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的賓客是越多了,前院已鳴起了鑼鼓。謝琴現在待的這西屋,好像是書房,但又沒有多少書,隻是一張烏木桌椅,條案擺著的全是一些古銅鼎、古陶器、古硯、漢瓦、秦磚,光線十分的昏暗。但當中懸著一隻巨大的鐵籠,籠裏‘噗噗’的直響,謝琴仰麵一看,見是一隻蒼鷹正在籠中抖翅。


    忽然,屋門一開,進來一個人,說:“你怎麽能在這個屋裏待?快出來!咱們看戲去!”


    謝琴走出了這屋子,才看出來這個人,正是那位眉毛高挑英俊的少年。


    這個少年帶著謝琴出了屋,還不住的低頭直看著他說:“看你倒還很規矩老實的,你怎麽會遭遇著這事?”


    謝琴顰眉淚眼的說:“我也不知道怎麽得罪他們啦!今天一進門來,就有這麽多的人欺負我!”


    這少年驚疑的問:“你對自己的事真一點也不知道嗎?”


    謝琴搖頭說:“我什麽也不知道,我就知道我跟著我師父來這兒走堂會,來這兒唱戲。”


    這少年說:“你別以為我也是壞人。我名叫冉青雲,我跟這裏是至親,他們現在對你是打算怎麽樣,我也不十分清楚。不過我已看出來,他們是要害你的性命!”


    謝琴顯出驚懼的樣子,說:“為什麽呀?我招惹了他們誰啦?”


    冉青雲說:“你快把實話跟我略說幾句,使我明白了,我好給你想辦法。”


    謝琴拭著淚說:“這就全是我的實話,我真沒招惹著他們誰!”


    冉青雲說:“你得知道,你一個人無論如何是不行的。你看他們有多少人呀?他們要立時把你拿住,也是易如反掌。想殺害你,也不費什麽事,我隻是看出來他們還不願意那麽辦,他們必是要用更老辣的手段加在你身上。”


    謝琴又顯出發愁又發呆的樣子,說:“這是為什麽呀?”


    冉青雲歎氣說:“你不肯跟我實說,可真叫我著急。因為我看你這小孩兒很可憐,又可愛,所以我才想救你。”


    謝琴把他掠了一眼,反而忿忿的說:“你也不用救我,我跟著師父來唱戲,唱得很好,他們可以聽,唱得不好,他們可以不聽,難道還能夠殺我?輔大人雖是個官,這兒可是他的家,不是他的衙門,再說我又沒犯罪?”


    他們現在這裏說話,廊子外有花木遮著,所以大廳那邊出入的人看不見他們。但是冉青雲仍然企著腳兒從花間、小樹的樹梢,向那邊張望著,似是惟恐被那邊的人看見。


    謝琴卻又拿袖子把眼淚抹了幾下說:“你不用管了!我倒看他們能夠把我怎麽樣?”說著,自己就往前院走去,不想才一到那屏門,就又被飛鉤伍降龍一手緊緊的揪住。


    謝琴又顯出害怕,並著急的樣子。直往回奪他的胳臂,但他的力氣是太微弱了,伍降龍的手指在他的胳臂上就像是緊緊的鐵箍。同時,伍降龍向他和氣的笑著,低聲說:“你何必這麽麻煩?多耗兩三天的工夫,就與你有什麽好處嗎?你也知道你自己有幾隻翅膀,你會飛幾尺高;可是現在四麵已撒下了天羅地網,不如你給我個麵子,咱們交一回朋友,我的小兒子也有你這麽大啦!我還能夠幹那損陰懷德的事嗎?你既省事,我又露臉。”


    謝琴卻又哭著說:“我真不知道我那一點錯啦!我才倒黴呢!你們都是大人,幹嘛欺負我呀……”


    伍降龍把臉一沉,說:“好刁皮!伍大老爺現在可就要鎖上你,揪到衙門裏去上夾棍!”


    這時,那冉青雲趕了過來,說:“伍班頭!你不可以這樣,事情有沒弄錯了?”


    伍降龍哈哈一笑,說:“冉少爺!可惜你家老大人是已經去世啦!不然你去問問他,我伍降龍這隻眼睛會錯看過人!”


    冉青雲也似乎有些生氣,說:“伍班頭你快放開他,既是這裏的大人今天叫他來唱戲,無論怎樣,也得叫他把戲唱完了再說。”


    伍降龍冷笑著說:“好好,那麽我就把他交給你!”


