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淑蘭身體愈發不好,時不時病倒,每次病倒都要臥床半個月左右。


    春生斷斷續續地出了幾日工,冬天就來了,便歇息在家。


    每日料理家事,用功學習,每日學到夜半三更,一直以來春生睡眠不足,休息不好,近來又因思量喬梁所說的工作之事更加疲憊。


    春生做夢都想離開青工隊,先且不說那裏的活太累,就是單調枯燥的節奏也令人崩潰,能夠去縣裏工作,春生心裏自是向往。


    但又怕虧欠喬梁這麽大的人情,扯上糾纏不清的關係,最主要的是家裏的情況怎麽能允許她離開呢?放棄這個機會,實在心有不甘,她反複思量,左右為難,頭痛欲裂,焦躁不安。


    恰巧項四海寒假在家,他每逢寒暑假定是要與春生相見的,春生忍不住征詢了項四海的意見。


    項四海以旁觀者的角度為她分析:“還猶豫什麽呢?喬梁能去的地方一定不會錯,在縣城裏上班總比上山做工好,雖說也做體力工作,再怎麽也累不過現在做的活兒吧?”


    春生見項四海說到了自己心裏,便把家裏的難處講了:“我走了,沒人給弟妹做飯,母親病了沒人照顧……”


    “天無絕人之路,你走後,這些事情自然有人來做,”項四海打斷了春生的話。


    春生心裏也是想去縣城的,但是她從小就懂事,心疼父母勞累,不忍心撇下弟妹們不管。


    過了幾日拿不定主意的她終於鼓起勇氣向父母開了口:“爸媽,我想去縣裏找工作……”


    張德順有些猝不及防,他似乎從沒想過春生要離開,就算女孩子將來要嫁人,也沒打算遠嫁,況且那也是四五年以後的事兒,他似乎已經習慣了春生為家裏所做的一切,當這一切不能再繼續的時候,他才有些著急,此時的春生儼然已是家裏的半個頂梁柱,若走了家裏必會垮塌。


    孫淑蘭恐慌:“到縣裏不是也得做工人幹活兒?在哪兒都是一樣幹活兒,何必去那麽遠呢,再說又不是正式工人,隻是個合同工,等過了年你爸退休的事辦下來,你接他班兒,那可是全民所有製的正式工人,不是合同工能比的!”


    孫淑蘭嘴上這樣說,心裏卻十分不安,她擔心春生還是會走,張德順退休的事並沒有十分把握,隻是安撫春生的緩兵之計。


    張德順沒有出聲,低頭不語。


    他有自己的打算,也是他心中的秘密,連孫淑蘭他都不曾透露過。


    張得順並不想現在就退休,他想再等個五六年再說,那時冬生已經高中畢業,他也快45歲了,冬生若考上大學則罷,若考不上學,這個班還是得由冬生來接,冬生畢竟是家中的長子,是家裏接戶口簿的男娃,將來要養家糊口的,沒個正經工作怎麽能成?這鐵飯碗怎麽能讓女孩得了?女孩子嫁了人就去過婆家的日子,什麽工作不工作的。


    這些是他根深蒂固的思想,不曾想孫淑蘭沒仔細掂量就答應讓春生接班了,心裏怪她沒成算,嘴上又不好說。


    “過了年再說吧!”張德順沉默半晌後說道。


    已是臘月天氣,一年中最冷的時節,零下四十度的低溫天氣,人走在外麵,臉上頭上是一層白霜,嗬氣好象瞬間凍在了唇邊。


    路上是一層又厚又硬的積雪,被踩壓得象鏡麵一樣光亮。


    天空飄起了大雪,一簇簇一團團似鵝毛般飄飄灑灑,大人們蜷在家中,孩子們則在外麵瘋玩兒,他們在雪中歡快地跑著,三五成群地打著雪仗,大一些的孩子帶領小孩子堆雪人,大孩子有條不紊地忙著,小孩子安靜地看著,不一會兒一個白白的有鼻子有眼睛的雪人就栩栩如生地立在那裏,小孩子便高興得手舞足蹈起來。


