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想,思維是否也像一張網?它不斷向外延伸,急於宣布其覆蓋的地域即是本體思維世界不可侵犯的聖所;它又懼於接受新思想,好似再輕微的拉伸會讓它撐破。譬如說,‘同性戀’這個話題,本質上是和古代的‘三從四德’沒有區別的,我們是否接受這個怪物——是的,這些新思想都是怪物——完全取決於我們的思想是否願意掀開大網的一角,悄悄地把這個怪物放在網裏。我們人類素來對物質的瘋狂占有欲也擴大到了思想之境,對於屬於我們的思想,無論是錯是對,我們決計會像葛朗台一樣吝嗇地珍愛,並為之辯護——其中思維之境的高牆恰恰是我們愚昧的邊界線。”李恒坦言自己擊碎了思維之牆,並且把這份觀念帶到了更為廣袤的思維之境,在那裏,一切思想都沒有局限,好似那裏是汪洋宇宙,而每個觀念都是一個恒星、一片星雲——很顯然,邪惡的思想依舊存在,他們像黑洞一樣吞噬其他思想;但反過來說,黑洞之所以可怖,是因為我們對它的認知不夠(正如我們對所謂邪惡亦知之甚少)——這可能上升到兩個哲學問題“可知論”或“不可知論”。但正如人類目前科技所能達到的認知範圍僅有銀河係一隅之地,對於整個思想之境(或者說觀念之境),人類的了解也不過滄海一粟。“事實上,思想的進步唯有通過不斷地開放,”李恒斷言,“但這個開放也需要一定的邊界條件;這些邊界條件一方麵在保護我們已有的價值觀,一方麵成為我們思維的藩籬。”


    正說著,突然凡萱從廚房跑了出來,好似有什麽急事。弘毅問道:“怎麽了?”凡萱差點掉下淚來,氣呼呼地用圍裙擦著臉上的淚,過了好一陣子,她才說道:“我沒事。”又走進了廚房。李恒也走了進去。


    “不久前,我了解到這樣一個詞,‘心流’。”雲心說道。


    “心流?什麽意思?”弘毅問。


    “原著上說,設定一個可以達成的目標,然後心無旁騖地去實現這個目標的這個過程,便是‘心流’。”雲心說,“這正是我們作家所需要的至寶啊!”


    “聽起來,更像‘專注’!”荀昭不知什麽時候回到了沙發,“這個詞,比爾蓋茨和巴菲特曾一起印證過。”


    “我要是能像巴爾紮克那樣保持持續的‘心流’,那該多好!”弘毅站起來說道,仿佛在向命運乞求這份天賦。


    “他是被逼的!”雲心提醒道,頓時大家都笑了。


    “很顯然,藝術家十分需要‘心流’。”李恒也回來了,同時提醒大夥可以品嚐兩位“大廚”的手藝了。一夥人輪番端上來紅燒肉、魚香肉絲、拍黃瓜、土豆絲(荀昭說這是他最喜歡吃的菜)、木須肉、涼拌牛肉、酸菜魚(凡萱笑稱這是一道失敗的嚐試)、小炒肉、牛排(李恒親自煎的)、雞蛋羹(何玉反複強調這道菜很看“功底”),最後弘毅端上來一盤西湖牛肉羹(諸葛竑見此咋舌,“西湖不見了,牛肉山拔地而起。”),主食則有米飯、饅頭。


