點預備著,明天就去走堂會。”


    吳三貴一聽有人要邀走堂會,這可以掙些錢呀?自然也很是喜歡。可是轉又一想,就把頭搖搖說:“算了吧!戲還唱什麽唱?在家裏忍著,都許要出漏子;要是再一去走堂會,那就許全都回不來啦!”


    吳鐵肚卻說:“這不是別人家裏邀,正是柳樹井輔侯爺輔大人家。”


    吳三貴一聽當時又吃了一驚,腿又有點發抖。吳鐵肚說:“不是因為劫皇綱的賊人,清夜盜他宅裏去栽了贓嗎?那個賊可也真笨,他卻不想,那就能夠叫皇上辦輔大人的罪嗎?那真是錯打算盤啦!皇上知道了,反倒想起輔大人早先立下的那些功勞;不但沒降罪,反倒把輔大人給大大誇獎了一場,賞了皇上禦筆寫的一幅匾。哈!這麽一來,可把輔大人那老頭兒樂瘋啦!全家更是歡天喜地。恰巧下月初十,就是他老人家的七十整壽。明天也是初十,早辦一個月;慶祝皇恩,外帶著慶壽,所以要大辦一場。明天是唱對台大戲。”


    吳三貴聽到這裏,就忍不住探著頭問說:“邀的都是那家戲班?”吳鐵肚說:“邀的有昇平班……”吳三貴一聽,就不由得心裏發生妒嫉,因為昇平班是現在最大的一個戲班,班裏人才濟濟,尤其他們那個唱小旦的楊錦官,紅得簡直都有點透著紫啦!


    吳鐵肚又說:“還有就是咱們這個戲班。這生意不是我給拉的,是輔大人親自發下的話,傳給了江苞。江苞就叫癩子盧大到鏢店去找我,吩咐咱們明天務必全都去,得好好兒唱。要多少錢給多少錢,另外還有賞錢。”


    吳三貴一聽,樂得實在有點閉不上最,心裏卻又發愁,暗想:昨兒跟著飛鉤伍降龍一塊來的,就有江苞;他府裏本來就出了大案,大案的賊,據說又跟戲班有連帶。現在可又要叫到他的宅裏去唱戲,萬一要唱出禍來,可怎麽好?……


    他正在猶豫不決,他兒子吳鐵肚又說:“這件生意應也得應,不應也得應;湊不齊人,也得向外拉去。反正明天得給人家去唱,人家這是賞臉!癩子盧大還指出咱們這兒有個小娘們似的徒弟,大概就是琴官,叫他明天一定得去登台。爸爸可得囑咐他,唱不好,就要他的命!”


    吳三貴更疑慮起來了,昨夜的事他不能說,但是明天是謝琴的福呢?還是謝琴的禍呢?他是福是禍倒不要緊,可千萬別把我也拉上啊!……發愁了半天,他的兒子吳鐵肚都看不過了,說:“爸爸!你倒是怎麽樣啊?快預備呀!明天都給人家預備什麽戲呀?”


    吳三貴點頭說:“好!好!這就預備著,明天的戲自然得唱些吉祥戲啊!……”


    吳鐵肚說:“淨唱些吉祥戲,也沒有什麽大聽頭兒!反正人家大人邀咱們唱,是瞧得起咱們。憑咱們這破班,也要跟昇平班對台,本來就是不夠,角兒、行頭,無論那一樣也比不上人家。可是您得囑咐他們唱,也不用怎麽露臉,因為那時做夢。咱們這幾個破角兒尤其是琴官,他上了台能唱出來就是好的,隻要不現眼就行。要是唱砸啦,不但您這戲飯一輩子別想吃啦!連我吳鐵肚也得跟著丟臉。一定得叫人說:你還保鏢呢!你們家的那個戲班都是湊合事,保鏢還會保得好?”