    說著把謝琴的胳臂放開,可又一推,謝琴就撞在冉青雲的懷裏了,伍降龍卻轉頭就走去了。


    這裏冉青雲也非常生氣,說:“不然,你就跟我走,到我家裏去,我住在崇文門外。”


    謝琴卻搖頭說:“我不!我還得在這裏唱戲呢!”


    冉青雲點頭說:“也好,那麽我等你唱完,我把你送回去,或是跟你師父說說,叫你到我家裏去住著,我要看他們把你奈何?”


    謝琴還像是受了委屈似的,愁眉苦臉的,然而他的這種表情,卻仿佛更好看,更顯著楚楚可憐。少年昂壯的冉青雲又是長歎了一聲,謝琴在前走,他跟在後麵走,就又來到馬圈那個場子。吳三貴領著的貴華班,這時唱得正在熱鬧。‘一箭仇’是《水滸傳》的故事,盧俊義活捉史文恭,秦華奎飾史文恭,趙華五飾武鬆,開打得極為火炙,鑼鼓也敲得震天價響。


    台下擺著許多椅子,上麵高搭著席棚,那‘十一太子’輔豹、黑蜈蚣晁四、癩子盧大,全都在這裏看戲了,都直著眼睛大聲喊好。此時還有許多這裏的護院的跟男仆,更有外來的保鏢的,還有吳鐵肚腆著大肚子,搖著扇子,也在這裏了。謝琴卻掀開了後邊的帳幕,進了後台,冉青雲也跟隨著他走入。


    謝琴關心的就是七頭,一看,七頭倒在這裏啦,可是耳朵都被打腫啦,口中罵罵咧咧,說:“他*的!他們這屋子是老虎窩麽?不為什麽就大人,這還是辦壽,祝喜啦?我看輔大人今天晚上就得中風,明天就叫他們這裏辦喪事!”


    幸虧這後台的人都正在忙著扮戲,有的打花臉,有得在拍粉,沒人顧得理他。前台鑼鼓的聲音又大,要不然,他這話,又得挨幾個耳光。謝琴近前來說:“你是為我受的屈!”


    七頭說:“我看著不平,他們那些人都一腦門子煞氣,別人不找,單找尋你幹嘛呀?欺負人找老實的欺負,算什麽能耐?看他這輔侯爺家,早晚得著一把天火。”


    謝琴擺手說:“你就不用再說啦!”


    七頭也看見了冉青雲,說:“沒這位大爺的事,我沒罵他。輔大人知道我這裏罵他,我也不怕,叫他宰了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啦。咱們這戲班也就是唱這一天啦!”


    吳三貴由前台也來了,見了冉青雲先遞笑,然後湊近了謝琴的耳邊說:“輔大人點的戲可有一齣女起解,是你唱呀?還是派七頭唱呢?”


    冉青雲聽見了,就向吳三貴說:“今天既有那幾個人吃醉了酒,直找你們琴官的麻煩,就還是得不派他,就不派他吧!免得他正在唱著的時候,又出了什麽事!反正,今天這裏的大人也不會到這院來看你們的戲,你唱什麽都行!”


    吳三貴又連連躬身答應著:“是是是……”


    七頭又嚷嚷說:“我怎麽來到這裏半天也沒瞧見輔大人的胡子有多麽長?我還想問問他,為什麽我給他磕了頭,不給我賞,還叫人打我耳光?”


    吳三貴聽著說:“不準胡說八道的啦!好好就伺候這裏的老爺少爺吧!”


    冉青雲又向他說:“我想帶著琴官,再到那邊去看看。”


    吳三貴又連連回答著:“是是是……”現在他是一點也不管謝琴了,隨便謝琴怎麽樣,他隻求得是千萬別連累了他。


    冉青雲帶著謝琴,除了這裏的後台,又走往昇平班演戲的那個院裏。這時候,著名的楊錦官正在唱‘貴妃醉酒’。楊錦官生得倒也眉清目秀,扮起來有七八分像女的,嗓子也還不壞,身段兒相當的好,不過究竟可以看出是有點做作,穿的行頭是特別的新。


    在這裏聽戲的確實都是官,有的連官帽都不摘,戴著紅頂子,大花翎,看得都很入迷;並有也像是這裏的少爺,確實年歲大些了,大概也作了官,有了品級。卻與那‘十一太子’不一樣,在這裏恭敬的招待著貴賓,但是也沒看見那位是輔侯爺輔大人。


    冉青雲就叫謝琴在一處廊子的角落坐下,說:“你就在這裏坐著吧!千萬不要動,在這裏,那伍降龍決不敢把你怎樣。他們就不敢到這兒來,因為他們的堂客也在這兒聽戲啦。”又說:“等到晚上我再來這兒找你,帶你走。”謝琴也沒有說什麽,就坐下了,冉青雲就又回身走了。