    “這可是我們一下午的辛苦成果,你們要好好鑒定一下。”何玉倩兮巧笑,看了一眼李恒。


    一夥兒邊吃邊聊,一下子從藝術到哲學。弘毅感慨,窮其一生求索,也難以攻克書山堡壘,僅是文學一途,即步履維艱,文學之路是否也像開爾文所說,“大廈已經基本建成,後輩隻需要修修補補。”何玉挑起愛情的話題,引得凡萱不停把餘光之箭射向弘毅。荀昭心不在焉地夾著菜,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看李恒看出他有些失落,自從何玉挑起了這個話題,他似乎變得寡寡欲歡。“我追求柏拉圖式的愛情。”雲心先開頭,眼神裏閃現著“麵朝大海,春暖花開”的圖景,可是他的目光並非凝滯在虛空,而是望向一個目標,仿佛伊人就在眼前,一刹那間,文珊浮現在他的眼前。他想起自己為文珊寫的詩,他們還沒有開始太多交往,但他已經從她的眸子裏看到與自己等量齊觀的心有靈犀,每次看到她,他總覺得自己像春風十裏的楊柳在慢慢地輕拂,一種溫暖又撓人的幸福感倏忽間洋溢心田。年輕的戀人總具有這種天賦,在舉手投足間發現一次又一次的愛的靈感;在愛情裏,他們都是偉大的詩人。雲心的腦海裏常常浮現很多美好的畫麵,這些畫麵之清晰宛如回憶,他把創作的天賦賦予想象力,從而發揮出雙倍的夢幻效果。李恒一眼看出春風得意的雲心早已被愛情女神勾走了心神,心裏不禁一笑,他深知雲心屬於這類人:精神生活遠遠高於物質生活——哪怕物質生活極其貧瘠,僅靠幻想他們也能在幸福的泡沫中快樂生活,並且對苦難的聲音置若罔聞。“我呀,”弘毅看到大家夥兒都緊緊盯著他,馬上從牙縫中拔出卡住的魚刺,說,“我還沒考慮過這件事。”弘毅想敷衍一下,誰知凡萱卻叫上勁來,荀昭喝了一口湯,麵情有些凝重。“我想,愛情並不複雜,”弘毅深受村裏長輩們的影響,早已抹殺了愛情的崇高地位(這恐怕要叫那些道貌岸然的風流人士暴跳如雷),他仔細想了想每個家庭的情況,家家戶戶起早貪黑,長年累月和黃土地打交道,愛情之花早在幼年之時枯萎消亡了,“或許本來就是一種病態的需要,”弘毅看了看眾人的眼神,又加了一句,“可有可無吧。”為了緩和氣氛,李恒毫不猶豫地說道:“我呀,我要做一個源氏公子那樣的人兒。”何玉噗嗤一聲笑了,笑聲像是破碎的琉璃瓶散落一地。秦博握緊拳頭,“我不結婚!”大家夥兒一下子被逗樂了,看他那一本正經的樣子,大家還以為他要故意逗笑呢。秦博和諸葛竑年齡比較小,在這個小圈子裏,大家一直把他們當弟弟護佑,這樣一來,他們也沒什麽話語權了。諸葛竑幹脆拒絕回答,在他的身上,永遠有一種褪不去的童真。荀昭用撇腳的姿勢搖晃著紅酒杯,猛喝一口,像是吞下一杯苦水,隨口吟道:“彈指芳菲盡荒蕪,回首紅顏亦無蹤。手握青花無人懂,拋卻青花向蒼龍。”李恒拍拍荀昭的肩膀,勸慰道:“情場失手,在所難免嘛。”何玉兩手托腮,天真的瞳孔裏射出探尋的光線,“我喜歡遠遠地看著一個人,我知道他不愛我,也不會愛我。但這段美好的距離或許恰恰是我愛情的範疇,讓我得以在目之所及的地方痛並愛著。”“你好癡情啊。”諸葛竑大大方方地擰了何玉一下。該輪到凡萱了,可大家把她給忘了。她急的直拍桌子,迫不及待地道出了自己的愛情宗旨:“我在等一個人!”


    “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雲心突然說道。


    “怎麽?”


