鶯奴盯著那串小小足跡,再一次陷入了迷惑和痛苦中。殺掉狐奴前,夢境中的娘定埃增曾告訴她砍下狐奴的頭就能夠破解幻境,然而事實上此事過去了四十九日,夢境還在繼續,因此那砍頭就能破夢的說法究竟是什麽人傳達給她的,她究竟有沒有殺掉狐奴?


    她還想起整個事件之前,自己在春日裏做的那個夢。連那個夢也是狐奴所托的嗎?他似乎沒有必要向其托夢,而且在大滅頂祭之前,狐奴似乎甚至不知道鶯奴還活著。


    鶯奴的眉皺了起來。如果這樣分析,來控製夢境的人似乎不止狐奴一人;有另一個闖入者,可是目前為止除了鶯奴,誰都沒有覺察到那個人的存在。是“他”唆使鶯奴砍掉了狐奴的頭!


    一旦意識到“那個人”的存在,鶯奴心中的恐懼馬上如同烈火一般燃燒起來,可是很快又因為闖入者的形象過於抽象而開始疑惑於自己恐懼的原因,兩種心緒同時襲來,她又覺得自己被扼住喉嚨不能動彈了。


    這是她頭一次如此清晰地感知到那股恐懼是如何穿過自己身心的,她從來不是無由地恐懼,她在怕某個人!


    某個完全說不出形狀的人,總在控製著事態走向血腥的一麵;而那種控製不單透過她的腦,還透過其餘人的腦,隻要被控製著做了這一步,厄運就會排山倒海地席卷而來。但那不是所謂的命運,而是一個真實的人,雖然誰也沒有見過這個人的身形麵貌,卻是“他”一直在偶然地控製局麵。


    她在害怕這個人。而且也很難說究竟是她害怕此人,還是此人正躲在她的心裏、住在某個竅中,時不時地痛打她一下,使她突然心悸畏懼。


    想到這裏的時候,她忽然空明起來,因為“他”的行蹤頭一次敗露了。白頭老嫗之夢就是一個最大的破綻,“他”已經向她明說了自己的存在。既然那恐懼是有形體的,她就不該繼續害怕。


    她回過神來,轉頭見教徒們大多還跪在雪中,隻有為葬禮做灌頂法的主持和抬棺者仍然悄然站立。狐狸的身影一消失,主持者也立即鬆了一口氣,感應到那精魂終於脫離身體,向著另一境界去了。他呼了一聲“大妙”,命令抬棺者將狐奴的屍身安置到墓穴中。


    雖則狐奴的屍身曆經波折才終於落地,但娘定埃增和鶯奴的麵色都不輕鬆。因為就在法師喚出釋然一歎的時刻,鶯奴感覺到懷中已經冷卻的亡嬰突然全身震顫。她膽戰心驚地抬頭看了一眼娘定埃增的臉,對方的眼神裏早就透露出不妙的意味了。


    狐奴的靈魂果然掉進這名死嬰的身體裏了!


    那是鶯奴無心編織的陷阱,並非有意要困住狐奴的靈魂;但狐像是對靈魂渙散仍有恐懼,還不是真心甘於成為大象,所以看到寄居之所,即刻躲進去了。


    但娘定埃增用極輕的聲音說道:“狐依戀於你,希望你懷抱著他離去。你偏偏抱著一隻空瓶前來,這都是命數,我不再說什麽了。葬儀之後,請施主沿著臧河出蕃吧;送葬未畢,接下來的路途隻能由施主代為完成。”


    她有些憂愁地看了看懷中的小嬰兒。她在聽狐奴訴說昆侖山往事的時候就已經模糊地知道他尤其地在意她,看見狐奴的身上穿著那件妃色縐紗的時候已經完全確認了,所以對現在的結局也無話可說。這就是她對那強加在她身上無窮愛意的畏懼,雖然這特質堪稱無敵,能夠招安所有對手,但人豈是真正熱愛她?她迄今收獲的全部友誼和關愛,又有幾分是出自真心,幾分是被自己強行吸引來的呢?


    葬禮結束後,她上前向蔡邦公子說明了自己的身份。對方也早就知道她是誰,聽聞她想要了解狐奴的來曆,卻並不太樂意全盤托出。她多次懇求,蔡邦公子總算吐露道:“貴人不如親身到你們唐國的蝕月教去問一問,事情都過去十多年了,也並非由我本人經手。再向我盤問大德的俗身過往,我可是要生氣的。”


    蔡邦公子所說的是吐蕃語,可鶯奴還是大致聽懂了“蝕月教”這三個字,大為震驚,錯亂中隻能先對著公子點頭稱是,緩緩地退了兩步;狐奴是蝕月教的人,那替他們刺下奴隸標記的人也是蝕月教的人!


    她自己就是蝕月教的大弟子,將來是要做蝕月教主的人,可最初怎麽會是蝕月教裏的一名“奴隸”?換句話說,要想製裁那最初給他們打上烙印的人,等她成為教主後,隻是一句話的工夫而已。蝕月教裏怎麽會同時有將她當作奴隸飼養和當作未來教主的人呢?


    蔡邦氏的人和苯教的送葬者隨後離去,娘定埃增走在隊伍的最後,離去前還回過頭來對著鶯奴合掌示意,這也將是兩人的永別了。


    鶯奴呆呆地站在原地,眼看著隊伍慢慢消失在雪中。娘定埃增雖說要她立即沿著臧河離去,但她還未向庸瑪一家告別,也還未將小兒子的死訊告訴他們;現在是大雪的隆冬,如果不準備下充足的幹糧,她也沒辦法趕路。


    回過神來,鶯奴準備回到南坡,到庸瑪家的氈房去。庸瑪家現在一貧如洗,就連自己一家三口的肚子都填不飽,她確實不能再那樣吃他們、用他們的了;至於出行要攜帶的幹糧,她也隻能碰運氣從桑耶寺討要一些試試。


    這邊還在盤算,邁出腳去的第一刻,她就用眼角的餘光瞥見了一個熟悉的影子——


    那狐狸還沒走!


    白狐狸又一次出現在了雪坡上。這一次,它是專程來找她的。


    鶯奴見了它,與之默默地對視了片刻,狐狸的目光中露出一種焦慮和傷感。她緩緩湊近它,它也不逃,但在鶯奴接近到就快要摸到它的頭時,警覺地退了三步。


    它稍稍退開,鶯奴也就隨之追去;隻要鶯奴湊得足夠近了,狐狸就立刻逃開,但每次都隻逃一小段路,便回頭來看鶯奴是否追上。鶯奴無奈,對著它說:


    “你要帶我去何處呢,狐奴?”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蝕月編史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露山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露山並收藏蝕月編史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