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梔側身站立在重重孤光之中。她不能直接與張良的眼睛對視,她害怕自己的情緒在好不容易搭建起的屏障下再度崩潰。


    她看了眼他馬車後麵用刑具所加的一眾人,“齊商中的異常廷尉已經洞悉,處理得當?”


    聽她這樣問,李斯猜想嬴荷華是知道齊商此次行事的端倪。


    “還是公主料事如神。隻是有張耳陳餘二人乘車逃走。”


    張耳、陳餘。


    這是楚漢間的人物,許梔覺得好似所有的人都在她眼前匯聚成了一條河流,但又好像冥冥之中連帶著遊走。


    “公主放心,臣已下發了通緝令,州縣之官皆會對此加之查核。臣相信不日這二人就會被捕。”


    “張耳陳餘不過名士,為何需要如此大費周章?”


    “名士不足為奇,然而信陵君的門客卻非同一般。尤其是三晉之中的名士,”李斯的餘光看到張良,他對許梔緩緩道:“張禦史出使魏國時,這些人或許與張禦史交涉時亦有為難之舉。”


    對秦國人來說,魏無忌的確曾是個棘手的對手。


    至於魏國交涉他們二人對張良的為難之舉。


    李斯後半句的言外之意則有些險峻。


    他是說張良在魏國並沒有全為秦而行,從那個時候張良就在計劃著現在的這次行動。


    夜色渾濁,許梔沒有說話。


    就在李斯側身,準備正兒八經的提起張良當下的事。


    陳平察覺到這裏麵的壓抑。


    他不顧脖頸上的傷,上前一步。


    “公主,廷尉大人。“方才廷尉大人說的那陳張二人的確非常之人。臣在魏時,他二人便名揚於魏。”


    陳平作怨恨道:“下臣本在齊稷,不料因不慎撞破他二人之所謀,便被這二人挾持至秦。若非公主相救,平恐已斃命。“


    許梔順水推舟道:“這兩人可有何特征?”


    “據臣所知,張耳高大魁梧,性格沉穩。陳餘狂悖,常佩一紅巾於腰間。廷尉大人可尋此例追查。”


    “這位是?”李斯道。


    “下官陳平。”陳平拜道。


    此人相貌不凡,身姿有量。還是嬴荷華的屬臣。李斯的思維定勢依舊是嬴荷華早晚會嫁人,早晚會離開權力中樞。如果讓她把舉薦的臣子送進內朝,李斯不想陳平變成下一個張良。


    “陳平。”李斯念了遍他的名字。


    許梔看明白了李斯的打量。


    “說來我一年前從李監察的官署遇到陳大人的時候,方知李監察之處臥龍藏虎,竟還有陳大人這樣一位處事能幹精達的能吏。”


    陳平是李賢送給嬴荷華的人。


    “原來如此。”李斯精明的目光掃過陳平,也作慈祥的笑了笑,“此番拘捕張陳二人有功,我定上呈於王。還望你不要嫌棄廷尉府的官職。”


    對一個士人來說,這顯然是個橄欖枝,在廷尉府工作絕對比在公主府要有前途。


    以嬴荷華現在的聲名來說,按照各國王室公主返國的先例,她回了鹹陽,要麽再嫁,要麽就是冷遇。


    可惜陳平在用計算計別人的同時,他還是個忠誠的人。況且嬴荷華在一個時辰前,剛剛救了他的命。


    “臣聽公主所遣。”他正欲躬身頷首。


    她豈非不知道李斯將陳平歸置在廷尉府的真正用意。


    而以情為刃的刀子還沒有真真實實的紮到她的心上,她尚能保持絕對的理智,也還在思考著往後朝局上學派學說的平衡。


    她很清楚,她需要一個信得過的人去到李斯的廷尉府。


    火光照應,隻是幾句話的功夫,她卻覺得時間過了好長。


    張良站在離他們不遠的位置,卻已經隔著皎皎銀河。


    一支火把從眾多火把中移動,原陽縣令趕緊往前走了一大步,他先在李斯耳邊說了一番話,才低聲道:“廷尉大人。”


    李斯自然問道:“如何?”


    原陽縣令道:“張禦史的意思仍是若您無法給他鹹陽的帛書,他今夜便要赴往陳郢王宮麵見大王。”


    李斯不會讓自己在這種明顯帶有逼迫性質的場景裏待太久。


    他也很深諳置身事外的道理。


    嬴荷華和張良需要見麵,需要他們自行決定去留。


    這也是嬴政的意思,無外乎會決定他的大王日後對於嬴荷華的態度。


    在李斯看來,一個公主不可以既是大王寵愛的小女兒,也是中樞舉重若輕的臣。


    “臣請張禦史至此,便是將他交給公主處置。”


    “李廷尉。”許梔叫住他,“張良要的是什麽帛書?”