    這裏隻有台上細細的絲竹聲,纖纖的歌唱聲,很是清靜,那些位官老爺們談笑也都聲音不大;往來伺候的仆人們全都穿著長衫,青坎肩,全都是那麽規矩。謝琴在這個角落坐著,也沒有人管,他就好像是今天叫人抓來抓去,屢次幾被掐死遭饞吻的一隻小鳥兒,現在才僥幸的遇見了恩人把他救了,給他找了一個安靜、又保險的樹枝,眼前還有別的鳥兒給他唱,可是他在這兒倒覺得十分的悶悶無聊。


    不大的工夫兒,忽然來了兩個仆人,走到他的近前,其中的一個就說:“你就是謝琴官嗎?大人叫你。”謝琴到嚇了一跳,同時又似乎有點興奮,他站起身來,點點頭,就跟著一個仆人走,另一個仆人卻往這昇平班的後台去了。


    謝琴跟著這年紀有五十歲,腰都有點彎了的老仆人,才一出這個院子,正看見吳三貴,急得頭上直流汗,說:“你怎麽又串到這兒來啦?大家找了你好大半天!咱們今兒來,是因為伺候人才來的,你,你就是還沒輪到你唱戲,也應當時時等著吩咐呀!好!你就胡串亂串吧!在串出漏子來,我可不管!”


    謝琴問說:“什麽事?”吳三貴說:“什麽事?屋裏大人叫你去唱戲,說是你一定會唱梆子,你快去唱一齣梆子腔給大人去聽,要不然,又是漏子咳!……”


    謝琴說:“師父!您沒教給過我唱梆子呀!我那兒會?”吳三貴說:“你不會,你自己跟裏邊說去,我是一句話也不敢說,我隻會說是是是,旁的我都說不上來。得啦!算是我走運,收了你這麽一個出尖拔帽兒的徒弟,裏邊的大人是專找你。得啦,就憑你的小命兒自己闖去吧,隻千萬別連累上我,我就謝謝阿彌陀佛青天大老爺吧!……”


    他要走,這仆人卻說:“喂!你別走啊!”吳三貴又站住了,連連口稱:“是,是,是!……”


    三個人站在這兒等了半天,那另一個仆人才把昇平班的那個一撮毛的史老板,連同一個穿青洋縐大褂中等身材,臉白眉細的年輕的男子,笑向吳三貴作了作揖,叫聲:“吳老板!”吳三貴問說:“你是剛下妝嗎?剛才唱的是什麽呀?”這男子抿嘴笑說:“唱的是‘醉酒’。”他也不住的看謝琴,同時謝琴也才看出來這個人就是剛才還在台上唱‘醉酒’,扮楊貴妃的那個大名鼎鼎的楊錦官。


    當下史老板就向吳三貴說:“這裏大人的意思是叫我們錦官、你們的琴官,跟本屋戲班裏那幾個姑娘們,合唱一兩齣,這可是特別的賞臉,不過恐怕他們所學的戲路子不大一樣。咱們當師父的應當聚在一塊兒,給他們說一說,反正得到晚上才叫他們唱啦!現在給他們說,還來得及。”吳三貴說:“是,是!可是!……”他又有些發愁的說:“我們這琴官,他會的戲太少啊!”


    那兩個仆人也都沒理吳三貴,就帶著他們往裏院走去,順著廊子,繞過了那大廳,謝琴還特意往那大廳裏望了望,隻見那大廳的窗上都嵌著大塊的玻璃,裏麵並掛些薄紗的窗簾。從裏麵向外看,大概能看得很清楚,但從外麵往裏看,卻什麽也看不見。謝琴始終也沒有看見那個輔大人,他的心裏似乎是很著急而又惆悵。


    走到這廊子的盡頭,是一個月亮形的門兒,上有用磚刻的‘泉林小憩’四個字。進了這個門,依然有回廊,廊檻和廊柱全都彩畫得十分精致。一脈竹林種在廊外,但從竹子的稀疏之處,去看那邊都是花卉叢生,粉白如錦。還有幾間花廳,廳中和廳前的廊下擺設著許多座位,有不少的人,多半都是裝飾豔麗的婦女、女眷和丫嬛們,也有男客,但決不是外人了。恐怕不是至親好友,就是王公貴族,和當朝的顯宦達官。他們是都在觀聆著這花園中一座戲台上的戲,這戲台可不像前院的那兩台,這裏隻有幽笛嫋嫋之聲,一個老生和小生正在唱著昆曲。大概是‘長生殿’劇中的那一齣‘彈詞’。


