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落在張千誠瀕死之際找到了他。


    同樣都是遍體鱗傷,孟落卻完全不像一個被重創的人。他看到張千誠渾身上下數不清的傷口,又看到那些肉胚子醜陋的嘴臉,隻感覺心被一隻手狠狠揉捏。


    眼前的地道裏,不止張千誠一人付出了慘重的代價。那幾個被人抓來的小女娃屍骨未寒,有些都沒能留下個全屍,缺胳膊少腿,好像被巫蠱師拋棄的人偶娃娃。


    本來一片死寂的山村中,卻隻有一個地道之中狂歡聲不斷。沒人注意到吊架身後的白色身影和血色雙瞳,也沒人感覺到,他們即將大難臨頭。


    不是死在鬼怪的手中,而是死在他們的貪欲之下。


    孟落一甩尾,掀翻了所有的碗盆。張千誠的血濺到空中,匯成一柄長劍。它逐漸上浮,像一位高高在上的屠戮者,思忖著先殺哪個為好。


    當孟落露出本來地狐仙模樣,張千誠微微有了些意識。他看不真切,隻看到眼前有一白衣人,淺絳色的長發飄然,五條狐尾如怒放的花瓣,散發著好看的光。


    他知道,是孟落回來了。


    地道裏是一場瞬滅的屠殺,幹脆利落,不留餘地。


    唯獨那個始作俑者——那個把張千誠帶到這窮山惡水中的送信人。


    孟落雖是神仙,不懂人間事,卻深諳什麽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那人被孟落的一條尾巴碾在地上,動都動不得。陰暗地道裏的燭火朝他的臉飛了過來,然後失重般墜落。隻聽一聲慘叫過後,那人已經麵目全非,皮膚如焦炭。地道裏所有的利器——包括那紮向張千誠的木槍,有生命力一般同時躍起,朝著那人狠狠刺了進去。


    再看時,已經是一大塊千瘡百孔的肉了。


    從頭到尾,孟落未發一言:在他眼裏,這些人根本不配聽到他的聲音。他隻想讓這些人永遠從世上消失,若是有來世,便不再為人,甚至連做山上的泥土都不配,隻配做最肮髒之地裏的沼澤淤泥。


    當他轉過身去看張千誠,張千誠又沒了意識,唯獨嘴裏不清不楚地呢喃著孟落的名字。


    一聲一聲“落兒”,叫得孟落心直顫。


    孟落是焦灼的,也是欣喜的。至少他知道張千誠在臨死的時候,念的還是自己。


    他也就不後悔丟了尾巴也要下凡間來了。


    但他未曾仔細想過,周嶼喬的窺天鏡裏,張千誠能活到三十歲。但若是今日孟落沒有來,張千誠定活不下來。


    所以,周嶼喬看到的隻是天生命定。所有關於神仙的一切,都沒有在張千誠的生命裏出現。


    而自從孟落見到他的那一刻,他的命就已經變了。變得誰都無法預知,誰都無法改變。


    ……


    張千誠傷得很重,全身上下除了臉幾乎沒有一塊完好的皮膚。


    呼吸平靜地讓人根本察覺不到。


    事實上,張千誠已經死了。他沒有意識,也沒有醒過來的可能。


    在他叫出孟落名字的時候,已經是回光返照了。而在那之後,他便已經死透了。若不是孟落以一尾代價把張千誠從鬼門關拉回來,他將永遠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孟落給張千誠渡了命之後,默默守在他身邊七天。直到他感覺到張千誠的命靈氣息,才收拾東西離開,沒有留下一點痕跡。


    “他這麽別扭,一定會趕我走的。與其那樣,不如我自己走。”


    張千誠在醒來的邊緣徘徊,孟落則化為原型,躲在石頭後麵默默護著。血氣引來餓鬼,孟落一爪子下去便灰飛煙滅。


    不知過了多久,張千誠終於醒了。他靠著牆,臉色尚蒼白無血色。孟落鬆了口氣,轉頭走掉了。


    他也已經很累了,隻剩四條尾巴的它已經和普通妖怪沒有區別。七天不眠不休,又動用靈力,身體已經在痛訴吃力。


    等隻剩了他一個人,他便想起了周嶼喬的話。他還以為張千誠隻能再活四年,心中不舍。況且他還沒想好,到底要不要麵對張千誠:張千誠能趕他走,就一定是討厭他了。


    他如是想。


    “反正仙界我已經回不去了,我要是回了劫山,有朝一日還能再回仙界。一條尾巴有什麽可惜,能讓你長命百歲,也算值得。”


    於是,一條尾巴,換了張千誠不知多少年的壽命。


    “呼……我該走啦。等你睡一覺醒來,肯定氣色紅潤,哪兒都好了。”


    孟落心想,就這麽偷偷跟著張千誠,偷偷地看著他、保護他就好。


    然後他跑走了。


    ……


    孟落心裏滿是喜悅,完全沒有把尾巴的事放在心上,也不知道周嶼喬此刻心急如焚,卻不知為何怎麽也找不到他。


    他抬頭看,本來晴朗的天空,卻突然被潔白的雲填滿,他便知道,徐白鷺一定在周嶼喬身邊陪著她,一顆吊著的心也就放了下來。


    於是他安心睡著了。


    而張千誠醒來,發現自己的傷完全愈合,便突然想起前幾天自己迷蒙看到的孟落的身影。


    他說不清是幻覺還是親眼所見,隻覺心弦被不知何物撩撥,滿溢著對孟落的思念。


    “孟落?”


    若是孟落回來,一定就在附近,見沒人應,張千誠便又想:


    算了吧,怎麽可能是落兒。


    但他實在想不明白,除了孟落之外,還有誰能治愈自己的傷。


    他甩了甩頭,不去想這個事情。


    人們現在對付鬼怪,似乎已經不是什麽大問題了。布陣、法器,都有人在慢慢摸索。人就是這點,學對自己有益處的東西,總是學的特別快。而對於強大的、不屬於他們的東西,又總是貪婪。


    張千誠想想那封聯名血書信,又想了想那些人的所作所為,深深歎了口氣,心想,是時候回家了。


    這一年,他靈力暴漲,不知道為什麽,總感覺有源源不斷的靈氣從靈骨深處湧現。聲名大噪時,依舊不驕不躁。因為為人正直,許多善良的人還是很敬重他。可一旦想到那些居心叵測的惡人,張千誠便感到由衷的累。


    他不恨,隻是累。


    他想回家了。


    可是他的家在哪呢?那個小房子嗎?


    那個狹小的房間在母親走後那麽空蕩,但張千誠還是習慣了一個人。可是,孟落出現了。


    那些溫馨平淡的日子讓張千誠以為孟落是一個理解他、陪他施展抱負的人。


    可他卻因為自己的抱負趕走了這個人。


    真是造化。


    落兒,你還會回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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