    “你們這樣想象一下:我們——真實存在的我們——我們正是如此感覺的,其實在我們之上有一個更高級的主宰!”雲心說。“這聽上去挺可怖的。”凡萱扒了一口米飯,覺得不可思議。“你是說上帝?”荀昭問。“不,我說的是法則!”雲心臉上隱隱露出通靈頓悟的表情(這是裝出來的),“有時候我在寫小說的時候,經常會想,‘倘若我筆下的人物發覺了這個秘密——他們的命運竟是被一根筆杆子操控著的——他們將會作何反應?’”李恒擺擺手,表示思考這個問題無異於杞人憂天、異想天開。


    “那你們有沒有想過?”雲心拋出一個可怕的停滯,空氣頓時凝重了起來,人人都意識到這將是一個振聾發聵的問題,“我們——在座的諸位——也是某個作家筆下的人物呢?”(這個問題驚世駭俗,甚至連筆者也受到他們瞬間的自我覺醒力量的衝擊,仿佛一個秘密在筆者指尖慢慢溶解。)說實話,碰上這類哲學問題,絕大多數人會不了了之,一方麵窮思枯索也難以窺破這道世紀難題,一方麵完美的唯物主義仿佛在解釋這個問題的同時又留下了微不可察的縫隙——縫隙中填滿了唯心主義的細沙。無疑,雲心的提問在這個才墨之藪引起了好幾朵不安的烏雲——在曆史上,正是這些毫不起眼的烏雲用蚍蜉之力撼動經典大廈的——這些烏雲已經高於他們的認知。於是他們隻能用全盤否定來回應。“這不可能!”他們在短暫的沉默之後說道。弘毅在懵懂之歲就思索過這類問題,那時候,這個橫亙古今的問題就像無邊無際的茫茫霧海一下子吞沒了他渺小無知的思考力;不自量力的探索必定帶來不可估量的靈魂餘震,至於後來的科學和哲學也隻能盡力挽救他幼年之際因被思維之鏈禁錮而陷入的危險境地。如今,更多時候,弘毅活著,一半作為思想的動物——這是完全不需要肉體的;一半作為肉體的動物——卻也是思想的奴隸。


    到了晚上,何玉和凡萱窩在一張大床上。月光灑了進來,照在凡萱的臉上,還能看見淺淺的淚痕。“到底怎麽了?”何玉小聲地問道。凡萱用眼中的一滴淚水做了回答。凡萱想起下午在廚房,荀昭突然闖了進來,她的心一下子緊張了起來。凡萱掃了一眼,何玉正好出去了。荀昭湊在她的麵前,小聲說道:“萱,我給你說句話。”少女的心往往是敏銳的,這句尚未出口的話已經昭然若揭。“別!”凡萱頭也不回的拒絕了。“你能不能給我兩分鍾時間?”荀昭又問。“你沒看見我正在忙嗎?”凡萱先是沉默,繼而冷冷地說道。“我可以等。”荀昭固執地回答。凡萱隻得旁若無人地切菜,隻盼望荀昭早點離開。這時,連一直竊竊私語的空氣也噤聲了。凡萱以為過去了很久,荀昭已經走了,便抬頭一看,一下子尖叫一聲,荀昭像一隻猛虎一樣撲了過來。荀昭抓住凡萱的一致胳膊,重重地吻了一下,頗為痛心地說:“我怎麽……怎麽可能傷害你!”這時候,凡萱已經淚流滿麵了。荀昭說著,往凡萱地圍裙裏塞下一張紙條。凡萱連忙掙脫,哭著跑了出去。嗬!愛情!少女多麽善良又多麽無知!她多麽希望她愛的人愛她,她不愛的人不愛她!她可不願意傷害任何人。


    夜色掩蓋了白晝的秘密,月光又將它輕輕照亮。荀昭在半夢半醒之間痛苦地徘徊,兩個交錯的夢境——現實和虛幻——輪番衝刷他渴望愛情的沙灘,夢裏他依稀看到萱跑了出來,牆角的何玉卻鑽了出去,又看到自己牽著萱的手靜靜在夕陽大道上讓影子拖得越來越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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