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瓶梅》中,我們很容易發現明代社會經濟運行中“同心圓”的存在。這個“同心圓”,以南京、無錫、蘇州至杭嘉湖的江南地區為中心,漸次擴展至長江流域,然後是兩淮流域,並波及到山東至河北的北方地區。而《金瓶梅》中的臨清,實為江南經濟向北方輻射的襟喉要津。當然,這個“同心圓”的輻射過程,並不僅僅局限於經濟方麵,從文化和時尚來說,南方同樣具有主導作用。永樂後,政治中心遷往北京,南京成為陪都。但至明代晚期,南京的人口大約是一百萬,而北京仍隻有六十萬,且北京城中流行的官話仍然是南京話。由此可見,南京仍然享有文化、經濟中心的特殊地位。在《金瓶梅》中,文化上的“南京崇拜”十分明顯。


    德國學者貢德·弗蘭克在勾畫1400——1800年間的世界經濟地圖時,看到了另外一個“同心圓”。它是以中國長江流域或中國南方作為最核心的一圈——中心位於蘇淞地區的太倉(鄭和下西洋的起錨地)一帶,然後輻射至東亞朝鮮半島和日本、中亞以及東南亞的更為廣袤的地區。它的外圍,甚至擴散到歐洲和南美洲。


    很顯然,弗蘭克的這個“同心圓”,與我們在《金瓶梅》中看到的“同心圓”,有一部分是重合的。區別僅僅在於:金瓶梅所反映的,是以運河經濟為依托的國內經濟貿易,作者的視野受到很大的限製;而弗蘭克則著眼於以海洋為貿易通道的全球經濟運行,他看到了《金瓶梅》的作者所沒有看到的部分。元代大運河的開通,使得明朝的統治者可以更多地依賴內河大動脈,源源不斷地將南方的物產(特別是稻米和紡織品)運往北方,而用不著經由成本高昂且常有海盜攻擊的海上運輸線。弗蘭克也認為,明代統治者在所謂海上航運和運河航運(南方海上利益集團與北方大陸利益集團)的政治、經濟衝突中,明顯地偏重於後者。<small>[25]</small>其中很重要的原因,是軍事方麵的考慮——中國曆朝曆代,受到匈奴、蒙古等北方遊牧民族的攻擊壓力,遠遠高於東南沿海。


    但問題是,有明一代,海上運輸和海上貿易,實際上從來沒有停止過。到了十六世紀中期以後,東南沿海的海上貿易發展加速,明顯活躍。明代的航海技術和造船技術之先進,由於鄭和下西洋這一曆史事件的存在,是不用懷疑的。東南沿海的倭寇之亂也提醒我們,在明代的海洋貿易中,實際上存在著一個被濱下武誌稱之為“納貢貿易體係”的中國——日本——東南亞貿易通道和網絡。也就是說,所謂“納貢”,不過是名目而已,實際上是一種變相的商業貿易體係。


    合法的納貢貿易,被稱為“勘合貿易”——由明政府向日本足利義滿幕府發給“勘合”,而沒有取得“勘合”的商船則為海盜。順便說一句,據《明史》記載,日本的“朝貢使團”在從寧波前往北京的途中,經過《金瓶梅》所描述的臨清,曾對這樣一個富庶之地大肆劫掠。<small>[26]</small>


    “納貢”作為一種政治上的懷柔政策,在中國有很長的曆史淵源。對於明代統治者來說,接受納貢,在經濟上其實是很不利的——宗主國向朝貢國償付數倍於貢品的物品和金錢,給朝廷財政帶來相當大的壓力。正因為如此,明朝政府從現實考慮,盡量控製、壓縮朝貢的規模,也在情理之中。到了後來,朝廷甚至不得已而采取了閉關絕貢的極端政策。當然,這一政策的政治後果非常嚴重。對北方瓦剌的馬市的限製或冷淡,是導致“土木之變”的重要原因;而對日本采取閉關絕貢,則與十六世紀的倭亂有明顯的內在關聯。“絕貢”直接導致了海盜的猖獗,這一點,並不難以理解。《明史》中說,真正的日本人在所謂的“倭寇之亂”中,其實隻占到人數的十分之三;而《洋防輯要》則認為,“真倭”隻占到“倭寇”的十分之一,大量的中國沿海不法商徒混跡並聚嘯其間。因此,嚴令禁海的明代官員朱紈在自盡前給朝廷的疏文中說:“去外國盜易,去中國盜難。去中國瀕海之盜猶易,去中國衣冠之盜尤難。”<small>[27]</small>


