鶯奴不願意讓這家人失望,而且也知道自己有著百折不撓的肉體,將自己作為男孩的寄托是最好的選擇,因此最後還是同意了。


    她在庸瑪家中待到了秋收,割麥後和庸瑪一起晾曬青稞。庸瑪母親即將臨盆,身體龐大,無法做勞累的農活;她也默許了鶯奴來接替死去長女的位置,替家庭分擔重任。鶯奴跟著庸瑪勞動在烈日下,頭腦的思緒偶爾飛出天外,想到如此一年過去,仍然沒有遇見要殺自己的那個人,她一方麵鬆懈下來,另一方麵偶爾想起的時候就更加緊張。


    自己如今過著這樣一種無人知曉的秘密的生活,難道也有人要來殺她麽?這秘密的生活難道不能持續下去,而是終究會被打破麽?為什麽我不能隻是做一個俗人呢?


    師父呢,不知道她如今在哪裏,是不是回到北方閣的小院子裏去了?她不要自己去找她,自己竟果真在這裏留到了秋日,以師父的性格,難道不會覺得幽憤和怨恨嗎?


    鶯奴也想念師父,雖然在異鄉過得並不壞,仍想要回到長安去照看師父。更何況身上這一層蝕月教大弟子的身份牽絆著她,她不能從此隱於異國,總有一天還要挑起重擔。終於有一日,她坐在曬場上問庸瑪:“庸瑪知不知道從邏些去長安的路?”


    庸瑪從未走出過藏南大河穀,搖了搖頭。但她回答道:“我知道沿著臧河向東方走去,就能到南詔。從南詔國跨過大渡河,就是你們唐國的劍南道。”這已是她全部的知識,就連這點知識,也是從當初那名譯員口中聽來的。她馬上又接口道:“在山南有我們的桑耶寺,桑耶寺裏的益喜旺波去過長安,鶯奴阿加可以去問他。”


    ——“桑耶寺”。這三個字落到鶯奴耳中,她立即為那宿命般的危機感攫住,扯緊了喉嚨詢問去桑耶寺的道路,庸瑪說道:“今日收了穀子,明日庸瑪帶阿加去吧。農活也做得差不多了,應當去祈求過個好冬,還要祈求阿媽平安生產。”


    她卻有些急:“不行,不行,庸瑪,不要去啊,我夢見那裏有災難。”


    庸瑪睜大了眼睛,但也沒有問那是個什麽樣的夢:“災難?那可不能隨意說出口呀,阿加!如果災難成了真,你會成為不祥巫女;如果沒成真,你會受到說謊的懲罰。”


    鶯奴已不知如何向她解釋,當下柔腸百轉,隻能緩緩地平息呼吸,說道:“那你要記住,等祈福結束的時候,請庸瑪頭也不回地走到鐵圍山外,徑直回到父母的氈房裏。不要管我,也不要問裏麵發生了什麽。”


    庸瑪瘦小的身體顫了顫,一雙漆黑的眸子直直地盯著鶯奴看。吐蕃重鬼神占卜,如果像鶯奴這樣靈性的女子做了壞夢,說出的預言是不能充耳不聞的。庸瑪盯著鶯奴的嘴巴,看見她慢慢地說道:


    “我想要一把小刀。庸瑪,我隻是俗人,也要用刀來保護自己呀!”


    庸瑪家隻有一把刀,既要騸牛馬,又要割皮子,還要切肉。可是佛殿裏怎麽可以帶進殺豬宰羊的屠刀呢?隻有那些想要佛陀蒙羞的苯教徒才會把牲畜的血灑在寺院的牆壁上。此前他們厭惡佛教,將大昭寺變成屠宰場,讓佛門淨地流滿汙血,到處飛著蚊蚋蒼蠅,逼得僧人們流亡逃竄。殺牲畜、帶著畜血的凶器是不能進那扇門的!


    可是那神女的忠告也是不能不聽的。


    她抿著嘴唇,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顫顫巍巍地從曬場上站起來,快步回到氈房內。片刻之後,她從簾子裏擠出來,將家中那把唯一的短刀送到鶯奴手裏:“阿加,你去吧,如果殺死了妖孽,要說這是我們家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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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庸瑪的母親這天夜裏破了水,躺在床上嗚嗚直哭。她已經快要三十歲,懷了第三個孩子,但這一胎卻好像卡在了裏麵,死活不能出來。鄰近的女人們都已經趁著天亮前趕來看過,可她們都隻是這片青稞地上的奴隸,沒有哪個出得起錢找僧人和醫生來看病。


    玉篦子、綿羊和鶯奴本人都已經在場,孩子的靈魂應當安穩,但生產還是毫無進展。庸瑪也在產房裏手足無措,其餘的女人告訴她,應當等著天亮去桑耶寺祈福,要多帶些貢品以表誠心。她們請不起僧侶,但寺院的門是向所有人打開的,隻要去了,佛陀自然會保佑。


