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馬,唐襄先將黃樓和上官武二人安置在自己館中,自己就直奔教主閣。李深薇這個時候一定已經起身,不但如此,應該是連文書都翻閱批示完了。


    上官武雖然連夜奔波,疲勞不會比唐襄更少,但既然已經到了霜棠閣,怎麽可能壓抑得住見一眼李深薇的激動之情。唐襄已經吩咐二人不要在閣內移動,他也顧不得這吩咐,偷偷跟在唐襄身後,向教主閣去了。


    唐襄問了薇主的侍女西婕,西婕稱薇主去了小院照看昨年移栽的薔薇花,唐襄便風風火火地向後院去了。上官武等西婕離開,方找到機會溜進門去。穿過前廳,便能望見珠簾後的花園。唐襄已經站在李深薇身邊說了什麽,李深薇長歎了一口氣。


    他頭一回看到大名鼎鼎的蝕月教主,嚴妝高髻,披一件妃色帔子,隻是側對他坐著,就透出無人能敵的冷豔。他長在宰相府,什麽樣的王女國婦沒有見過,論出身血統,總比李深薇高了不知幾重天,但她們誰身上也沒有這樣的堅毅高貴。這高貴,便是他這樣懂得調笑女子的,也不敢對她不敬。


    他恍恍惚惚還在凝視那薔薇花叢中的身影,便聽到她說:“告訴南北所有教眾,秦棠姬是蝕月未來的教主,見到她要保護她。”


    他聽到這話,卻是比方才還要震撼。秦棠姬這小妮子昨日對他說的話,難道真要實現?秦棠姬雖然隻有十四歲,但想起來李深薇做上教主的時候也不過十四歲罷了;盡管秦棠姬現今的功夫和當年的李深薇相比都還有差距,但若是她也像李深薇當年受武殘月一力扶持一樣的話,正式當上教主也隻是李深薇一句話的功夫。但他又足夠了解秦棠姬的心性,恐怕李深薇這樣幫她,她反倒不肯接受好意。


    他又想了想自己,若秦棠姬果然做了教主,自己倒是高攀不上了——不,現在便已經高攀不上。還在胡思亂想,唐襄已經掀開簾子回到後廳來,撞見他躲在簾後偷看,嚇了一跳,匆忙拉著他離開教主閣。


    出了教主閣,唐襄扯著上官武衣領質問道:“小子,你都聽到了?我是不是告訴你不要亂跑,你不把我唐襄放在眼裏麽?”


    上官武連連討饒:“不敢不敢,唐閣主我怎麽能不放在眼裏,隻是來了此處實在想見一眼教主,克製不住。話是聽見了,但總之不久整個蝕月教都會知道,姐姐饒了我這一次。”


    唐襄甩開他,憤道:“蝕月教眾知道這事是份內的,你卻是個外人,怎麽能偷聽教主的旨意。你與黃樓來霜棠閣的事我還未報,若是被其他人撞見你這個外人,都會懷疑我要反薇主、反秦棠姬,人言可畏,你知道麽?”


    上官武是心思靈敏的,早知道唐襄苦於技不能壓人卻居高位,因此教中對她始終有些猜忌。她若是擅自帶著武藝高超的人回來,定會掀起風波,故而要擇日將他們正式介紹給李深薇、編排在其他閣主或者直接編到李深薇自己手下,才能洗脫閑言碎語。


    他感慨才來一時半刻,就已經領教這教閣內暗流湧動,當下抱歉道:“是小子魯莽,以後一定小心行事,聽教主和二閣主的安排。閣主如果嫌棄我是外人,隨時替我紋上月痕,武急欲受之。”


    唐襄聽了他這話,麵色卻變了一下,道:“你什麽意思?”


    他抬起頭來微微一笑,說道:“棠姬馬上就當教主了,我再不早些混個閣主當當,將來娶不了她了!”


    他這樣說,唐襄心中自然五味雜陳,但當下仍道:“霜棠閣現在已經有四名閣主,暫時排不上你,更何況連你也能做上閣主,你的姐姐必然位置更高。入教的事,我想一想再來答複你,你也問一問黃樓再來告知我最後的打算。”


    上官武忙稱是,躡手躡腳地回到唐襄館中去了。


    到了館中,隻見黃樓也是一夜苦旅卻還精神抖擻,正對著滿牆的寶劍賞得出神。這分館中隻有一處是唐襄的寢室,而這房間平日隻是貯存武器的。唐襄沒有什麽功夫,自然也不需要厲害的武器。她平日用得最多的還是幾柄袖弩,李深薇送給她的鋼鐵好劍,她都仔細存放起來了。這些劍裏,有好多尚未喋血,劍刃鋒利如新,光可鑒人。


    上官武見黃樓左摸摸右摸摸,擔心唐襄回來又要生氣,走上去將黃樓拉出房間,道:“姐姐在此別太隨意,我知道你自恃功夫甚高,但這裏臥虎藏龍,你壞了規矩怕是要吃虧的。”