    從朱紈的這段話中,我們不難看出其中沉痛的所指——即中國南方海洋貿易集團(比如新安商人)走私貿易的規模以及他們在所謂的“倭亂”中所扮演的角色。因此,雖然一般來說,“倭亂”之平息可以看成是戚繼光、俞大猷在軍事上的勝利,但明朝統治者重新恢複了航海貿易,也起到了相當關鍵的作用。


    “勘合貿易”也好,海盜走私也好,從日本輸入中國的不僅有小刀和扇子一類的工藝品,還有大量的白銀。在弗蘭克看來,中國與日本及周邊國家的納貢貿易體係,年代久遠,不僅輻射至東亞和南亞,實際上也是一個更大的非洲——歐洲——亞洲貿易網的組成部分。而到了明清之際,歐洲人開始把盛產白銀的美洲納入該體係。因此,“美洲的白銀或者通過歐洲、西亞、印度、東南亞輸入中國,或者用從阿卡普爾科出發的馬尼拉大帆船直接運往中國。” <small>[28]</small>由於中國的白銀短缺(特別是由於張居正的“一條鞭法”采用的白銀稅製,中國工商業的繁榮對金銀的要求成倍增加),它像一塊巨大的磁鐵吸附著世界各地的白銀。通過所謂的中國——馬尼拉——墨西哥的貿易航道,美洲的白銀被源源不斷地運到中國,使中國成為一個天然的“秘窖”和白銀最終的“天然中心”。<small>[29]</small>


    在《金瓶梅》寫作的那個年代,在以中國南方為中心而波及北方、東南亞乃至於南美洲和歐洲的經濟貿易“同心圓”中,海外白銀大量輸入中國,顯然是一個不爭的事實。但當時日本出口到中國的白銀,比從太平洋上運來的美洲白銀要多六到七倍。<small>[30]</small>因此,我們如果據此判斷,《金瓶梅》裏那些虛構人物(如西門慶)所使用的白銀中,有相當部分來自日本,也許並不完全是一種玩笑性的推測。


    貢德·弗蘭克的《白銀資本》,著眼於經濟全球化的東方,確立了中國在1400——1800年間世界貿易體係中首屈一指的中心地位,這或許是一個事實。但問題是,歐洲何以後來居上?弗蘭克的解釋是:歐洲僅僅通過美洲白銀的輸入,就輕易地平衡了中國巨大的貿易順差,從而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換言之,既然中國的白銀輸入使得大量資源或財富外流,那麽在元代已經開始有效發行紙幣的情況下,明代的“白銀崇拜”是如何出現的呢?另外,就算是中國一度取得了世界中心的地位,可是這種中心的地位為何又突然喪失了?


    明代的經濟繁榮,隨著李自成攻入北京以及北方女真人的南下而崩解,這當然不是弗蘭克所關心的問題,卻是黃宗羲、顧炎武等人在明亡之後所要麵對的現實。正如《金瓶梅》中的西門慶,家資钜萬,富甲一方,可一旦去世,所有的財富便灰飛煙滅,代之以《金瓶梅》後二十回刺心蝕骨的荒涼。所謂其興也勃,其亡也忽,始終不出“一治一亂”的傳統循環。


    因此,明代的白銀短缺問題,並不僅僅是一個經濟或金融問題。從根本上說,它也涉及到明代的政治、思想、法律以及社會管理體係。全球格局的重大變化,特別是經濟格局的變化,迫使中國自明代開始,出現了微妙而深刻的社會轉型。傳統道德、法律及社會管理模式與經濟發展的慣性和動能之間,產生出極大的衝突和矛盾。而所有這些方麵的衝突和矛盾,在《金瓶梅》中都得到了充分的展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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