    大雪揚揚灑灑到了傍晚也沒停,冬生秋生夏生、馮朵鬆籽兒和一群孩子在鎮子的大路上玩起了雪耙犁,溜冰鞋,玩得起興,忽然看見從路的盡頭遠遠走過來兩個人,雪簾使倆個人看起來象在霧氣中飄蕩,兩個人拖著深重的行李在雪中緩慢前行,頭上身上已落滿雪花,變成兩個“雪人”。


    看到孩子們玩耍便駐足歇息:


    “冬生秋生,”一人喊道,喊話的人將圍巾往下拉了拉,冬生秋生見這人原來是奶奶,這群孩子便簇擁著倆人來到了張德順家。


    “咋也不提前來個信?”張德順驚喜萬分,找來雞毛撣子為母親撣身上的雪。


    “這是你崔叔,還認得不了?”尹老太指著身邊的人對張德順說


    張德順仔細端詳這人,是位五十多歲的老漢,雙鬢斑白,額頭上有幾道很深的皺紋,身材魁梧健碩。


    張德順十七歲離家,依稀記得山東老家隔壁鄰居是一戶李姓人家,隻生得兩個女兒,大女兒招了個上門女婿,便是這崔叔。


    入贅的女婿在家中沒有地位,偏偏媳婦又凶悍,那些年崔叔吃了不少苦,經常因為活兒完成得不好沒有飯吃,也常被關在門外回不了家,每當這時,尹老太便會請他進屋,給他些吃的,崔叔自憐命不好,很羨慕張喜來能有個溫良賢淑的媳婦。


    張德順忙問好並招呼崔叔坐下。


    張德順的熱情讓崔叔有些不安,漸漸地局促拘謹起來,他忽然起身在一個大行李中翻找著,翻了一會兒,找出各色的棗子、核桃、糖果等分給孩子們吃。


    張德順問候家裏的情況,得知崔叔的嶽父嶽母已經過世,媳婦也在前年死了,崔叔的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都隨了李姓,都已成家立業。


    “我和你崔叔這次來,不打算回去了,”尹老太開了口,


    “也沒臉再在老家待下去了,”尹老太說著歎了口氣,


    “兒女們不理解,也難活。”


    原來這崔叔在年輕時,由於經常受到尹老太的憐恤幫助,內心喜她溫柔善良,對尹老太傾心已不是一兩日,得知張喜來亡故後,這個壓抑了大半生的男人終於決定自己做回主,他渴望美好的愛情,他追求尹老太希望與她共度幸福的晚年。


    張喜來死後,尹老太時常悲傷憂慮,很是孤苦,崔叔對尹老太噓寒問暖關心備至,況且崔叔忠厚老實,心地善良,漸漸地尹老太接受了崔叔了,她離不開崔叔的關心與嗬護。


    在老家,兩家孩子接受不了他們的黃昏戀,鄉親們也暗自嘲笑,奔六十的人了,太傷風化了。


    張德平不同意尹老太再找老伴兒,崔叔的兒子更是態度堅決,他們不準崔叔帶尹老太回家,並且也不打算分給崔叔家產,他們一至認為房子和地都是李家的,和崔叔無關,崔叔和尹老太一商量就投奔了張德順。


    雖然張德順也頗感意外,但還是把他們安頓了下來。


    張德順家的房子是東西兩間兒,西屋是張德順夫婦帶著夏生住,在西屋的炕上搭了個隔斷,另乍開一個隔間兒給冬生和秋生,


    東屋便是春生現在住的那間,張德順仍讓尹老太和崔叔住了回去,春生暫時先在廚房搭了個簡易的床,為了節省空間,每晚睡覺時支上,白天再收起來。


    春生不覺得苦,隻要能有個容身的地兒看書,隻要能讓她安靜地學習,她就很滿足了。


    崔叔做了一輩子活兒,是個閑不住的人,自打來到張德順家,每日劈柴擔水收拾院落的活全包了,尹老太也洗衣做飯喂雞地忙碌著,這樣一來春生是清閑了不少,也有更多的時間來學習,春生過得很開心。


