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瑪嚇得麵無人色,卻又實在不能放下鶯奴,一邊哭著搖頭,一邊不由自主地朝寺廟門口逃去,竟身心不一,一時不能統一自己的意誌和本能了。她逃到門前,試圖擠出去的香客們擁堵了大門,正在推搡,隻看見正夾在門口的男女也忽然被拔去頭顱,洪水一般的鮮血噴到半空中,灑了眾人一頭。


    這麽一來,被攔在後麵的人忽然也不敢再進一步,好像那門檻上已經被施了咒語,隻要踏上去就會丟掉腦袋。庸瑪停了下來,驚恐萬狀地回過頭來看著留在原地的鶯奴,鶯奴的表情也十分癡呆。


    因為實在恐慌,一些信徒甚至已經放棄了逃生的本能,堅信這雙腿也不足以帶他們離開孽障;於是紛紛跪下來向著大殿裏的佛陀顫抖著大叫,佛祖菩薩,救命嗬,救命嗬!他們向佛陀祈禱的時候雙眼都不敢睜開,雙耳也聽不到聲音,渾身都失去了知覺;其心智如此閉塞,以至於完全沒有發覺身畔的同伴幾乎是在喊出釋迦牟尼的名號的同時就沒有了頭顱,仿佛一個爆竹般炸開,鮮血登時灑滿土地和白牆,一條紅河已經在桑耶寺匯合奔騰起來。


    等那同伴的身體倒在地上,祈禱的人群才開始大駭著解開合掌的雙手,慌忙將佛祖的名字吞回肚裏。這妖孽難道如此難治,就連佛陀的名字都無法鎮壓住它,難道在佛陀之上還有魔物麽?


    鶯奴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裏,驚駭不能出聲。這究竟是哪裏的武功,怎麽能拔人頭而不見刀光、來無影去無蹤?她跟著師父學了操縱生靈之力的“電”,也見過絕塵穀主隔空發力的“氣刀”,本以為那就是最匪夷所思的功夫了,沒想到這裏還有不現出真身卻能殺人於無形的妖術,這實在讓人害怕!


    人群陷在無盡的恐慌中,如同無頭蒼蠅一般在寺廟內亂撞。此前在大殿裏朗誦佛經的僧人們也都嚇得躲起了大半,場麵一派混亂。


    正在一片淩亂中,鶯奴眼角的餘光忽然瞥見一線白光極快地從角落裏掠過,像誰的衣角,也像什麽動物。她迅速追尋著那白光看去,然而卻又完全不知道它去了何處。


    她側過頭,白光又閃;轉回身,幽影更來。她越是要看清那影,就越是難以看清。直覺告訴她這就是業障的具形,她捉住這慌亂的白光,就能將來龍去脈看清楚了!


    鶯奴像是在漫天紛亂中揪住一根可以攀援的天繩,突然定下心來,目光開始滿場追逐那詭譎的影子。然而那影子十分狡猾,每當鶯奴的視線投去,它就出現在別處,仿佛知道鶯奴的目光即將掃過一般;她越是急躁地要去看,那影子也閃得越快,以至於她產生了一種奇怪的猜想,那白光並非真實存在於這混亂的人群中,而是貼在她自己的眼球的一角。眼球轉到何處,那白光也被粘過去,而她永遠都不能直視那東西的具形。


    這真實和錯覺的界限一旦模糊,她就再次無法安定了。有那麽一刻,她甚至要混進逃竄的人群裏,但同時又不知他們在躲避著什麽。是他們能看見妖孽,而自己不能麽?人群逃竄的方向是哪裏呢?她盯著那漩渦一般的亂潮看,發覺沒有一個人真正逃開烏策大殿,一個個驚恐得像是被什麽力量卡住了脖子,被提著到處亂甩。


    血還在不斷從人群中噴出,揚到空中化作紅雲遮日;那道不祥的彩虹橫跨大殿,堅固得就像一幅久遠的圖像。鶯奴牢牢盯著它看時,甚至被這怪異的畫麵吸引住,從裏麵看出一點安寧來。


    就在這極度的慌亂和怪異的寧靜之中,終於有一個聲音打破了結界:“思量無際不變頓成神殿奠基之前,河穀此處遍布妖魔,整夜嚎叫、不肯安靜,是吾師寂護與蓮花生將其奮力安頓剪除。妖異墮入輪回,如今又來,怨懟應當落在我的頭上。塗塗眾生,死有何辜?”其聲堅定而穩健,仿佛法(易查字隔斷)輪顯於空中,有不容置疑的氣勢。


    聽見這安定聲音的百姓們紛紛向著殿內看去,隻看見從那幽暗的殿門裏,迤迤然走出一位麵目莊嚴的高僧,手持法杖,看見滿地屍首,眉頭緊鎖,口念密教中觀宗戒文,一手結印。


    人群中立時喧嘩起來,這是吐蕃最負盛名的高僧,位列七覺士之首的益喜旺波!


    大師既出,慌亂一時平靜了六分,鼠竄的香客們逐漸停止了繞圈。


    益喜旺波看著這滿地的鮮血和屍體,眉頭緊皺。他一動不動地念了一刻六字真言,麵龐宛如吹皺的湖,流露出沉靜的哀傷來。少息,他開口發問:


    “來者是誰,難道在佛陀身前,連麵目也不敢露出麽?”