    庸瑪聽了這話,與鶯奴麵麵相覷。原來這桑耶寺之行竟然是不可避免的,那麽那邪惡的夢境是不是不可避免的呢?然而母親痛苦無比的嘶吼使她無暇考慮這些危險,她一定要帶著酥油去拜訪桑耶寺了。


    鶯奴走前則將頭上的玉篦子留給了庸瑪父親,令他無論如何去求一求懂醫術的人來看一眼。


    她來此一年,從未去過桑耶寺,夢裏桑耶寺的模樣不知是如何出現在腦海中的。但一想到寂護大師也曾向讚普從空手中展示出其幻象,又覺得冥冥中這種神力早就存在於吐蕃大地上。


    她跟著庸瑪踏著河穀的土地慢慢跋涉到臧河北岸。秋日已來,高山上的積雪線又開始漸漸侵略草場,桑耶寺躺在這白茫茫一片清淨中,似乎絕不會被什麽邪物打擾。庸瑪走在前麵,有些沉默寡言,她也後悔對庸瑪提起噩夢的事。


    不知是不是如庸瑪所說,一到秋末百姓們都想來祈禱過個好冬,還是正遇上什麽巧日,這一日前來參拜的香客也尤其繁多。山路上百姓摩肩接踵,寺廟前香煙繚繞,這畫麵竟然與鶯奴夢中所見一模一樣。


    但或許佛寺本就日日如此,自己又何必總是膽戰心驚呢,師父也早就訓斥過她不該太過膽怯!她下意識地用手摁住藏在腰邊的短刀,想以此來祛除心中的恐懼。眼看那宏偉大殿已經映入眼簾,那股不安卻越來越強,好似一把剪刀插在耳朵裏,誰能無視這種恐怖的預感?


    跨入烏策大殿,庸瑪也如夢中一般急急向僧侶送去小半克酥油,請來兩盞油燈。鶯奴接過這盞油燈的時候就已經呆了,等庸瑪跪在燈前許完願,抬頭看見鶯奴的麵色中帶著許多驚惶。祈福完畢還要趕回家去照顧母親,她話語中帶著些焦急:“阿加,你沒有什麽要向佛祖祈求的嗎?”


    鶯奴連忙低頭看向她,好像被人從迷夢中喚醒。她迅速擺好油燈,匆匆地在心中祈禱師父快些走出愛憎輪回——這願望她無論如何還是會許,隻是另一個願望也已經到了喉嚨,快要說出口的時候,身後香客的一聲尖叫已經炸了開來——


    庸瑪比她更加警覺,在那尖叫響起的一瞬間就抓緊了鶯奴的肩膀。兩人齊齊回頭看去時,鶯奴夢中的慘狀就落在眼裏。


    人潮後麵果真衝起一道紅霧,紅霧四周如同焦雷滾過,沒有人敢待在附近,已經空出一片地來。鶯奴和庸瑪透過縫隙望去,隻見那真的是一個人的頭被整齊地切去,身體如同木棍一樣立在原處,頭頸裏不停地噴出熱血。


    庸瑪嚇得腿都軟了,整個人埋在鶯奴的背後,抖得連話都說不清楚。鶯奴又何嚐不害怕,隻是大驚之下反而鎮定,一時無法動彈了而已。


    如果說在夢中見到這畫麵,她還能不去追究緣由的話,現在親眼看見這怪異的景象,鶯奴的疑問就不斷地湧上心頭——那殺手為何要殺無辜百姓,又是用什麽武器做到的,且又是如何讓這一幕入了自己的夢?!如果這是師父要她殺的人,為什麽不衝著自己來?如果不是,為什麽自己會受到指引,走到這座佛寺中來,被逼看到噩夢成真?


    是因為做了噩夢,所以才看到其成真;還是因為此事必然發生,所以自己才做噩夢?因果在此順序為何?


    但她來不及去想這些過於深奧的問題,現在最需知道的,是如何阻止這噩夢朝著更壞的方向發展。按照夢境,死的不是一人,這地方將灑滿人血,直到地麵上流出一條血的紅河。


    鶯奴將庸瑪護在身後,強撐著睜大雙眼去看事態的變化,至少也得看清是什麽東西將人的頭砍去。可是這也意味著至少要看到第二個人受害,她才能有些頭緒。她為此既害怕又傷心,一股難以名狀的焦躁堵在胸口。


    視線還在那噴血的人柱脖頸附近徘徊,預料之中的慘事就接踵而來——人群中爆發出浪潮一般的駭呼,站在身邊的人毫無征兆地沒了頭顱,好似發酵得起了泡的青稞酒頂開木塞子,一片血霧就已經飄在空中。鶯奴在夢裏見過的那道血霧彩虹,也慢慢從中顯露,宛如一座異世的橋架在空中,屠戮的神將從對麵走來。


    鶯奴仍然沒有看清凶器是什麽,心理開始崩潰,隻能將躲在身後的庸瑪急忙拖出,輕聲而急促地說道:“庸瑪,庸瑪!快走吧,跟著人群逃出去,你記得我昨天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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