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意識淺薄。


    但許梔深知自己在做什麽。


    楚國陳郢之行,除了楚國朝局的動亂,醴泉宮讓她明白一個很淺顯的道理——身為公主,可以亂來,但不可胡來。


    張良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但今晚,方才,他卻意外地忽略了這一點。


    “荷華。”


    嫋嫋婷婷的纖細腰肢,亦展露柔婉之態,百依百順,不乏情動。


    她在夜色之中凝望他的眼睛。


    “你可予我十年?”


    “十年。”張良喃語。


    如果細查,他會很快發現,這並不是嬴荷華於他平日的言辭。


    若是往常,她會直言著,如同當年她要他跟著在雪中樓亭發誓。以至於,這才應證得了他反複從夢境中窺見的青岩山上的修行。


    張良放棄緘默。


    他從未忘記在終南山的發願。


    若是利用。他自知不是嗎?他也甘願不是嗎?


    “此與你曾與老師所言的十年可相同?”


    嬴荷華與韓非的十年之約。若大秦不能如她所設想的一樣,她便不能阻韓非出手。


    “不同。”


    許梔幾乎沒想就回答他了。


    她笑了笑,複又再看他,“與韓非之言不同,當然不同。”她抬手撫上他的臉,“來到大秦,回到大秦,我沒想過‘回頭是岸’。這十年,我不會容忍意外發生釀成禍患。”


    張良並不能全然明白她話中之意。最後一句話,更算是她數次的提點之語。


    張良是何等的聰明人,他知道一個期限所附加在一段關係上,便證明著其中有不少問題。


    “荷華如何確信秦國這十年中不會發生任何意外?”


    許梔大抵也沒有想到,同樣一句話,她能冠冕堂皇地和李賢說,他們來到這裏,相逢此處,就是為了避免意外。


    當無私沾染上有私,就會變得模糊、含糊、閃躲。


    她望著他,眼瞳如水,亦愈發深。


    “子房,怎麽會沒有意外?”半晌,她壓下眼,不自覺地捏住了他的衣襟,“我不敢說沒有任何轉折衝突。”


    張良感受她的不安,騰出手,撫了她的發鬢,“意外未免徒有災禍。良與荷華不期而會,當算意外。”


    她怔了怔,蜷進他的懷中。


    張良撥開她臉上的碎發,“亂世之中,沒有絕對確定之事。”


    “有的。”


    這一句話,許梔有一個很肯定的回答,“秦國,願如你我之願。”


    張良溫潤地笑了笑,他並未否決她,但也不放棄自己的觀點,“當如天下之願。”


    “有的事,還望你能拱手旁觀。”


    “比如?”


    月色灑在他的臉上,將這一個反問都照得柔和許多。


    她並不很快回答,而是捉住了他肩膀,儼然高傲姿態,挑眉笑道:“比如現在,”


    他的衣帶被她輕輕扯住。


    張良明顯不似方才那樣鎮定自若。


    她饒有興致地看他怪異的舉止,直到看到了那隻香囊,不是她後來轉交給張垣的,而是在最原先在終南山上給他的那一個。


    她頗有些得意地笑了笑,或許是在楚國耳濡目染了,更不加收斂。


    他握住了她的手腕,又飛快地放開。他混亂無比的思緒將理智一會兒拋卻到了九霄雲外,又一會兒處於條條框框之中。


    張良覺得這個夢境仿若沒有邊境,要他沉湎。縱然在夢中,他也絕沒有要褻瀆她的念頭。


    “荷華不可。”


    她眼神一暗,不喜歡他的推脫,尤其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說‘不可’。


    疏影撩動暗香,她翻於他的上方,垂下腦袋看著他,頗有一種要逼他就範的架勢。


    “公主。”這下,他攥住她的手腕,似乎是又怕她把他給綁了起來。


    她偏過頭盯著他束她的手,神色悠然。


    她凝視他的眼睛,棕櫚色之中全然是她的身影。她倏然想起從前他拿著《尚書》的模樣,而現在,她把手擱在了他的腰帶上。


    腰帶……她才發現他著裝整齊,似乎並未就寢,她心中有所疑,卻又見那副從不出錯的容色之上竟然帶著些許驚慌。


    她竟被他這模樣給逗笑了,露出兩顆小小的尖牙。“好了,好了。子房,你再這樣看我,就好像我真是在‘逼良為娼’。”


    她又忽而湊到他耳邊,調笑道:“方才,你不是還讓我別怕,喏,你怕什麽?”


    “荷華,”


    許梔止住他的話,終於從他身上起來,“你放心。我婚約沒有解開之前,我不會動你。”


    然後,她瞥了一眼門枋,立即往張良臉上親了一口,圓溜溜的黑眼睛朝他弓起了一彎新月,她笑著悄聲對他說:“你是我的,任何人休想把你從我身邊搶走。”


    這樣囂張的言辭,除了從嬴政那兒學來,張良再想不到天底下有別人能這樣說話。


    月色停滯。


    許梔這才環視一周,然後順帶著替張良拉過了被子。


    燭火一滅,房內隻留有了月色。


    在張良左右,還武功不善的人,除了他沒有別人。


    許梔走出房門,沉聲道:“聽也聽完了,你該出來了。”


    房後的黑影匆匆然踉蹌一步,“永安公主…臣什麽也沒聽到。”


    陳平心中大駭,許久不能平靜!