    他這問題被微風吹響烏策大殿的角角落落,宛如一道驅魔的法咒,彌漫在空中的血霧也漸漸散去,空氣重新變得透明起來。


    人們正等著那妖孽的回應,首先便看到了身旁躥過的那道白光的真身——


    那是一隻雪白的狐狸。


    狐狸麵容天真,狐吻上還沾著一絲熱血,漆黑的眼珠顫動著向人群看。有人想要撲上前將其扣住,它又立即撒開腿朝著角落裏逃去,發出唧唧哇哇的叫聲。


    既然別人也可以看見這狐狸,那它就不是自己的錯覺,鶯奴先是鬆了一口氣。


    狐狸逃去,人們開始追著狐狸四處奔走,不意又另有畜生出現在牆角。這回是一頭赤狐,不知從哪裏跑進了桑耶寺中,踩著香爐和闌幹跳上了太陽殿的門楣。底下的人大呼罪孽,要用苕帚將它驅趕下來,那赤狐也不為所動,踞於其上俯視眾生,其色淡然。


    不經意間,這烏策大殿裏混入的狐狸似乎漸漸地不止這兩頭,不知從哪裏跳出更多狐狸來。青的紅的,黑的白的,一時現身,一時消失。


    益喜旺波凝視著這殿堂中人與畜生一片混亂的場景,隻是不動聲色,仍然等著狐狸的首領出現。百姓們幾有一百五十人,如此多的人手竟然捉不住這到處亂竄的小小毛怪,倒好像一群被繡球逗引的狸貓,為了追逐那閃電般的活物,在殿內橫衝直撞。


    狐狸不堪其擾,攀住外牆,向著屋簷上爬去。它們像是受到什麽提示一般,向上爬的步調出奇一致,很快就全部攀到了烏策大殿的二層,隨後爬得更高,人群圍在大殿下竟然看不到了,隻能緩緩地散開,去張望那躲到高處的牲畜。


    待香客們退開一定距離時,仰頭才能看見烏策大殿的房頂,那裏不知何時早就站著一名怪異的年輕女子了。


    無人知道她是怎麽登上屋頂的,也沒有人知道她從何時起就站在那裏。這女子和他們一樣結起數條長辮,穿的是雪白的裘皮,戴的是雪白的帽子。狐狸們就安然地圍著她踟躕,好像與她是一體同生。


    益喜旺波聽到了殿外的驚呼,也緩緩從殿內走出,到太陽下仰頭看去,那女子正落在烈日的中心。


    她開口了:“我從未害怕過佛陀,也沒有掩藏我的行蹤。是你們這些佛徒不敢向著太陽張開眼睛,所以也看不見我。”


    那女子的聲音聽起來意外的溫柔,帶著令人無法拒絕的慈愛。鶯奴聽到這嗓音的時候,第一反應是震驚,原來有著如此溫和聲音的女人也可以殺人如麻;第二反應是這就是師父所說的敵人,因為越是迷惑人,越是恐怖。


    她屏息聽那狐女接著發言:“巴賽囊,連你都沒有出生的時候,連第一位讚普都沒有出生的時候,連天地都沒有誕生的時候,桑波本赤就已經存在。岩壁永遠是讚神的領域,每一座高山都長著念神的怒目,一切流動在地麵上的靈氣皆屬於魯神。”巴賽囊是益喜旺波的俗名。她這樣娓娓說著,慢慢從屋頂上蓮步而下,如同一朵雪花悠然飄落。


    說到這裏,就連鶯奴這樣的外人也已經知道來龍去脈,這位女子是一位神通廣大的苯教徒,今日發生在桑耶寺的一切,都是因為她不滿於佛教在這片土地上的傳播。


    寺內一片死寂,狐女繼續道:“所謂螺殼塔,就是將人的鮮血灑在貢品上;所謂曼陀羅,就是一團虹彩亂象;所謂金剛舞士,就是戴人骨而舞;使者乃是赤身惡徒,大張皮隻是人皮,神的麵貌隻是麵具!這不是什麽教法,是從天竺傳進吐蕃的罪惡,將我們的子民全都糊弄了。”


    益喜旺波聽到這裏,眉頭皺得更緊,牢牢盯著狐女的眼睛:“我們的蔡邦皇妃雖然說過這些話,但她也在桑耶寺傾心捐了佛殿,其根器和眾皇子大臣一樣催開過萬花,是我們佛教的子弟。女辛苯如果想用蔡邦皇妃還未醒悟時說的氣話來挑撥是非,那就來錯了地方。你可見那牆外的特別三洲,蔡邦皇妃誠心捐下一座康頌桑康林,用璁玉珊瑚裝點之,供奉四座菩薩。若閣下是為皇妃效忠,就請快快離開,不要損害了皇妃的修為!”


    狐女發出動聽的笑聲,仿佛不屑為此生氣:“我可不是借皇妃的話呀,我可是真心地說。巴賽囊,皇妃花了錢,就成了你們口中的門徒。佛教的教義和修為,難道可以用璁玉珊瑚買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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