    年,在孩子們的期盼中來了。


    家家戶戶張燈結彩,貼春聯兒福字,在院裏掛上大紅燈籠,鞭炮聲此起彼伏地響著,象成千上萬的呐喊歡呼聲,最後匯聚成巨大的聲響,振聾發聵地宣布著年的到來。


    人們打掃了房屋,漿洗過被褥,穿新衣戴新帽,象迎接仙旅般跪拜祈禱,期盼明年五穀豐登,福財兩旺。


    大年初一,孩子們穿上嶄新的衣服開始挨家挨戶地拜年,每去一家,大人們便抓了瓜子糖塊兒塞在孩子的衣兜裏,冬生秋生夏生在鎮子裏拜了一圈年回來後,衣兜裏已裝滿了糖果,物質資源雖然匱乏,但鄉鄰們對孩子們都不吝嗇。


    “公社門前有秧歌呢!”冬生秋生特意回家來通知。


    聽到這個消息,張德順一家歡天喜地出了門去看秧歌兒。


    公社門前已是人山人海,在人群中央,有一夥衣著鮮豔、抹著濃重彩粉,頭帶花飾的人,踩著降隆的鼓點兒歡快地扭著,隊伍裏有一個人扮成豬八戒的樣子,不停地笨拙地揮舞著齒耙,扮成孫悟空的人不時做著鬼臉,還有個坐著花轎的新媳婦被豬八戒圍繞著,人們看著笑著,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寒冷,踩著高蹺的人不停地炫技,引得人們陣陣驚呼。


    春生也來了,畢竟是平日裏難見的景兒,光是秧歌兒隊裏這群人的打扮就已令人耳目一新,再加上獨樹一幟的表演,更是叫人拍手叫絕。


    在空場地裏扭了一會兒,秧歌隊開始向人家院落移進,他們通常會選擇一些門庭高大的權貴人家進入,扭上一陣子,給這戶人家添個喜慶拜個年,院主人會給下五元十元的賞錢。


    秧歌隊繞過水井房後最先奔喬書記家去了,人們也陸續跟進了院落。


    喬書記家的院牆是青磚砌成的,上麵有彩石子拚成的漂亮圖案,院子裏很寬敞,南側並排三幢外牆鑲著白瓷的房子,北側是兩幢灰色牆麵兒的瓦房,前後都有很大的菜園。


    秧歌隊神采奕奕,用歡快的節奏向喬書記家表達新年問候,十多分鍾後,喬梁從南麵中間那幢房子裏走出來,給了領隊的二十元錢,領隊的人連忙道謝並說了幾句吉祥話後,引著秧歌隊撤離了去,開始向另外一戶人家行進,人群也跟著散去。


    喬梁發現了春生,急切地問:“去縣裏工作的事你考慮怎麽樣了?你到底是去不去?你若去,我就找人辦了。


    “難辦吧?”春生笑問。


    “不難辦,隻需打聲招呼就行,”喬梁把手插入衣兜兒。


    其實這個工作名額喬梁費了很大勁兒才說服父母的。


    喬梁病好從省城回來後,每每提起,喬母都要埋怨喬書記:“都怪你,非得上什麽山煆什麽煉,差點兒沒把孩子命搭進去,你都一把年紀了,一點也不知道心疼兒子。”


    喬母不準喬梁再去青工隊幹活兒了,一定要喬書記找個象樣的正經工作,喬梁借機道:“我有一個好朋友,也一起帶上吧,相互還能有個照應。”


    喬母忙問:“什麽要好的朋友啊?辦工作這麽大的事就是再好的朋友咱們也不能幫這個忙,你以為工作是那麽容易辦的嗎?再說你這個朋友是個什麽品性你知道嗎?萬一有個差錯還不是丟你爸的臉!”


    喬梁忙爭辯道:“她是我見過品性最好的人,比我強百倍。”


    見喬梁說得這般好,喬母更疑心:“你總得讓我們知道這人是誰吧?”


