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風簷臉色一沉,明顯有些抗拒,“就是個茶葉店,沒什麽好玩的。”


    “那我去買茶葉總行了吧?”黎歡仍是興衝衝的,又道:“我爸愛喝碧螺春,你那兒有嗎?”


    於風簷猶豫著點了點頭。


    “那就行了,我們走吧。”黎歡又一次霸占了後座,側著身穩穩當當地坐好了,“愣著幹嘛?騎車啊!”


    語氣十分自然,就好像兩人相交多年,關係好的不得了。


    於風簷一陣沉默。


    他不明白為什麽這個人可以這麽突兀地跑過來,跑進他的生活裏,並且來了就不肯走。


    為什麽呢。他這樣沉悶晦暗的人,如同困坐枯井,扔什麽進來都不會給出回應——他好不容易習慣了冰冷、沉寂,毫無激情地度日,習慣了靜默不動,任井口外飛過鳥群,走過路人,刮過獵獵風聲。


    然而當她這樣一束跳脫的光線突然照進來,會讓於風簷覺得那是一根繩子……可惜又並不是。他不可能攀得住光,他仍然走不動,出不去。


    夜色中,於風簷褪去了所有的表情,踩上腳踏,騎著車往初秋微涼的風中而去。


    一路上黎歡話多得要死,一會兒說最近天氣如何如何,一會兒指著沿途的飯館說哪家好吃,哪家是用的地溝油,一會兒又摟上於風簷的腰,說他太瘦了要多吃飯才行……


    於風簷剛開始還“嗯,啊,哦”地應一下,到後麵基本不做聲了,隻是被摟住腰時明顯僵了一下,自行車突兀地扭了個s路線,差點撞上路邊的老太太。


    一路就這麽別別扭扭地騎著,十幾分鍾後到了地方。


    茶葉店開在一片商業區的外圍,人流量不算特別大,少了幾分燈火闌珊,但勝在附近有不少小區,客源相對穩定。於風簷停好自行車,走在前麵去開門,“這店大概50平方吧,平時生意也就一般般。”


    黎歡幾步跟上去,抬頭看著招牌念出聲:“雲茗堂……看上去還不錯嘛。”


    於風簷拉起卷閘門,又開了玻璃門把上的u型鎖,往裏一推,“進來吧,你自己先坐,我去整理下東西就過來泡茶。”


    於風簷把大燈全都打開,然後就自顧往裏麵去了。


    黎歡新奇地打量店內陳設,興致勃勃地來回走。正中間是較大的茶葉展櫃,左邊劃了一塊區域擺著根雕茶桌和小凳,上麵有整套的功夫茶具,右邊設了多寶閣,一層層地擺了不少仿古玩意兒。小店是縱向設計,裏邊應該還有個儲藏室之類的。


    黎歡轉了兩轉就在茶桌跟前坐下了,正想看看上邊擺的杯盞和蓋碗,兜裏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黎歡一看來電顯示,是她媽打來的。


    手機一直響個不停,黎歡皺著眉,終於還是接了。


    那邊林歌的聲音遠遠的,不知是不是信號問題。“歡歡,你那兒應該開學了吧?”


    黎歡嗯了一聲,“都開學一周了。”


    那邊靜了幾秒,又問:“最近怎麽樣,錢夠不夠花?”


    “夠的。”


    “還是給你打一點吧。媽媽最近在b市有個畫展,忙了好一陣,都沒顧得上關心關心你。”


    “不用,關心我做什麽,還是先關心你那小兒子吧。”


    林歌緘默了好一陣。


    “……你爸最近還好嗎?”


    “他挺好的。行了媽,不說了啊,我等會兒有事。”


    “歡歡……你是不是很討厭媽媽?”


    林歌的聲音突然有點變調,帶了些脆弱和不甘,聽上去每一個字都好像很重,又好像很輕。


    “這話就過了。”黎歡揉了揉太陽穴,麵色發沉。


    說到底,她憑什麽因為林歌有了新的家庭,就如此憤怒呢。她沒資格管,想管也管不了。


    黎歡頓了會兒,多說了一句,“你別多想,自己注意身體。掛了啊。”


    她摁了掛斷,有些焦躁地起身,發現於風簷已經站在她身後了,拿著一小袋開過封的茶葉和兩隻冰紋瓷杯。


    於風簷臉上並沒有絲毫局促的表情,讓黎歡覺得他應該是沒聽見什麽的。但聽見了又怎樣呢,好像也沒有多要緊。


    “坐啊,我拿了點新茶過來。”於風簷繞到茶桌的另一麵坐下,開始燒水涮洗茶杯,邊洗邊問她,“烏龍茶喝得慣嗎?”


