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離開時是一個初春寒夜。她深夜從外麵回來,咳嗽愈加厲害。自從去年在江南為血棠印一番拚命,她的身體就有些衰退;左眼受了傷,再也不能視物,留下一條傷疤,眼珠變得像灰堊一般落寞,看起來十分可怖。師父是使劍的人,瞢蔽一目之後影響了她的準頭,使她本來就暴戾的脾氣更加壞了。


    她在這個世上已經沒有其餘可求的,所愛的人已經離她遠去,所以對自己的容貌並不太珍惜。師父是個美麗的人,有時候盯著她這張毀壞了的麵龐看,也會古怪地被吸引去;人們一看,就知道她是位不可一世的仙子,神與仙都不會把容貌放在心上的。


    她從外麵回來,走到氈房前的時候用力忍耐著咳嗽,抬手掀開氈房的門簾,將鶯奴從被衾中一把拖起,把身上的羊毛氅子裹到她身上。鶯奴迷迷糊糊中被秦棠姬推到氈房外,天邊正掛著一輪明月。


    秦棠姬見她睡意懵懂,有些惱怒,又將那羊毛氅子甩手打落,啞著嗓子喊她:“鶯奴,我有話要交代你。”


    鶯奴立即在風裏打了個寒顫,又聽見師父的聲音變得這樣嘶啞,知道她定然又不知去哪裏遊蕩了一番才回來,受了風寒。她還未全然清醒過來,秦棠姬抓住她的手,向她掌上摁了一塊兩寸長的玉牌。


    鶯奴低頭要去看這玉牌上隱隱約約的紋飾和名字,隻聽到秦棠姬的聲音隨著一聲劍刃破空的尖嘯傳來:“拿穩些!”


    她大驚,而師父的劍已經劈在玉牌上。這一劍下去,玉牌上留下一道劍痕,而自己的手掌也被劍氣炸得迸出血來。她驚慌的目光才轉向師父的臉,驚覺第二劍已轟然滑落,隨後是第三劍、第四劍……她在這區區二寸玉牌上足足砍了六回,留下六條血槽,都填滿了鶯奴的鮮血。


    師父這六劍的功底之深,稍縱則斬斷鶯奴肉掌,稍收則不能在玉石上切出這樣深的劍痕。她的劍法仍然可以說是世上唯一的。


    秦棠姬發出這六劍後,終於沒能忍住咳嗽,轉過頭去掩麵嗆了一陣。鶯奴看見那回過頭來的臉上,已經掛著冷汗。


    師父的身體竟然衰敗得這樣快!她明白這不是觀音主借力所致,那瞬間的失力和這樣逐漸凋零是兩種狀況。她見過其他的觀音奴,到了陽壽將盡的最後幾年,體力會漸漸不如曾經,但仍然超過常人;師父出身海島,或許是高原的氣候使她不快,所以經常喘不上氣。但鶯奴也知道,這點變化本不應該令她虛弱至此。


    她小心地抬起眼去看秦棠姬的眉眼,師父竟然一反尋常地避開了她的目光。秦棠姬收了劍,轉身從帳房腳下提來一桶羊奶,朝著鶯奴血肉模糊的手掌澆下去,將血跡衝刷幹淨。


    鶯奴任由血和奶從指縫間流走,隻是十分疑惑地看著秦棠姬的臉。


    她開口了:“一劍就是一個要殺的人——最後殺掉霜棠閣的那個人,你就出師了,鶯奴。”


    鶯奴滿麵驚惶,視線跟蹤著師父的眼睛,卻什麽也沒敢問出口。對方的眼裏露出的隻是一種刻意克製的平靜,似乎不想讓弟子從這眼中讀出什麽來。她說道:“我十四歲時已經離開花殿,到大陸去修行;你也差不多到了這個年紀,應該張翅亮羽了。我知道你性格謹小慎微,總是依賴著我,所以不想再陪在你身邊;別來找我。”


    鶯奴捏住那塊玉牌,輕輕地說:“可是師父沒有告訴我其餘五個人是誰。”


    秦棠姬轉過頭來微微一笑:“告訴了你,你會去殺嗎?你不會的。等他們一個個提著刀來砍你的頭的時候,你才會殺。”她走回氈房前,伸出手臂將簾掀開,要鶯奴回房去。


    “回去睡吧。”


    鶯奴邁著碎步回到鋪前,回頭看到師父沒有跟進來。她在被窩裏不安地等到天色微亮,師父仍然沒有回房,也聽不到她輕輕的咳嗽聲。鶯奴最後漸漸入睡,清晨醒來仍然沒有看見師父的影子,就知道她或許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一直憐愛著師父,這和秦棠姬以為自己是在照看鶯奴恰好相反。


    她對師父的身體狀況抱著不太樂觀的預計,並不放心師父離自己而去——這也和秦棠姬嘴上說的理由正好相反,她說因為鶯奴過於膽怯,所以要放棄繼續照看她,以磨練她的膽氣;可實際卻是鶯奴在擔心她的安危,隱約地知道師父離開她,是不想讓她看到自己逐漸衰敗的模樣,這就是師父的矜傲。