    喬梁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張春生。”


    “誰家的孩子?”喬書記問。


    “張德順家的。”喬梁回道。


    張德順隻是這個鎮子裏一個普通的工人,喬書記夫婦自然不知道他是誰,也不了解他家是個什麽情況,聽春生的名字,也沒想到會是個女孩兒。


    喬書記說:“工作的事非同小可,也並非易事,我們不能輕易答應。”


    “我自己一個人去太孤單了,人地生疏會遭人欺負的。”喬梁撒嬌。


    “你還能把你那群朋友都帶去不成,陌生的環境要靠自己慢慢適應,努力工作,團結同誌,別搞小集團主義。”喬書記有點惱了。


    “她若去不上,那我也不去了。她真的很優秀,也很努力,我隻是不想她一輩子就這樣埋沒在大山裏……那樣就太可惜了。再說了,她可是見義勇為犧牲者的後代,她爺為救人被樹砸死了,你們不能這樣對待英雄後代。”喬梁也急了,沒頭沒腦地說出這番話來。


    “你是說那個張喜來?”喬書記略有耳聞。


    “對,就是他家。”喬梁有些激動,聲調高了一倍。


    喬書記略有所動,沉思片刻後說到:“好,我答應你。”


    喬梁料想春生一定會去縣裏,所以提前就為她打了前陣。


    見喬梁追問,春生斬釘截鐵地說:“我去”。


    自從尹老太和崔叔回來後,就把春生從繁重的家務中解救出來,春生覺得再沒有理由留在家裏了。


    “好,就這麽定了。”喬梁笑道。


    張德順在家,孫淑蘭催他早些去喬書家拜年,張德順扭捏著不肯,一來他自覺身份低賤攀不上喬書記,工作上也沒有與喬書記直接見麵接觸的機會,喬書記不認識他,他不知該怎麽去登門拜訪,一想到冒昧唐突的樣子,張德順倍感尷尬,不由得一陣緊張,恐怕自己到時連話都說不利索,還能辦成什麽大事呢!


    再者他確實不想此時就退休,他就沒打算讓春生接班,工作要給冬生和秋生留著的。


    上次說過年時去喬書記家隻是嘴上應付孫淑蘭的,沒想到孫淑蘭追得緊,又想到去年喬梁來拜過年,論理兒也該回個禮,俗話說得好,當官的不打送禮的,走動一下沒壞處,也就硬著頭皮去了。


    孫淑蘭早已將禮品備好,兩瓶茅台酒,四瓶水果罐頭兒,孫淑蘭一邊把它們裝在手提袋子裏一邊苦笑著說:“你若早活絡些,何苦到現在還是個工人?”


    張德順接過手提袋,什麽也沒說。他知道自己倔,不肯輕易求人,跑官送禮的事做不來,沒辦法,天生脾性兒硬不會轉變兒,為此吃了不少虧。


    臨出門孫淑蘭又為他抻了抻衣領兒,撲了撲身上的灰。


    張德順一路懸著心,到了喬書記家。


    喬書記家的大門是淡黃的原木色,比普通人家大門寬了一倍,張德順在門口停下來深吸了口氣,準備敲門時卻發現門是虛掩的,他便推門進了院裏,麵對著南北五幢房子,他不知該進哪一間,後來他憑感覺走進了南側最東麵的那間。


    一進門是一條狹長的走廊,走廊兩側牆上掛著的彩燈閃爍著光茫,更顯節日的喜氣。


    走廊中部右邊有一個屋子,屋內正傳來談笑聲:“老喬,30公頃的造林任務對你並不難啊,”


    “防火抗旱是大問題。”這是喬書記的聲音。


    門沒有關嚴,張德順從門縫望進去,屋子裏四麵全是書櫃,櫃子裏擺滿了書,屋子中間放了一張大八角桌兒,周圍坐著四五個人。


    見此情景,張德順懵了,他不知怎麽辦才好,轉身就往回走,又一想,沒有回去的道理,此時進屋吧,又覺得欠妥,左右為難呆立在那裏好一會子,他覺得一直站在這裏也不合適,象是在偷聽人家談話,他鼓足勇氣敲了敲門,喬書記從屋裏走出來,並不認識便問:“你是?”


