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色匆匆的旅人們,大致都會有這樣一種感受,那就是他們走馬觀花式的過客之眼,往往來不及看清生活之書的一字一句,生活已經將其掀到下一頁。對於過去的生活,永遠是朦朧的,冥思苦想也無法還原當時的細節。但他們確然感受了生活翻頁的聲音,仿佛下一頁已經寫好,他們也便匆匆翻完整本書,就算是了然一生。這是一個可怕的時代,所有人都聽到了耳畔鍾聲陣陣響起,仿佛在中年之際已經看到了暮年的光景,一日變成一個時辰,一月變成一天,一年也不過幾個刹那。幾堵黑色的牆不知何時把他們囿於其中,腳下步履生風,口齒風馳電掣,奈何思想絕不雷厲風行。不過,這個時代仍然讓他們覺得緩慢。而且,時代的列車絕不會放慢速度。但就相對論而言,假如不看窗外,我們就好似好停留在原地,生活也像從前那般慢了。


    “這是凝薇,”李恒指著旁邊的女郎說道,“她是一個模特,我們在展覽會上認識的。”弘毅幾人笑了笑表示歡迎。荀昭的歡迎倒不是那麽熱烈,因為他對模特充滿了偏見。李恒看出了這一點,故意又添了一句:“凝薇美國哈佛商學院碩士畢業,模特隻是她的副職。”荀昭臉上厭棄的表情更甚。李恒微笑了一聲,他把凝薇帶到另一個房間去了。他熟悉荀昭的偏見,就好比他下了跑車,常常被當成一個風流成性的紈絝子弟。生活的一部分價值觀完全建立在偏見之上,這些偏見在某種程度上構成了相應文化的內核——但所謂偏見,不過是審視層次的差異或者審視角度的差異,各執一端的現象屢見不鮮。要了解偏見,我們不妨來解剖一下思想。思想捕風捉影又囿於圍障。捕風捉影好比道聽途說,聞者如過江之鯽,傳者似學舌鸚鵡,片麵的、殘缺的、局限的充斥以虛構即可形成全麵的、完整的、優越的;再者,盡管思想之行,一日千裏,又常常囿於牆圍,一旦咬定,青山不改。前者來得迅疾,無根無據,後者來得偏執,拘泥不化。這兩者一方唱罷一方和,偏見的大廈便基本建成了。這種偏見大多可以追溯到過去,正是偏見的宿主所處的環境給予了他益佳堅信的力量。對女性的、對職業的、對財富的、對愛情的、對地域的、對文化的、對曆史的……這隻是偏見的冰山一家,但顯然這些偏見已經暗中凝結在一起,正以眾人看不見的方式默默改造著整個社會。幸而,偏見猶如暗黑的帷幕,但人類踏著知識之梯不斷攀登之時,這帷幕便被一點一點揭開——人類整體的價值觀體係正像一座結構極為複雜的建築,當我們仰視的時候,層層疊疊,互相掩映,我們便覺得其中矛盾多於和諧(這種矛盾看似不和協調),但當我們居高俯視,我們才發現殊道同歸。


    荀昭對凝薇的偏見正如凝薇對荀昭這個群體的偏見:“聽說文人難居,你的朋友們都是隻讀死書、搖頭晃腦、蔑視世俗的筆杆子嗎?”她的觀念似乎還停留在上個世紀,這讓李恒笑個不停,“我也是他們的一份子,你是說我們迂腐嗎?”凝薇說:“你跟他們不一樣。”“我比他們更迂腐?”李恒笑道。凝薇紅著臉不知道怎麽解釋。


    李恒從房子出來,向雲心說道:“你應該把文珊也一同叫過來,她可以給我們彈鋼琴。”李恒指著客廳角落的黑色鋼琴說道。這是大家第二次來李恒的別墅,他們驚訝於張國榮的海報都被撤去了。“有一天,我讀到我讀過李敖的一句話,他說,‘我要是想崇拜誰,我就去照鏡子’,剛開始,我左思右想,沒有想清楚他子啊說什麽。於是,我拿起鏡子,我看到了‘我’。我頓時覺得這句話說得很妙又很狂傲,簡直堪比尼采的‘我是太陽’,這也和‘宗吾’的筆名是一個道理。那時候起,我覺得我不想再崇拜任何人了——當然我也不想自我崇拜。我的父親經常說,叫我撤去張國榮的海報,我起先很執拗,我覺得在藝術上,張國榮的確有諸多可供學習的地方。直到有一天,我們旁邊的別墅著火了,濃煙滾滾,火光漫天。我平日倒沒注意到這棟別墅。它燃燒的那一刻,激發了我的藝術審美。我幾乎在望見這一幕的同時,脫口而出,‘啊,看,這煙,這火!’那時,我看見濃煙像灰色長龍一樣蜿蜒盤旋,衝上天際,蔚為壯觀,我又看見火光漫天,人影迷離,價值不菲的家具、藝術品、服飾在茫茫火海中獻祭自己的生命,我感受到磅礴的激動之情!突然,我意識到哪裏不對。這是一種暗黑的美,一種破壞的美,一個暴力的美——它並不是我所追求的純粹的美!我意識到我仿佛化身成林養賢,化身成溝口,化身成三島由紀夫——我感到一陣恐慌!我向方才我所說的‘啊,看,這煙,這火’發起探尋的目光,這明顯是一種怪誕的讚美,仿佛享受在這破壞性的焚燒之中!我有些驚懼。那天晚上,我開始反思自己。我決不允許自己內心深處一絲一毫的黑暗!我把思維的目光伸向過去,我一無所獲。我抬起頭,看到了滿屋子張國榮的海報。我這才發現,我沉迷他已經多年了。我以內心對純粹之美的絕對力量來迷戀張國榮,我怕這是任何一個他的崇拜者都不能超越的,我攫取他的藝術中的細微之處的美(那是一種略帶憂鬱的美),我常聽他的歌,看他的電影,我被一種淡淡的憂愁——這是一種恰到好處的美——所吸引。那是任何追求藝術之美享受的人絕不願意錯過的瞬間——他的歌聲緩緩響起,‘風繼續吹,不忍別離’,我便常常陶醉在這樣的夢境之中。到我終於從這份攝人心魄的藝術之美的龐大體係中脫身而出的時候,我才發現我那純粹的內心之池,早已氤氳著這種黯淡的浪漫主義迷霧。這不是我所幻想的美。我在一瞬間卸下了對他的所有熱愛。”


    “的確如此。”弘毅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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