    怪不得,他總覺得嬴荷華對張良的關切超出了師生之誼的範疇,原來竟是這個意思!


    都說王公貴胄對待情愛之事一向混亂不堪,這下倒不是混亂了,讓陳平受到了不少思想抨擊。


    師者為尊,敬之為父。他們之間的事情若被人知道,永安這是有違倫常!用大逆不道之言抨擊也不為過。


    唯一能讓麵子過得去一點的,還好張良不久前辭了少傅的官職,改任禦史。


    “跟我走一趟。”


    許梔維持著表麵的平靜,讓阿枝把他帶到了城父城郊外隱蔽之處,又吩咐了暗衛守在不遠處的樹叢。


    篝火燃起,她側著身,輪廓被熾色的焰火勾勒,氣氛沉壓,這太像是扶蘇之前問話的模樣。


    陳平沒感受過其他人所見的那個溫文儒雅的扶蘇,他眼中的扶蘇盛氣淩人之態雖比於他父王與妹妹少得多,但令卻他感到了另一種危險。


    而嬴荷華,則是直接的恐懼。


    “公主。臣當真沒有聽到…”


    許梔啪地把手上一碗水砸在地上,碎裂的瓦片飛濺。


    “你越是強調什麽,不就越暴露什麽?”


    他這樣說,也是為了要讓自己更有時間來探測嬴荷華的意思,陳平管不了那麽多,他砰地跪倒在地,然後俯首。


    “臣隻是,現在才清楚公主之意,甚為惶恐。臣乃公主所舉,自為公主鞍前馬後。”


    陳平聽到身邊傳來了她踩在雜草上的哢嚓聲,她在他旁邊踱步。


    半晌,他聽到一聲很重的,“起來。”


    陳平哪裏敢動,保命要緊,隻將頭埋得更低。


    “起來!”


    陳平倏然抬頭,人還是沒動,他恰好看到嬴荷華盯著他的目光。


    然後,他的胳膊一重,她很用力也很不客氣地抓住了他的袖子往上提。


    “怎麽?陳平,你要我說第三遍?”


    在她目光發刀子之前,陳平趕緊起身。


    隻聽嬴荷華的聲音小了不少,像是有意克製自己的憤怒,“我原以為原君是個聰明人,你卻隻看到二分之一。”


    陳平聽她喊了他字,又在縫隙之中看到她的神色。


    他明白她憤怒的原因。


    陳平以為許梔已經從扶蘇那裏知道張良身體不適,陷入反複昏迷的事情。


    或許今日她去看望張良之後發現情況比她想象中嚴重。


    惱怒的正是這一點。


    陳平趕緊躬身道:“張大人之事,臣有違背公主之意,沒有做到時刻傳張大人所行所言予您。臣之所為,無可辯駁,若公主要賜臣死罪,臣不敢推脫。隻是臣實有苦衷,不得不隱瞞。”


    “苦衷?”許梔覺得陳平這人還真的很會詭辯,“你要立功,我給你機會。可你?你藏在暗處監視張良,又是誰的授意?”


    陳伯是李賢的人,她很難不把他們聯想到一起。


    陳平這才發現她不是在問張良,而是在懷疑他。


    “公主,臣在信中所言一切為真,顯也的確是自刎而死!至於,至於張大人昏迷之事,實在是事出緊急,無法尋得根治之法。”


    話至此。許梔才發現,她在楚國,當真是閉目塞聽了。她壓根兒就沒有收到陳平的信!


    昏迷。


    感情今夜,張良是以為自己在昏迷的夢中?這下,她覺得袖中那枚玉環有些發冷了。


    怪不得,她覺得張良有些不對勁。


    怪不得,陳平要找高漸離。


    李賢說得不錯,六國之人不會輕易放過利用韓國故臣的機會。


    這次是燕人,下次又會有誰?


    陳平聽嬴荷華沒繼續說話,隨後續言道:“公主放心,有高漸離先生,張大人便會痊愈無礙。”


    “若張良有恙,你自己知道後果。”


    山上的風口被吹得猛烈了不少。


    而山下的火光像是在一息之間被點亮了!


    隨後,宛如火龍一般從外城燒灼到了內城。


    星星點點的紅光,在她眼底無限被擴展開。


    陳平明顯鎮住了。他根本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難道他日前所捕的燕人說得真的沒錯?!


    比預想的時間要早,要迅速。


    這是昌平君之亂?


    阿枝急匆匆趕來,看到陳平的時候,她立馬止了聲。


    “公主!”


    跟著她一起來的還有個很相熟的麵孔——呂澤。


    “公主殿下,大王有命,要我等速帶公主趕回鹹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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