    黃樓一雙藍色眸子盯著他,隻是大笑:“小宰相,又來告誡姐姐這也做不得那也做不得了。我覺得這地方甚好,以後就呆在這裏,將來也做個教主試試看。”


    上官武聽了這話,仿佛喉頭塞了栗子,良久道:“我們才來不到一個時辰,姐姐莫要說笑。我方才偷偷見了教主,姐姐想追上她還要半輩子功夫呢。”


    黃樓搖頭晃腦一番:“這有何打緊,豈有什麽姐姐打不過的高手,我也去會會。”


    上官武拍落她道:“萬勿張揚,方才我已被唐閣主教訓過了,這才來說你呢。李教主那裏我們無令絕對去不得,隻因我們現在還是外人!”他拎住左耳指了指耳後。他們尚未紋上月痕,還不是蝕月教徒。


    黃樓皺了皺眉:“聽你的口氣也想留在此處,何不早些向唐閣主挑明?”


    “我已言明。她也要思忖片刻,還要我問問你的意思。我是罪臣之子,留在蝕月教也罷了;姐姐你出身清白,要不要留下還是再想想吧。紋了月痕,再也沒有反悔的餘地。”


    黃樓笑道:“我告訴你,唐閣主的顧慮絕非在我是否清白,她是顧慮我們二人出身宰相府。你因為罪臣身份,義仲父一直拒絕你接觸達官貴人,最多認識一些婦女奴才;而我反而因為出身卑賤,可以跟著母親任意出入官宴、義舅也因為我是女子,不把我當成你那樣的‘奇苗’來看,兵場帳營那樣的地方,帶我去也就帶我去了,與人談兵完全不避讓著我。閣主擔心我是個正派人,又認識厲害的角色,萬一對他們蝕月教一些逆反的地方看不下去,會向官軍倒戈。”


    上官武心裏明白,蝕月教這十餘年來之所以擁者甚眾,而又無人鎮壓,都是因為安史作祟、蕃苗亂華,已經鬧得朝廷焦頭爛額,官軍根本沒有心思來理會區區一個蝕月教。好在安祿山死後,蝕月教不論是在長安還是在湖州,都從來沒有鬧過造反的事情,最多隻是拖欠稅款、殺人放火,而這些跟北方的戰亂比起來,已經根本算不得什麽問題。更加上蝕月教雖是黑道,到底養活了不少壯年男女,沒人帶這批喪家之犬好好營生,恐怕情勢更加不堪。因此就算李深薇權勢逆天,官府對她也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然而蝕月教的勢力倘若再大下去,教眾超過一定數目,官府就不得不暗中采取措施。至德二年,河西兵馬使蓋庭倫與武威九姓商胡等人殺節度使周泌,聚兵六萬就造了反;而永王璘反,也隻聚集數萬勇士。蝕月教現在聚眾五六萬人,已經非常引人注目,而等朝廷略有閑暇能來處置他們的時候,即便李深薇能飛天入地,也保護不了手下這數萬弟子。


    他也當然知道姐姐是個正派人。


    黃樓看他思緒萬千,忽然笑著捏捏他臉頰,道:“小武又在思前想後。你就去告訴唐閣主,說我十分喜歡這個地方,以後也不想去別處了,但求每天能吃上酒肉,待在弟弟身邊待到老死就是了!”


    上官武知道這最後三句話絕不是真的,但也沒得打趣,隻推著她回到臥房,將她關到裏麵,在門外喊了一句:“快睡會兒,我傍晚再去尋唐閣主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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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二人奔波一夜,正好趁著白日不能出門,各自躲在房中睡到晚膳時分。等他穿戴完推門出去時,正遇見唐襄陪李深薇用過晚餐回到館中來。她從廚後要了幾隻烙餅和半碗烤肉,正端著向黃樓房中去。


    上官武立即嘻嘻笑著將她攔住,問道:“閣主怎麽想著我的姐姐,不理會我呢,我也餓的。”


    唐襄道:“黃樓從昨日一早粒米未進,比不得你。你曉得我們蝕月教本就是女尊男卑,自己退後些,莫要擋著我。”


    上官武也不接著胡鬧,將早上黃樓對他說的那番話複述一遍,道:“我的姐姐已經點了頭,閣主何時可以將我二人納入名冊?”


    唐襄何嚐不想他們早些入教,她本就是為此帶他們回來!但又不能太過急迫,將自己其實有求於人的心思顯露給他們。尤其是黃樓,若她知道自己帶她回來的目的,竟然是保護秦棠姬,要她做他人的腳下階的話,恐怕是不會願意的。好在上官武卻如她所料,對秦棠姬起了心思,那麽事情還是會照著她的計劃發展下去。


    她腳步不停,一邊回應道:“今晚可以給你們入冊,怎樣?”


    他未想到竟然可以這麽快,大喜過望:“當然是最好了!”


    唐襄便停下來,盯著他道:“二更時,你和黃樓到館後的竹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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