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聽到這句話,仿佛被看穿一般,用心虛而難過的眼神回過頭來看鶯奴。發覺鶯奴的麵上並沒有斥責的意思時,又小心地向前跑了幾步。


    鶯奴為了不令它傷心,順從它的意思繼續向前跟了上去。狐狸的心似乎才安定一些,發出很輕的一聲吱叫。她明白這隻狐狸要帶著她直接向目的地奔去,連向庸瑪一家告別的時間也不願意蹉跎。因為狐奴的肉身已腐,這最後的一點法術不知道能夠維持到何時,它或許害怕自己消失,所以催促她前進;想到這點,鶯奴也不忍心丟下狐狸離開。


    她唯一的顧慮,隻是隨身沒有任何幹糧。自己雖然是不死之身,但饑渴、痛癢和喜怒都是真的。或許她不吃不喝走出高原也並不死,但那長久的饑餓會折磨得她喪失理智的。


    鶯奴試圖對狐狸說出自己的擔憂,但狐狸並不是真正的人,不能理解鶯奴的意思。它在前小步奔走,將鶯奴領到因凍結而收窄的臧河邊,沿著河道跑了一段,同時不停地回頭看她是否跟上。


    鶯奴見狐狸的心情如此急切,也就不忍說出心中的顧慮,隨著它一路走到天色轉暗為止。狐狸見天色暗了,繞到鶯奴腳邊吱吱叫了兩回,鶯奴剛要蹲下身去替它拂掉頭背上的雪,狐狸又一次跳了開去,如同溫馴小狗一般看著她。


    她輕聲說道:“你帶路吧,我不累的。”


    狐狸仍然張大了眼睛凝視著她,片刻後忽然調轉方向,朝著河岸邊的山坡跑去。鶯奴急急跟上狐狸的腳步,發覺它將她帶到了一個可以避風的壁穴中。


    狐狸躲進壁穴,馬上盤臥到地麵上,一邊眨著烏黑的眼睛,示意她也躺下來休息。鶯奴因怕石壁冰涼,不敢躺下,於是裹緊了身上裘衣,坐在狐狸一旁。這小野獸見她不領受好意,馬上嗚咽起來。


    鶯奴頗為無奈地看了它一眼,將之如同抱貓一般抱起來,擁在懷中,好互相取暖。它臥到鶯奴胸前,便止了聲,且漸漸眯起眼來,入了夢鄉。


    鶯奴懷中此時抱著死去的小兒和執念化成的狐狸,兩者都是死物;但那小兒的身體裏安眠著狐奴的靈魂,狐狸的頭腦中留著未滅的心願,所以又可說是活物。此時此刻,那生與死的界限在鶯奴眼裏也是模糊的,她對世界的認知正被狂烈地改寫著。


    等外麵天色盡黑,她也在困頓中睡去,將臉埋在狐狸的肚腹中。


    次日天明,狐狸繼續帶她向著臧河下遊前進。他們已經漸漸遠離山南,將進入林芝;若在臧河急轉的位置繼續向前,他們就將來到南詔境內。


    鶯奴聽過娘定埃增的囑咐,知道最終應當到洛陽去;如果是獨身趕路,難免迷失在白雪皚皚中,但這小小狐狸卻勝似識途老馬,趕起路來沒有一點猶豫。她不禁再次疑惑起來——狐奴直到死前都不知自己曾是洛陽人,但其執念化作的狐狸卻認得回到洛陽的路,這豈不奇怪?


    想到這裏的時候,她已經有些警覺;但一想到能見到狐狸,就意味著自己還在狐奴的法術中,所見的未必是真,領路的也未必是狐狸,就又一次拋開了疑慮。


    這狐狸極通人性,雖然聽不懂鶯奴對它說的大部分話語,但似乎了解鶯奴身上沒有食物、會感到饑餓,有一日清晨竟然銜來兩隻死鳥,放在鶯奴麵前。


    鶯奴確實餓得昏了,但看著這生猛的食物,麵上還是略有難色。狐狸急忙手口並用地替她拔去鳥羽,又發出那嗚咽的聲音來,示意她吃。她仍然不願令它傷心,坐下來仔細地將鳥身上的羽毛一根根除去,捅開鳥腹,將內髒送給狐吃。


    她見狐抬頭望著她不肯動口,低頭將翅膀撕下來送到自己嘴裏,它這才滿意地嚶了一聲,埋下頭去,一口將髒器吞下。明明隻是幻象化成的狐狸,卻也需要進食,鶯奴一邊嚼著腥冷的鳥肉,一邊疑惑地看著它。


    或許鳥也不是真的吧!


    自此以後,死鳥、死鼠,草根、敗果,這冬天的荒山上能找到的一切食物,狐狸都會銜來放到鶯奴眼前。她了解蕃人忌諱食魚,認為地下的生靈都與魯神有關,尤其是苯教徒更加不會捕魚來吃,所以雖然就走在封冰的河水邊,狐狸也從不咬著魚來見她。比起吃老鼠,她自然更想吃魚,但顧及狐狸的心情,也就強忍著不去尋。


    待走到林芝的邊界,河穀中的濕氣更重,氣候也已經變得不如之前嚴峻,靠近水流的河穀底部甚至是沒有積雪的。見到草皮以後,尋找食物變得容易很多,一人一狐不必再忍著饑餓趕路。


    但天氣轉暖,鶯奴就麵臨著另一個問題——懷中的亡兒已經死去多時,此前還能在酷寒中維持穩態,一到濕暖的地帶,那死嬰的肚腹就開始肉眼可見地膨脹起來,不日就散發出刺鼻的惡臭,身體也滲出汙水。


    鶯奴雖然知道這早就隻是一具死屍,但看見孩子的身體變得這樣淒慘,還是十分傷心。又想到狐奴的魂靈也還躲在其中,寄居之所變得汙穢,當然也令人難過。她不能繼續將之抱在懷裏,隻好脫下襪子裁成背帶,將死嬰背在身後。狐狸似乎也不願意看見屍體腐敗,走在鶯奴身旁時,總是發出痛苦的哭聲。


    鶯奴背著這孩兒接著走了三日,這時他們已經離開了臧河下遊,轉而沿著瀾滄江下行;嚴冬的景色逐漸消退,覆蓋著白雪的山頭變得遙遠,河穀中可以聽見鳥鳴了。死屍在鶯奴背上發出濃烈的臭味,不時引來食腐的動物,令她不堪其擾。


    等到了第三日的夜來時分,鶯奴與狐狸找到容身之處後,不得不找了些草葉將嬰兒的屍體蓋起來,做了一個臨時的小墳堆;一是為了防止動物第一時間將其叼去,二是實在不能繼續忍受那嗆人的氣味。


    她睡前看見狐狸尤其焦慮,徘徊在小墳前不停低泣,也不來她的身邊休息。她本想安慰安慰這可憐動物,但剛想起身時,看見它傷心地伏臥到墳堆旁邊,也就不忍前去打擾了。


    鶯奴在淩晨醒來,醒來是因為忽然聞不到那刺鼻的氣味。她不安中借著幽暗天光摸索到草葉堆成的墳墓前,輕輕地拍了拍,發覺死嬰不見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蝕月編史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露山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露山並收藏蝕月編史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