    吳三貴一聽,又默然了半天,更顯得發愁。自覺著自己這戲班,瞎唱戲可以;要跟昇平班打對台,是實在得招人見笑。謝琴又是剛學,如何能跟人家那個大名鼎鼎的楊錦官比!不過……他又想:是得給兒子鐵肚做一做臉。人家邀我,大概還是衝著兒子的麵子;何況,錢也一定不少哇!有一個多月沒開張啦!現在有這麽好的買賣上門,為什麽不打起高興來去唱一天?先掙到銀子是真的。有禍叫謝琴官去頂,反正他也不是我的兒子。


    因此,吳三貴就又打起來精神,一聲喊:“你們都來呀!……”喊了兩聲,才把七頭、趙華五、秦華奎全都叫來。原來這幾個孩子這兩天都沒有學戲,卻整天蹲在院裏的牆根下擲骰子。一叫來,他們還都彼此擠鼻弄眼的。謝琴正在廚房幫著師嫂擇韭菜,聽了呼喚,也趕緊跑來了。吳三貴就說:“我本來想把班子散了,可是買賣又來啦!明天柳樹井輔大人家裏邀堂會,人家還邀了昇平班,你們知道麽?……”


    他把兩隻眼睛一瞪,接著說:“要跟咱們唱對台!生意倒是一件好生意,昇平班我也不怕。我才來到北京的時候,那時候他們那個班子還提不起來呢!我教的戲,敢保說規矩,不像他們淨要個楊錦官唱粉戲掙錢。咱們明天,倒要跟他們打個對仗。唱好了是咱們的榮耀,以後我們還都許發財呢!你們也都用不著去改行啦!可要是唱不好,泄了氣,那可就算真吹啦!我把你們都趕走,我把大門一關,誰應該餓死那可就憑命了!”


    吳鐵肚也說:“明天你們都得打起精神來好好給人家唱呀!唱壞了,回來我就拿下來你們的腦袋!”幾個徒弟一聽了這些話,知道又唱戲了,當時就全都高興,七頭喜歡的更厲害。


    吳三貴當時就打發他跟趙華五,趕緊分頭去找那已出了師的:於貴官、趙貴長、秦貴如;還有沒出師,因為在這裏養活不起,不唱戲的時候就在外做小買賣的徐華祿、柳華保等幾個人。‘文場’拉胡琴的、‘武場’打鼓的、打鑼的,連‘龍套’、撿場的,都是由秦華奎跑去通知。這裏隻留下謝琴一人,吳三貴就很和善的問他說:“明天你能登台麽?你頭一回就遇見這麽大的堂會,你敢登台麽?”


    謝琴隻是點點頭,旁邊站的吳鐵肚厲聲說:“你既點了頭,明天要是別人都唱得好,隻有你泄氣,那可不行!我可饒不了你!”


    吳三貴向兒子擺擺手,吳鐵肚依然瞪著兩隻凶眼睛說:“還有一件事,我得囑咐你,到了人家府裏,你可得規矩,台上說什麽話,都得按著戲詞。別瞎添、討俏!下了場就好好在後台待著,別滿處亂轉。因為人家侯爺府裏有好幾位少奶奶、小姐,還有姨太太呢!你隻要是拿眼睛瞧一瞧人家娘兒們,那你可就小心著點!人家就是不當時挖下你的眼睛,回來我也得剝你的皮!”


    吳三貴又擺手說:“你也不用再說啦!這孩子他自己也明白。反正他來到這兒這些日,我待他也不錯,他絕不能安心害我。明天他要給我丟了臉,拆了班子,砸了飯碗,都不要緊;隻別給我惹出漏子來,就得了!”


    當時大家很忙,七頭、趙華五、秦華奎他們給找的那些人,先後全都來了。派戲、分配角色、收拾行頭、預備演唱,真忙到半夜裏十二點多鍾才散。有的走了,有的回到屋裏就倒頭睡去。倒好像沒再有什麽驚人的事情發生。


    一個老丁頭,借我倆琉琉,我說三天還,他說四天還,tmd,三根韭菜三毛三,一雙筷子八分錢,一個大饅頭,六毛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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