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婦人醒的時候已經天亮。她隻看到自己的手臂連著一根透亮的管子,管子又連著瓶子,管子中間有一個透明魚鰾狀的小水囊,在一滴滴的向下滴著她不明白的水,然後那些水滴流進她的身體。她知道先前自己的身體有多差,可這一夜之間她自己都能感覺到恢複了個七七八八,剩下的隻是先前體弱的疲態,再無多少病態的困頓。


    再看身邊的一兒一女,都睡的香甜。盡管還是那樣看起來瘦弱,但本已幹涸發白發裂的嘴唇,已經有了一些血色和潤澤。看來孩子的狀況和自己差不多,除了先前饑餓造成的體弱,病差不多可以算好了。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這個時代,沒有人比她更具有如此切身的體會了。她以前在娘家做姑娘的時候,也得過傷寒,那苦苦的中藥可是足足喝了半個月才有好轉,也不像如此明顯。雖然手法匪夷所思,但絕對的神醫沒跑了。


    昨夜必定是錯怪了那小娘子了,一定是。她很懊悔,自己可能是以怨報德喪心病狂啊,不是那小娘子,說不定自己娘仨都已經凍僵在那樹洞底下了,哪能睡在如此溫暖的床上。


    這一悔啊,眼淚都巴巴的往下流,從北往南逃,這一路自己都經曆了什麽,都不堪啟齒,絕境時甚至要用身體,跟衙門差爺換一碗稀粥,幫倆孩子渡命。幫人家大冬天砸冰窟窿洗衣服,才能換一個窩窩頭……雖然也遇到過幾個好人,可也僅僅是給一個,為了孩子可以再熬一會的信念而已。可現在不一樣,雖然仍處在困境之中,卻是看到了孩子們可以活下去的希望。


    這小娘子看著就麵善,雖然她現在看起來也很疲累,披著毛毯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她的丫鬟也是如此,想必一整個晚上為搭救自己娘仨所致。希望他能好好善待這兩個孩子。至於她自己,肮髒的軀體羞為人母……


    她拔掉連著身體的管子,然後輕手輕腳的走到桌前,恭恭敬敬的對著蘇妍墨磕了幾個頭,然後朝門外走去……


    向陽寨裏很少有女人出入,就算有也是趙當家的相好皮二娘,又或者一些打上門來的江湖女俠,類似宋大小姐之流。可昨晚,大大小小四個……


    匡丫抹了一把絡腮胡,稻草裏麵很多跳蚤,鬧騰的厲害,導致他昨夜沒睡好,於是起得早。打算坐在聚義廳的門框上打會盹,總比被跳蚤咬死的好。可剛走到門前,就發現一個婦人跑出了寨門,仔細一看,卻是昨天路倒的那個婦人,昨天都病成那樣了,現在居然能跑?又或者是自己看花了眼睛,莫非那婦人已經死了,趁著太陽還沒有出來,魂魄在收足跡?嚇得他趕緊去找他的相好蒙七。睡的迷迷糊糊的蒙七被他拉了起來,順著他的指向看去,那婦人剛好走出寨門。


    蒙七和匡丫兩人對視一眼後,打算跟上去看個究竟。


    終於在一個土丘轉角,匡丫對蒙七做出一個禁聲的手勢。


    那懸崖大致有五六丈高,這要跳下去……


    隻是這一眼,他倆就明白這女人要幹嘛。他倆雖說也是山賊,基本上也屬於那種好人做不了,壞人做不好,惡人算不上的範疇,真要眼睜睜看人去死,這心裏也不痛快。但他倆也知道自己斤兩,腳下功夫不好,一旦驚動那婦人,那婦人在這種情緒之下,必定會搶跳……


    “我去喊趙當家的,你盯著點……”蒙七低聲對匡丫說道,不待匡丫點頭,就急急向山寨奔去。


    “趙當家的,不好啦,那女人要跳崖啦……”蒙七跑進山寨就喊,驚醒了所有人,包括蘇妍墨和喜妹……


    這邊喜妹和蘇妍墨趴在桌上也是一驚,喜妹徹底慌了:“小姐,我……我……”蘇妍墨沒有理她,也並沒有怪罪她,輕輕拍了拍喜妹的手,看了看還在滴漏的針頭,然後向屋外走去,剛好趙當家也剛好出門,邊走邊穿衣服,隻是冬日早上的寒冷讓他有些哆嗦,邊走蒙七邊給他把情況說了……


    趙當家到底是練家子,腳步功夫控製的很好,直到潛至那女人身邊,那女人完全都沒有發現,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那女人摁倒在地,然後眾山賊一哄而上七手八腳把女人抬回去。


    棒槌的說,這活換他幹的話那等於是推這女人下山……蘇妍墨直覺是棒槌有進步,挺有自知之明的嘛……


    那女人在山寨裏哭了起來,一千個要死要活的,說自己已是不潔之身,愧為人母……其實這或許在普通俗世鄉間,這是大不了的事,不問來由,這女人會被浸豬籠沉塘。可這是哪,向陽寨,隻為活著的賊窩,脫離俗世已久,俗世的很多臉皮事,在這都不算事,都幹搶劫了還能要臉麽。因此,女人要死的想法得不到任何的支持,一眾盜賊,都勸她要活著,深感同為女人且滿臉絡腮胡的匡丫上去勸說,可這偽娘如何能體會真女人的感受,於是越勸說,這女人鬧騰的越厲害。


