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欲晚,雲層將黃昏的光慢慢收攏。


    許梔正想解釋她是想讓趙嘉當侍衛,然後想辦法把扶蘇拉走。


    至少要在看清楚他們母妃的態度之後才能進行下一步。


    扶蘇亦有此意。


    李斯恰到好處地開口說他正有要事相告。


    許梔不知是這是碰巧還是有意,就在她想打個幌子撤退時。


    身後的腳步聲忽然密集起來。她回過頭,隻見一隊衣著深裳,頭裹黑巾的秦衛齊刷刷地朝從他們身側走過。


    最前麵的兩個衛兵手持長斧。


    隻有王宮出了嚴重事故,宮道裏才會出現這樣的場景。


    許梔有些心驚。但她懷裏的玉板忽然有了溫度,熨帖在她的心口,似乎在預告著將會出現兩個至關重要的新人物。


    隊伍的末尾,兩個身份迥異的人出現在許梔的眼前。


    一個在前,一個在後。


    前麵那人的舉手投足間,滿是“落敗”的矜貴。


    他的發髻也與身後那人不同,明顯看到黃白色玉簪其中的透白。能用這樣規格的發簪,定然身份不凡。


    後麵之人的待遇可就沒這麽好了。


    走得艱難,踉踉蹌蹌。


    衛兵不甚客氣地拽拉著根粗繩,繩子的另一端便牢實地綁著他的手。


    他穿著一身深棕衣衫,眼睛也被蒙了塊黑布。這人順從地跟著被拉扯的方向移動,可能是由於他看不見,他不知道前進的速度,經常撞到前麵的人。


    他第三次碰到前麵人的後背時。


    前人回過一雙桃花眼,似笑非笑地凝望後者,語氣嘲諷:“鄭國。你還是走慢點,走慢點也不耽擱你上路。”


    鄭國並不知道前麵的人是誰。他隻依稀聽到有人喊他“太子”。


    聽到這種諷刺他趕著去死的話,他也不打算懟回去。


    他連連道歉,還上下晃了下自己的手:“對不起,對不起。”


    不是鄭國喜歡唯唯諾諾,而是他懶得關心不相幹的事情。


    韓非和李斯一眼就認出來了那人是誰。


    手被捆成這樣,眼睛也被蒙了,空餘的半張臉上,嘴角還能掛著笑意。


    嬴政看見燕丹時,回憶起一段他不想回憶的日子,痛苦被無數次喚醒的感覺並不好受。


    他正不快,卻看見後麵的鄭國。


    鄭國居然是被這樣粗暴地帶進宮,他倒是真想把辦事的人給革職了。


    嬴政抬手讓人把鄭國請過來,趙高很會察言觀色,他親自過去解開了鄭國手上的束縛,但沒有摘下他的眼罩。


    許梔猜想這是擔心他把秦宮裏大小的宮殿與路線記得太仔細。


    鄭國聽秦國人說話還不適應,他也認不出嬴政的聲音,以為又是哪個將軍要交接他了。


    韓非與李斯看著自己的師弟站在嬴政的麵前,臉上掛著十分率真的笑容。


    他們認為荀子說得很對,鄭國當真是他的學生中脾氣最好的一個。


    鄭國的頭頂是一片難得的秋日霞光,黑色帶子垂在柔順的發後,時不時被微風帶了起來。


    他露出潔白的牙齒,真誠地朝著那個要他過去的聲音說:“將軍可綁鬆點麽?勞煩相問,我還要走多久才能見到秦王?”


    “先生不惱寡人這般要你入宮?”


    鄭國當即哆嗦了下,他下意識地把手放在黑布前,他又很快地移開。


    “大王為君,對外臣警惕不奇怪。”說著,他頭一低:“韓國使臣鄭國拜見大秦王上……”


    鄭國很年輕,約莫不過二十五,他的嗓音如有清泉。


    這種自我介紹的語句很容易讓嬴政想起了鄭璃。


    鄭國手腳慌亂的舉動令嬴政不由得笑了笑,他把聲音放低了些。


    “眼上之物先生可自行摘去。”


    鄭國扯下黑布的那一刻,許梔這才看全他的樣貌,輪廓英朗,眼睛格外大。


    他沒有李斯的狡黠,沒有韓非的深暗,一雙眼裏方是溪流潺潺,連同他衣裳的顏色,如同這秋日裏的黃菊。


    他與嬴政對視時,眼睛裏也是一種從容而堅定。


    鄭國一偏頭就發現了不遠處的兩個老熟人。


    “師兄!”