    “我是多種經營處的,姓張……”張德順聲音有些顫抖。


    喬書記引著他走過走廊,轉過彎是一間會客廳,喬書記招呼他坐下後就又回書房了。


    書房裏不時傳來說笑聲,張德順一個人坐在寬敞的客廳裏,坐的雖然是綿軟的沙發,卻如坐針氈般難受,時間也仿佛停滯了,如此漫長,緊張、窘迫、難耐,張德順不停地搓著雙手,使自己盡量鎮靜下來。


    半個小時後,那夥人走出了書房,喬書記把他們送到院外,張德順連忙站起來往走廊裏走,喬書記送客回來,正碰到迎麵走來的張德順,喬書記好象才想起來還有人在等著他,忙請張德順回客廳坐下:“你有什麽事嗎?”


    張德順沒等說話,臉就一下紅到脖子根兒,感覺空氣凝固了般,喘不上氣,也說不出話來,掙紮了好幾下才支唔著說:“沒……沒事……就是來給書記拜個年。”


    喬書記見狀又問:“你是哪裏人?”


    “我叫張德順,是多種經營的。”


    喬書記一聽“張德順”這個名字,想起喬梁曾提起的事兒,心中便有所明白,無疑是為孩子工作的事來的,剛要細問春生的具體情況,忽聽門外傳來一陳腳步聲,伴隨著笑問:“喬書記在家沒?”


    喬書記忙起身迎出,是幾位林場的工作人員,熱情地給喬書記拜著年,喬書記也笑著招呼他們進了客廳。


    張德順見此情景已不適合自己在場了,老話也說,前客兒讓後客兒,便起身告辭了。


    回到家,一股熱浪迎麵撲來,崔叔將火爐燒得很旺,暖牆燙手,張德順倍感溫暖,身上的涼氣很快就消散了。


    孫淑蘭關切地問:“事兒辦得怎麽樣?”


    “喬書記家人多,沒說上話。”張德順有些失落。


    孫淑蘭又問:“那你說清楚你是誰了嗎?”


    “說清了。”張德順瞟了孫淑蘭一眼。


    “那就行,先鋪墊一下,下次就好辦事兒了。最起碼你還見到真佛了,胡麻子上次說他去縣裏領導家送禮,領導媳婦開門接待,說領導沒在家,麻子把禮品遞上說是一點心意,那女人接過禮品就關上了門,屋都沒進去,領導沒見著,還白搭了東西。”孫淑蘭寬慰道。


    張德順歎了口氣,脫了鞋上炕睡下。


    大年初二,鐵蛋來張德順家拜年,請張德順全家初五去家裏赴宴。


    這兩年鐵蛋在市裏打工掙了點錢,鐵蛋娘打算在大年初五殺隻豬宴請鄉鄰,張德順一家是必須要請的,馮二家也在名單上。


    鐵蛋來到馮二家,正逢冬生秋生鬆籽馮朵兒四個孩子在一起玩,他們正製作滑冰鞋,孩子從小動手能力就很強,這裏的孩子們沒有象樣的玩具,冰鞋、彈弓、沙包都是自製的。


    冬生秋生正在兩塊鞋子一樣長的木板前忙碌,麵前還有一堆鋼絲、鐵釘、綁帶等工具,要將兩條鋼絲綁在木板下麵,再把綁帶釘到木板側麵,做成簡易的鞋子樣兒。


    見冬生他們在吃力地纏繞鋼絲,鐵蛋說:“在木板下麵做兩個滑道,再嵌入鋼絲,滑起來就穩當多了。”


    說著他叫鬆籽兒取來鉛筆、尺子,在木板底上劃上兩條筆直的線兒,用刻刀在線上挖槽,不一會,兩條細小的淺槽就顯現出來,鐵蛋將鋼絲嵌入槽內,用錘子鉚堅實,又在木板前後端各釘了一枚釘子當閘來控製滑冰鞋的速度,鐵蛋忙活了一陣,很快就作好了一副滑冰鞋。