    黎歡看著他修長的手指在深褐色茶桌上忙活,篩茶,燙茶盞,衝泡,一連串的動作都很漂亮。她心裏浮動的煩悶就慢慢平息下來了。


    “我都可以的。”黎歡又坐了下來,專心看於風簷斟茶,然後七分滿的小杯推到了她麵前。


    她認真又小心地端起來,一口悶了。就好像那不是一杯茶,而是一杯67度的老白幹。


    於風簷沒笑她,一言不發地又給斟上。


    黎歡沒再急著喝,突然抬手解了校服襯衣領口的兩顆扣子,然後使勁往兩邊扒。


    於風簷一驚,慌著神在想要不要摁住她的手,她已經扯歪領口,露出了纖細的鎖骨以及左下方那片字母紋身——half。


    “你知道我為什麽紋了這個單詞嗎……”


    黎歡扯了扯嘴角,露出個難看的笑,“是在我爸媽離婚那天紋的。之前他們不停吵架的時候我都沒意識到有多嚴重,真離婚了才突然反應過來。”


    於風簷靜靜地看著她。


    他覺得這樣苦澀的笑不該出現在黎歡臉上。黎歡應該是笑得又囂張又傻氣的,眼睛彎成月牙,再露出八顆,九顆,甚至十顆牙來。


    不該是現在這樣,像隻奄奄一息的羚羊,立不起來,更不能從懸崖的這一頭躍到那一頭了。


    於風簷沒有接話,黎歡也不需要他回應,隻自顧說著,“我當時就在想,原來曾經很相愛的兩個人,也是能一刀斬斷的。不帶筋不帶血,幹幹淨淨就那麽斷了。那年我才14歲,根本不能理解,隻覺得人跟人的關聯好像深不到哪裏去,什麽靈魂契合,與子偕老,全他媽是狗屁。”


    “養的狗會死,種的花草會枯,聚一起的人也遲早會散幹淨。這世上就沒什麽完美的事情,沒有。”


    她低著眼,指尖輕輕撫過那幾個字母,“其實紋的時候可疼了,你別看我跟個漢子似的,我也很怕疼的。”


    於風簷的目光一寸一寸地巡著那片麥色的肌膚,漂亮的黑色花體英文就像蜘蛛一樣匍匐在鎖骨下邊,有種奇異的美感。他錯開眼,問:“所以,是想以此紀念你死去的少女心嗎?”


    黎歡嘖了一聲,抄起茶杯又飲盡了,“怎麽話一讓你說出來就不對味兒呢。”


    “我明白你意思。”於風簷又給她斟了一杯茶,“不過,你說當時不理解,那現在呢?”


    “現在……我不知道。”


    黎歡眼神有些茫然,但很快又恢複常色,好像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她指尖輕敲了兩下桌沿,隨口問:“你應該沒我這麽囧吧?肯定是家庭美滿。”


    於風簷正提著紫砂壺淋茶案上的兩隻蟾蜍茶寵,聞言手一顫,壺嘴偏到邊上,撒了一地茶水。


    然後,他聲音平靜地說:“我隻有一個媽媽,她去年……死於車禍了。”


    於風簷沒再說多的,起身去拿了拖把。他低著頭來回拖剛才潑濕的地板,盯著那裏一直拖,一直拖。


    黎歡心裏梗得慌,連“對不起”都說不出來,隻知道站起來用力抓住他的手,“別拖了,已經幹了。”


    於風簷定住不動了。


    良久,他才抬頭看著黎歡,說:“不早了,你回去吧。”


    最好以後也別來了,這不是什麽好地方,他想。


    黎歡使勁盯了他一陣,卻看不出什麽端倪,不放心地問:“真沒事?我……嘖,我不該問這個的,真他媽嘴欠。”


    “我很好,別瞎擔心了。”於風簷把手抽出來,丟開了拖把,“走,我去幫你攔車。”


    他直接往店外去了,黎歡隻好跟上,“喂,於風簷。”


    於風簷站在馬路邊,回頭看她。


    黎歡訕訕的,一時又不知該說些什麽。想了想,她便胡亂找了個話題,“明天你要跟他們去公園燒烤?別去了吧,鬧心得很,還不如我帶你玩兒呢。”


    於風簷怔了下,“我本來也不打算去,當時隨口應了而已。”


    “哦。”黎歡抓了下頭發,突然想起什麽,“你手機在身上嗎,給我一下。”


    於風簷沒問她要幹嘛,掏出手機直接遞了過去。


    黎歡動作飛快地往裏邊存了自己的手機號碼,順便發了微信請求,然後又拿出自己手機點了添加。


    她弄好後還給於風簷,笑道:“明天打給你,別不接啊。我帶你去體育館玩,想打球還是遊泳都行。”


    於風簷沒說好也沒說不好,抬手招到了一輛空車,“上車吧,注意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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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上午黎歡果然給他打了電話,他推說不愛打球,不想去。黎歡又慫恿了一陣,見他是真不打算去,也就沒再說了。


    於風簷周末兩天除了看書寫卷子,就是到店裏坐著。他倒沒在意賣出去多少茶葉,反正錢也是要交給戚樊的。他隻是每次假裝出店門倒垃圾時留著意,看附近有沒有什麽奇奇怪怪的人。


    果然一到下午五點左右就會有幾個行止鬼祟的人往這邊看,在門前狀似無意地經過兩三次,最後又不進來。


    其中兩個於風簷還有點印象,之前有幾次戚樊也在店裏,他就看到過戚樊出去領著人到街對麵,進一家白天也營業的酒吧。待不了多久又出來,然後再次換地方。


    說是謹慎吧,又偏偏熬不住,每天都在這附近晃。


    於風簷麵無表情地回身,進了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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