    隻聽李斯道:“帛書。臣日前在陳郢就給了公主。”


    ……這就是說,張良並不知道他父親已經死了?亦或是他還不能肯定這一件事。


    李斯離開在夜色中,他也默不作聲的連帶著一幹閑雜人走了。


    博浪沙的夜好像有了霧,她眼中看不清他的樣子。


    張良不是籠中的雀鳥。籠子中的鳥被人打開了鐵柵欄,還會飛出來。


    他是繡在紫色的錦綢緞子上,脫離了花團錦簇,清雲風白的絕佳繡品。離開了被稱為故鄉的家園,隨著年月的沉壓,羽毛褪去了顏色,眼珠失去了光亮。


    周遭規訓,他無法撕碎這塊綢布,死也隻能死在繡絹之上。


    許梔不要他淪為華麗的點綴,成為第二個韓非。


    她咽回去淚水,吞下去絕望。


    張良看她從火色中走來,看她在眾目睽睽之下走近了他。


    “你要的答案都在這裏。”她展開王綰的官文,遞給他。


    她就這樣站在那兒,等著狂風暴雨的襲擊。


    【王政二十四年……韓故相平自縊於鹹陽獄中】


    忽有渾渾狂風襲來,頃刻撲滅了他心中僅存的火苗。


    他與王綰在禦史府有近一年的相處,他如何不認得這是王綰的親筆。


    他攥緊了帛書,縱他早有心理準備,但遠遠不及嬴荷華親自告訴他這個事實要給他帶來的衝擊。


    可以是任何人與他說,但絕不能是嬴荷華。


    絕不能是嬴荷華。


    他臉色煞白,不能一言。


    許梔掐住掌心,“如果我說不是姚賈而是燕月,你可信我?”


    “為何要為姚賈開脫?”


    讓他就這樣相信是姚賈殺了他父親也罷。


    她卻親口告訴他的是——自縊。


    “姚賈若想動手,隻待昌平君之亂或者楚亡之後的清算,他沒有理由多此一舉……那昌平君……”許梔停住,“你是什麽時候?……你。”


    緊接著,她指尖也觸到了他從懷中拿出的東西。


    她不敢接。


    “六禮不全,莫敢讓荷華下嫁。”他說。


    圓筒中緋色的緞,墨色厚重,字跡不是秦書而是韓字。


    八字之書,占卜之辭。


    納采之聘,鴻雁問名,緋緞正是六禮中的納吉。


    沒有人知道張良走到這一步付出了多少代價。


    少女金色的發釵在火光下熠熠生輝,照她周身如焰。終究是邯鄲的月季園中的花太美,太真。那一望,就此繾綣難忘。


    時至今日,他才知道趙嘉那番話的意思——莫將因果錯對。


    他們之間,因是惡,果也是敗。


    醴泉宮燈火通明,她與他說“長相守,兩不疑”,可原來既沒有長相廝守,也都是互相懷疑。


    許梔握著緋綢好一會兒,也不敢再看一遍,上麵除了她的八字還有張平的落款,她望著他,“你真的願意娶我嗎?”


    “在家父、範增沒有被公主殺死之前。”


    許梔如墜深淵,啞然失笑。


    天色沉黑,恰如一極濃的墨塊,可惜先秦並無宣紙,縱然墨再濃稠,再色重,暈在竹簡,隻能順著竹片滑落,不得相聚。


    “公主對臣不必留情。”


    “你我之間竟隻剩下一句不必留情?”


    張良的耳畔拂過一陣風來。


    “荷華。萬事萬物很多事情不能強求。”


    她一頓,“如果我偏要強求呢?”


    “良天倫已失,人常違背,再無顏麵立於天地之間。”


    四周分明流淌是炎熱的火把,這不過是一個普通的秋夜,不過是七年之後既定的決絕。


    夜風微涼,照徹了她。


    “如果你要想死,那麽靈鷲山上的那一刀,你還給我吧。”


    張良看到寒光一現,聽到萬籟俱寂。


    卻沒有等來想象之中的疼痛。


    她凝眸的暗色全數褪盡,又譬如一朵染著血的紅色梅花。


    隻有在白雪皚皚之下才能看到她的臨枝傲骨,知曉她的果決。


    “荷華!”


    張良在千鈞一發抓住了她捅向自己的刃!


    他生生握住白刃,瞬間割破了掌心,刹那間鮮血如注。


    許梔這一捅,算是賭對了。


    他滿眼震驚,許梔卻張揚的笑了起來,“我生癡發恨,隻求再見你一麵。可轉頭發現,你我之間,家國二字皆是虧欠。”


    可要說虧欠,反複牽扯,無端糾纏,到底是誰欠了誰?


    國——到底是史書裏的秦國,還是現實中的韓國?


    家——又到底在說他的父親張平,又還是怨恨他娶她反悔?


    她給不了他家國。


    他亦給不了她。


    月如許,隻有無聲的夜色在蔓延。


    “家國。”張良看著她,“這兩個字,從來都不是屬於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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