    馮朵兒高興地誇讚道:“鐵蛋哥,你可真厲害,以後再有什麽好玩的,別忘了教我們。”


    鐵蛋害羞地垂下頭,還從來沒有人這麽讚美過他,也從沒有人用這樣崇拜的目光看著他,更沒有人這樣親切地稱他“鐵蛋哥”,這種感覺實在是太好了,他不由得沉醉了。


    初五鐵蛋娘早早就起來了,她燒上兩大鍋熱水,從鄰居家借來桌椅、碗筷、杯盤等物品,早上八點過後,幫忙的人陸續來了,殺豬的人開如嘶嘶地磨刀,幾個男人架好支架,備上水盆,一切準備就緒,身強力壯的男人們去豬圈抓豬,發現豬已經撞開欄杆不知什麽時候跑掉了,眾人忙分頭尋找,依著雪地上淡淡的蹄痕,在鎮子西邊那座小橋下找到了這頭待宰的豬,黑底白花的豬此時正立在牆邊喘著粗氣,看上去能有四百多斤,豬找到了,人們鬆了口氣


    將豬趕回家,捆住手腳,抬到架子上,殺豬人又磨了幾下刀,向刀上噴了口酒,用刀將豬脖子處的毛刮掉,再用清水衝洗幹淨,豬不停地嚎叫著,開始是一聲聲刺耳的嘶吼,到後來變成了低聲嗚咽,殺豬人瞅著時機,找準位置,將刀在脖子處用力捅了進去,鮮紅的血噴濺了出來,兩個人拿出備好的水盆接著,血瞬間就注滿了盆,殺豬人用刀在脖子處切割了幾下,半尺長的傷口翻綻開來,露出白花花的肉來,豬哀嚎著痛苦地掙紮,身下泄出一灘屎尿,過不一會兒血便淌幹了,幾個男人抬著把豬扔到地上,豬此時已沒有了聲音,不時的抽搐一下,又過了一會,豬徹底死了。


    人們忙著拔豬毛,開膛,切割,衝洗,灌了血腸,大家動手烹飪,血腸燉酸菜、豬耳、豬手、豬大腸、豬尾、豬頭肉,不一會兒,一頓豐盛的豬宴就做好了。


    鐵蛋家東屋擺了兩桌酒席,西屋也擺了兩桌兒,都坐滿了人,大家吃著,笑著。


    吃罷一輪後,鐵蛋起身敬酒:“各位鄉鄰,這兩年承蒙各位親鄰照顧,我們全家不勝感激,今日略備薄酒,各位親鄰能賞臉前來,鐵蛋倍感榮幸,希望各位不要拘謹,吃好喝好,我先幹為淨,”說完一仰頭喝幹了杯中的酒。


    眾人唏噓著,都說鐵蛋在城裏出息了,會說話了,鐵蛋娘看在眼裏,心裏自然高興,今天家裏可算辦了件大事,也將幾年的臉爭了回來,她今日特意打扮了一下,施了粉,畫了眉,頭發也燙成了細碎的小彎,上身穿著件淡藍色的錦絲夾襖,下身是一條毛呢長褲,今年37歲的她原本就有幾分姿色,今日更顯得嫵媚妖嬈。


    不時有男人偷瞄著她,張德順也覺得鐵蛋娘今天特別漂亮,人靠衣著馬靠鞍,女人更得靠打扮,鐵蛋娘一拾掇跟換了個人似的,讓人眼前一亮。


    鐵蛋娘早就下決心今天要出回風頭,她不停地在餐桌前走動,一會兒張羅給這桌添菜,一會兒又給那桌倒酒:“我們孤兒寡母的,平日裏大夥沒少幫襯,都多吃點啊!”