    隻有女人自己,認為她不該活著。或許也包括俗世裏成長起來的喜妹,她之前可是因為張家少爺摸摸手,就跳了水塘的。但此刻喜妹並沒有發言權,因為她的命聽棒槌說,也是她家小姐用仙氣給撈回來的,所以她得看她家小姐的。


    可此刻蘇妍墨沒時間去表態,趙當家的受傷了。摁倒女人的時候,女人掙紮的很厲害,導致趙當家的腿,在尖利的石牙子上劃過,當初不覺得,回到寨子褲子到外袍卻是已被鮮血染紅。


    蘇妍墨經過昨晚一晚上的折騰,找回了好久不做醫生的感覺,此刻也很享受這份職業快樂。早就知道趙東家的會疼得忍受不了,所以讓棒槌這人熊直接把趙當家的,摁得死死的。


    剪開趙當家的褲腿,用酒精清洗清創,痛得趙當家的那是嘶牙咧嘴。麻藥蘇妍墨有,但舍不得用,再說這個時代的人,西藥藥抗也很低,用多少劑量她也沒譜,需要有一個用量評估,她現在收集的數據很少。於是就像縫衣服那樣給趙當家把傷口縫了,然後上了一些紫顏色的藥水,是用棉球抹的,她可舍不得像曾經在醫院那樣,直接往傷口上淋。


    然後用了一塊趙當家感覺能晃壞他眼睛的棉紗給包紮。


    趙當家的倒也算條漢子,就看著這小娘子戴著奇怪的手套,亮閃閃的夾子夾住一根彎針,飛針走線,他愣是沒坑一聲。肯定很痛,大冬天的早上滿頭大汗的。


    隻是見這小娘子的嫻熟,他甚至有一種這小娘子經常縫人的恐懼感。衙門裏仵作也經常縫人,不過那是被砍了腦袋的死人,犯人家屬求個全屍,於是仵作又多了門技藝。這小娘子的身份更加的神秘了……


    蘇妍墨這才有空關注那女人,作為後世來人,生命的價值觀自然不一樣,自然不會認為這女人該死。但她又不知道怎麽勸說,算了幹脆來硬的吧。


    蘇妍墨走進昨晚呆的房間,把那個嬰兒給抱了起來,大致是孩子長期營養不良,體重超輕。連她自己現在一個八歲的孩子,抱著都感覺不費力。她摸了一下嬰兒的小鼻子:“欺負弟弟要趁早,算你倒黴咯。”


    把嬰兒報到女人麵前,掀開抱布對著嬰兒的屁股就是兩巴掌。


    果不其然,嬰兒的哭聲開始了,女人的哭聲停止了。


    欺負嬰兒的小惡魔發話了:“想死可以,可你得先還我的銀子,我昨天救你們娘仨可是花費了不少銀子的,趙當家的,你估摸著我要多少銀子合適?”


    人精趙當家的當然知道蘇妍墨什麽意思:“這藥可是立竿見影奪命的神藥,昨天這孩子哭都不會哭了,今兒個哭的哇哇響,你們娘仨的用藥百八十兩是少不了的,這還沒算上這小姐的治病手藝,光是有這藥,沒這手藝也救不了你們,你們抬進山寨的時候,可是就剩下一口氣吊著,要我看這診費加藥錢至少二百兩銀子。沒什麽能比命值錢了,就這我都覺得低了。你要真真就這麽死了,你這不坑人人家小姐,人家好心為了救你娘仨,還得賠上一筆銀子,再加上兩個奶娃拖累,讓人寒心啊大妹子。”


    “可不是嘛,我家小姐為了救你,你卻給她留下兩個小奶娃,你讓我家小姐以後如何說得清楚,你清白重要,我家小姐清白就不重要了,我家小姐才這麽小。”一旁的喜妹早就憋不住了。


    “這樣吧,要不麻煩趙當家給她寫張身契,折算一百五十兩,我呢缺個廚娘,一年算五兩,你給我做三十年廚娘,咱兩清可好?三十年之後隨便你要死覓活,但現在你的命屬於我。”蘇妍墨慢慢說道。


    “小姐,一百五十兩,可以買好幾個丫鬟呢,你這才買一個,虧死了。”喜妹替她家小姐心疼銀子。


    趙當家的一輩子也沒救過人,今兒第一次救人,哪能就這麽放任死掉。人這一輩子,總得輕狂幾次的。雖然救這個女人,從銀錢的角度說,十分的不劃算。就連趙東家都說不清,自己啥時候居然有了善心的,甚至整個山寨的山賊都被感染了一樣,都忙了起來,搬桌子的搬桌子,磨墨的磨墨,鋪紙的鋪紙。


    於是在山寨的裏空地上,迎著初升的太陽,趙當家問了家世姓名,又是一番龍飛鳳舞。隻是如此一番之後,趙當家的擔心以後弟兄們,還能不呢持刀搶劫了,善良是山賊不應該有的標簽啊……


    這人作死也跟打仗一樣。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等自己的命都不是自己的了,就不想死了,也就冷靜下來。她也不笨,婦人也知道這些人的目的,並不是為了錢,而是給她一個活著的理由,給兒女們一個企盼。


    趙東家的是寫契書的人,一眾山寨是見證人。那名叫花娘的女人很自然的給這些人下跪見禮。也因此趙當家,收到了人生之中的第一張好人卡:“趙當家的,你們真是好人,花娘給你們見禮了,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三生三世,蘇妍墨第一次心安理得的,接受一個人的大禮參拜,隻為了對方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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