    鄭國有著讓韓非與李斯同時感到不舒服的點——他說話的頻率很不穩定。


    他一會兒絮絮叨叨,一會兒沉默寡言。


    這讓不愛說話的韓非與很喜歡說話的李斯拿他沒辦法。他們不知道他接下來要說些什麽。


    李斯深知鄭國是個非常單純的人。


    稷下學宮裏荀況首問眾人誌向——學生們侃侃而談著經天緯地的遠大抱負。


    鄭國撩起袍袖,默默地說談著:人死身滅,物且永存。


    他要學習的不是治國著述育人,而是利民的大事業——民恒農作,灌溉為要。


    李冰父子修築都江堰成就沃野的成都平原。


    鄭國今生能在何處完成自己一生的夢想呢?


    從那時候開始到現在,他已想了十多年。十幾年裏他把設想與規劃全部傾注在竹簡之上,他走訪民間,無數次魂牽夢繞。


    而他似乎已經認命這一切隻能成為設想。


    當今如火如荼的局勢比李冰那時候更加紛繁複雜。


    幾乎沒有君王會想在急迫需要壯大軍隊,征收賦稅以資軍力的時候,把錢掏出來。


    直到秦王嬴政說:他需要。


    直到韓王韓安說:他亦需要。


    修水渠需要很多年時間,修一個完美如都江堰的水渠更是需要耗資巨大。


    一個要求物盡其用,一個要拖延時間。


    他天真地想,這是“兩全其美”


    鄭國腦子裏隻有他的工程。他要一心一意地想要完成他的事業。所以他不想和任何人產生任何衝突。


    鄭國知道入秦乃是計策。


    那時大多工匠們已騎虎難下。好多人甚至不惜自傷來留在韓國。


    而鄭國無懼必死的罪名。


    他隻為不朽的工程。


    漸漸地,天暗了一些,雲緩緩地往遠處湧動,揉成一團,靠西邊的一邊被染上了淡金色。


    雲層被晚風吹散,深藍色的墨空慢慢將落日包裹。


    許梔剛隨著宮人來到華陽宮,馥鬱的檀木沉香就充盈到了許梔的鼻腔。


    趙姬側臥於榻。


    塌前的矮漆台上放有一尊精致的鏤空青銅器。


    隔火煎著香。


    鄭璃卷起袖,露出截白皙的皮膚,她將沉木續上一塊。


    “太後,此香乃妾親手所調。書載芬芳之氣能通暢血氣,還有醒脾益氣、調息凝神的作用,對您大有好處。”


    “好孩子,難為你平日裏盡守著我了。”趙姬歎了口氣,“政兒大概不會來了。他情願沒有我這個母親吧。”


    說著她撥開簾子,不掩飾憔悴的麵容,拍了拍鄭璃的手,“回去吧孩子。別在這兒了。”


    “您別這樣說。王上會來的。”鄭璃握住她的手,安撫地又說,“王上與太後之間的感情,沒有任何人能夠替代。”


    其實在她聽聞太後眾多傳言時,她第一反應是害怕,又因為是嬴政的生母,她畏懼他們。


    但後來,她撞見了她的心酸。


    她也是母親。她相當清楚,母親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一片荒蕪時,她幾乎沒有辦法去認真照看孩子。


    扶蘇和荷華的性格越來越不一樣。扶蘇愈像自己,荷華愈像嬴政。


    其實父母不一定了解孩子,但孩子一定是最了解父母的人。


    許梔很快就會讓鄭璃明白這一點。


    聽著鄭璃撫慰之言,趙姬疲憊笑了笑,眼尾處也終於有了波瀾。


    今日她難得衣著整潔,發鬢得體。


    這是嬴政每隔幾個月,例行公事要來看望她的日子。


    每次他來看她,鄭璃都會在一旁勸慰他多待上一會兒。


    久而久之,趙姬甚至想,如果沒有鄭璃,他是不是連華陽宮都不會邁進一步。


    雖然這是走個過場,他們也不怎麽說話。但畢竟是她為數不多能看見他的時候。


    但一直到了傍晚,她望了許久,也不見嬴政的身影。


    她已經快記不清到底有多久沒有見過嬴政對她笑過。


    她的眼神重新變得暗淡。


    許梔大大咧咧地打破寢宮的低沉。


    “王祖母,祖母。”


    她一溜煙兒地跑進來。


    自從上次她在芷蘭宮與趙嘉有交涉後,她發現隻有隨著她遇到的人越來越多,河圖玉板內積蓄的能量越高。


    還像是卡牌遊戲。


    那是不是意味著解鎖了到足夠多的人,她就能多獲得一些關於她祖父的信息?


    荷華的身後徜徉著絢爛的晚霞,墨雲像是遠道而來的帆船。


    嬴政的身影出現在殿門前,穆黑的寬服與濃稠的暮色融為一體。


    金色跳動的火焰在青銅裏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響,融化的蠟燭散發出秋日的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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