    鐵蛋娘不停地招呼大家,廚房裏熱氣騰騰的,大鍋裏還燉著肉,傳來陣陣香味兒。


    酒過三巡,菜過五令,已到下午時分,孩子們吃飽後出去玩了。


    男人們喝得紅頭脹臉,借著酒勁兒膽子也大起來。


    忽然有人說道:“鐵蛋娘,你這豬沒洗幹淨啊!”


    鐵蛋娘忙走過來:“怎麽了?咋會沒洗幹淨呢?”


    這人哈哈大笑:“洗幹淨怎麽還一身的騷味兒啊?”


    眾人也哈哈笑起來。


    鐵蛋娘撇了撇嘴,知道這人是在說她,怒嗔道:“死鬼,好吃好喝還封不上你的嘴!”


    林場來了兩個工長,公路段來了兩個段長,此時都已喝得醉眼迷離,早就摁捺不住了,一個段長笑嬉嬉說道:“我說鐵蛋娘,你這豬肉也不肥啊?要是能象你屁股這般肥就好了!”


    人群又是一陣哄笑。


    有人附和道:“還是你這屁股饞人啊!”


    人們已經鬧得開了鍋,騷動起來。


    鐵蛋娘扭著屁股走到那段長身邊:“你這老貨,肉肥恐怕也嚼不動了吧?”


    那段長伸手抓住鐵蛋娘的胳膊,色迷迷地笑道:“嚼不嚼得動,你試試便知!”


    人群沸騰了,那邊有人高喊:“他嚼不動,我們能嚼動!”


    鐵蛋見此情景,心中惱怒又不好發作,這兩年他最恨男人們與他娘調情,他沉著臉,起身出了屋。


    有女人笑著打圓場:“瞅你們淨瞎鬧,孩子還在跟前兒呢,等明兒鐵蛋走了,你們再來嚼!”


    又是一陣浪笑。


    一群人鬧著,笑著,好生熱鬧。


    傍晚人客散去,鐵蛋娘收拾殘局,有人勸過她:“這四百多斤一隻整豬,夠自己一家人吃一年的了,就被大夥這麽白嚼了,不值當,平日裏別人幫你的不過是針頭線腦、柴米油鹽的事兒,犯不上出血本。”


    鐵蛋娘卻非要這麽做,她認為這世上最難還的就是人情,她最不願意欠下的也是人情,她希望人們不要小瞧了她家。按風俗正月裏不該開殺戒,鐵蛋娘曾找人算過了卦,說他家這兩年煞氣重,需要在大年初五用血光衝衝煞氣方能保以後的日子平安,所以她才安排了這場盛豬宴。


    人躍雲舞慶佳節,冰歡雪笑話祥瑞,正月十五上元節,正月裏最後的節日,過完今日年也就過去了,人們煮元宵包餃子,燃放煙花,孩子們提著自製的燈籠在外麵“百步走”,要將一年的疾病丟在外麵。


    下午時候崔叔就用罐頭瓶紙盒子製作了兩盞燈籠,在罐頭瓶外罩了紅紙,裏麵放上蠟燭,送給冬生秋生,看著他們興高采烈地出了門,竟愣在那裏發呆,尹老太見狀問道:“想家了吧?”


    “沒有,”


    崔叔喝了口荼:“隻是每日這樣吃閑飯,不自在!”


    “這裏冬天就是這個樣子的,做不了什麽活兒,你看大夥不都是這麽閑著嘛!”尹老太安慰著。


    “等天氣暖了,我就出去做工貼補家用。”崔叔皺了皺眉頭,


    “行,到時你出去幹活兒,我在家做家務。”尹老太幸福地憧憬著未來的日子,仿佛他們還是幹勁十足的年輕人一般。


    “不過,咱們歲數大了,也得留些錢養老,”尹老太給崔叔添了茶。


    窗外煙花閃爍,將天空映得五彩繽紛,如夢如幻,象極了人間的繁華,又象是天庭裏的流光溢彩,令人眩目、興奮、激動,仿佛置身於悠遠、綿長、美麗的童話世界。僅僅一轉身,煙波就燃盡了眩彩,點點灰燼彌漫在浩瀚的夜空,瞬間便湮沒無邊的黑暗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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