    若師父果真是因為想放她自由搏擊,所以才離她而去,那也不必不辭辛苦地將她帶到吐蕃來了;師父想必從哪裏打聽到了消息,知道吐蕃的國土上就有一名敵人。既然師父在這時候離去,是不是意味著憑師父的劍法也無法打敗那敵人?師父是不是因為不想讓她看見自己也有落敗的時候,所以提前離去呢?因她在世上的名聲,就是從來沒有輸過的。


    師父沒有告訴自己殺那些人的動機,但卻說那些人必然會來殺自己;如果這就是她十二歲那年曝屍河中的理由,那麽這些人從三年前開始就在追殺自己了。她的餘生如果想安全地度過,不再受到這些人的騷擾,就一定要反過來殺掉他們。


    師父走後,她也就依照師父所說的話,並不立即踏上追隨師父的路途。她知道那玉牌上的六道血槽就是她出師的功名錄,用那六個人的血填滿每一道劍痕的時候,她將成為新的蝕月教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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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鶯奴許完願,庸瑪用急切又好奇的語氣問道:“阿加的師父究竟是什麽人,為什麽把你帶到我們吐蕃來呢?”


    鶯奴輕輕地說:“是為了帶我來修行。益喜旺波大師不是也用腳走到天竺去修習嗎?我也用腳走到這裏來修行。”


    她這樣說的時候,烏策大殿的僧侶們吟唱的正是益喜旺波翻譯的經卷。他曾是吐蕃的貴族,為了教義,虔誠地越過河穀,跨過泥婆羅,到天竺去找寂護大師學習中觀宗之法,在寂護那裏得到了“益喜旺波”這個法名。桑耶寺落成之後,益喜旺波當之無愧地成為吐蕃第一批出家的僧侶,位列七覺士之首。


    鶯奴用益喜旺波學法的例子來解釋自己的來意,就算庸瑪這樣知識匱乏的人也能明白她的意思。庸瑪驚喜地叫道:“天呀,阿加將來也會是唐朝的七覺士了!”


    鶯奴忍俊不禁,要她將嘴閉上:“噓,唐朝早已有許多祖師了!”


    她們這樣一來一去,惹得排在身後等著供奉的香客不耐煩,於是互相攙扶著站起身,要慢慢地向家裏去。庸瑪仍然問她:“你既然要來修行,可我知道佛陀是不耕種的,因那是世俗之人的事;他隻向信徒們化緣。佛陀也是不織造的,因那是女人的事;他隻向百姓要碎布綴起的衲衣。阿加與我們一起耕種織造,如何成佛呢?”


    鶯奴自然不好說自己並不信佛,但仍然解釋道:“我既是世俗之人,又是女人。佛陀不能接受我是世俗之人、不能接受我是女人嗎?”


    庸瑪立即被問住了,吃吃地笑了兩聲。


    她們邊說邊笑,此時剛剛踏出烏策大殿的院門,還未走到鐵圍山牆,迎麵遇上一位麵色蒼白的老婦。那老婦幾有九十歲,繞在頭上的辮發已經細成一條泥鰍;穿得十分單薄,走路顫顫巍巍,還要到這桑耶寺來。但她的神情卻又顯出幾分怪異,似乎已經沒有一點人色,沒有那虔誠信徒眼中的執著和生機。庸瑪迎去攙扶住她之前,還遲疑了一瞬。


    那老婦看到庸瑪上來攙扶她,並沒有道謝,隻是徑直抬起眼來、劈頭蓋臉地對著鶯奴說道:“釋迦自然是不接受你的女兒身的,你等著吧!你看看這鐵圍山裏的汙穢,都是大夢一場。”


    鶯奴與庸瑪麵麵相覷,被這突如其來的批評鎮在原地。那老婦掙脫了庸瑪的手,但鶯奴回頭去看的時候,白頭老婦的身影已經不見了。


    庸瑪有些害怕,也有點惱怒,回頭找不到那老婦了,拉著鶯奴就要快步離開寺廟。原本順順利利地祈了福,竟然在這時聽到如此晦氣不敬的話,可不能再被這個奇怪的老嫗纏上了。


    鶯奴卻略有徘徊,輕輕地掙脫庸瑪的手,低聲道:“你快回去,我還不能走。”


    她跟隨秦棠姬近三年,對掠過身旁的殺機有模糊的直覺,猜測那名老嫗是抱著某種不同尋常的目的來到桑耶寺的;可她卻又與自己擦肩而過,如果這就是那名隱藏在吐蕃的殺手,為什麽不在剛才那一瞬抓住自己?


    她有好幾次希望自己是多心了、隻是那藏在心中的恐懼發作了,但始終無法將之從心頭拂去。


    在佛門妄想殺生是否也是罪過呢?


    庸瑪不肯讓她獨自留在這,用力去拉她的手,鶯奴隻是巋然不動。於是庸瑪也停下來,頗有些受冒犯地皺起眉毛,想看鶯奴究竟是為什麽停駐不前。她看見鶯奴的眼睛裏,閃著如同警覺的麻雀般的光。


    她很快就了解了鶯奴那風聲鶴唳的心情——烏策大殿的圍牆裏,忽然爆發出一陣驚恐的大喊。幾乎是聽到喊叫的第一瞬,她們就回頭拔腿向大殿內院奔去。還沒有來到院前,一陣輕煙般的紅霧就從牆頭嫋嫋飄起,那是人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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