    謝琴這幾個人是轉向西去的,進了兩間廂房,這裏,屋外就是本宅昆班的‘後台’。剛才那幾個穿著花衣裳的女伶,在屋裏扮戲,鶯聲燕語的。但扮好了卻有小生和老生,還有花臉,拖著大袍拿著髯口,還嬌聲的說著、笑著。


    從這屋裏出去,得順著廊子走數十布,才能夠進那戲台的後門,而等候著挑簾露麵去演唱。幸虧那一段廊子也全有疏疏的竹子遮著,那邊聽戲的人不能夠一眼就看見這裏的角兒怎樣走出屋;可是有幾個小孩子、哥兒和小姐,卻專專的在那廊子上,截著這裏的女伶們笑、拍手,弄得女伶們都很發怯似的。


    謝琴、楊錦官,一進了這屋子,看見了幾個女伶,他們立時就都顯著很害羞,而裏屋的女伶們卻都抓著軟簾向外偷看他們。其中有一個細長身子,長得很秀麗,還沒有化妝的女伶,還向著謝琴嫣然的笑了笑,回過頭去,跟她們的女伴竊竊私語。


    這裏,有一個白胡子的老頭兒,穿著白夏布的大褂,旁邊一個也穿花衣裳的女伶,拿著一柄雕翎扇,不住的替他扇著。一撮毛史老板認識此人,就給一個介紹,原來這人就是本屋的教戲師傅,名字叫呂萬能。這原來是二三十年以前河東陝西有名的伶人,梆子、秦腔,無所不能;後來又專學昆曲,二簧西皮他也懂得,真是一個無所不能的人。


    看他已經有了這麽長的白胡子,可見已是多年自己不唱,而專教給別人。看他還掛著一隻金表,手指上戴著翡翠的‘扳指’。扳指有牛角做的,有玉琢的;牛角的是為扳弓射箭,免得磨傷了手指;玉的卻成了男子的裝飾品,等於是戒指。由此可見這屋裏待遇他很好,他是享了福了,很有錢了。他的態度,見了同行,倒還謙恭,精神也很充足。剛一介紹,他就問:“誰是謝琴官?誰是謝琴官?”


    其實,還沒有等到吳三貴指點,他似是見過那楊錦官,此時除了錦官之外,年輕、貌美,像是唱花旦的隻有謝琴。他把兩隻皺紋層層的眼皮睜大,目不轉睛的瞧著謝琴,說:“哎呀!我怎麽瞧著你這麽眼熟呀?咱們不但是見過麵,好像還是一塊兒相處過多少年似的……”


    他這樣的麵露驚慌之色,弄得旁邊的人,也全都詫異了起來。吳三貴的兩條腿又不住的亂哆嗦,心說:“不好!大約這兒老板他認識琴官,他曉得謝琴的那不明不白的來曆,這可怎麽好!……”他正在著急,那楊錦官倒是笑著說:“呂老板!您一定是認錯了人了吧?您有多大年紀啦!他比我還小哪?”


    呂萬能也笑著說:“本來我也知道我跟他沒見過麵,可是他長得很像我的一個老朋友。在二三十年前,跟我一塊兒在陝西唱秦腔,那人也姓謝,唱得比我好,外號叫‘關西鳳凰’。咳!可惜那個人,後來遭了橫死……提起來話長,現在我連想也不願意再想了!……咱們還是商量商量怎麽侍候著大人交派下來的這檔子差事吧!”


    一說‘差事’兩個字,吳三貴可又嚇了一跳,但是又細聽,原來呂萬能所說的‘差事’,還是唱戲的事情,他就又放了心。然而還為難,心說:我們謝琴,才學了幾天的戲,他會唱什麽呀?於是就轉臉看了看謝琴,就見謝琴的小臉上發了一陣慘白,此時卻又忽然的喜歡,他向呂萬能稱呼為‘呂大老爺’,他高興得跳起來笑著,說:“老大爺你要叫我唱什麽戲吧?隻要你老人家分派出來,我會的我就當正角,我不會的我可以當掃邊。反正,既是這裏的大人要聽我唱戲,我就得唱給他聽!”


    吳三貴卻在旁偷偷的拉他的衣襟,並且悄聲說:“你別就這麽滿應滿許呀!你至多能會唱些什麽?”心裏可還有話,沒說出來,卻是:你若唱戲一給輔大人聽,我的孩子呀!你怕要唱出漏子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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