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大駭中喚起狐奴的名字,也沒有聽到回應。山洞外的天色還十分昏暗,但離日出也已經不久,狐或許離開洞穴前去覓食了。鶯奴焦躁不堪,擔心是自己在這短短的時間裏疏忽大意,沒能守住“瓶子”。


    她跌跌撞撞地跑出去,一邊在河穀裏呼喚著狐狸。尋找狐狸並未花她太多功夫,走出不到幾步便聽到草叢裏傳來熟悉的嗚咽聲;鶯奴湊近了去看,隻見狐狸含著十分傷感的神情躲在草裏,肚腹上的毛已經染成了暗紅色,她低下頭去看時倒抽一口冷氣——


    狐狸將亡嬰從洞穴裏拖出來咬爛嚼碎,已經吃了大半,胃部塞得滾圓。此時它正將吃剩的身體藏在肚子下麵,小蚋子正繞著它的嘴和腹部嗡嗡亂飛。


    鶯奴看見這一幕,首先被震驚得不能說話,隨後氣憤得伸出手去,將狐狸從殘缺的嬰兒屍體身上打落下來。狐狸挨了打,發出始料未及的淒慘尖叫,嗷嗷疾呼著跑開了。


    他們已經到了溫暖地帶,不缺食物,狐狸吃孩子不是因為饑餓;它吃孩子,隻是因為害怕這具身體腐敗消散,所以要趕在那之前將它吞進腹中。若是如此,這小孩兒就再也不是庸瑪家的小兒子,而完全成了一隻裝靈魂的瓶了,鶯奴因此生氣,痛打了狐狸。


    狐狸十分委屈地躲在遠處哭著,鶯奴也傷心而無奈,坐在死嬰的身邊不知所措。待日頭升高,天光將半掩在草中的殘塊照亮後,鶯奴不忍心去看孩子的慘狀,背對著轉過身去。狐狸猶猶豫豫地湊過來,像是贖罪一般坐到鶯奴身邊哀鳴了兩下。


    鶯奴一手支額,拿悲痛的神情看著狐狸,片刻後說道:“都已經吃了,快去吃完罷,盯著我做什麽?”


    狐狸於是小心翼翼地踱步回去,將嬰兒的殘塊悄悄叼到更遠的地方,良久才回到鶯奴身邊;它回來時,整個肚皮都漲得繃緊了。


    鶯奴看見它這副模樣回來,本想向它發泄心中的痛苦,可伸出手去隻是摸了摸它的頸子,什麽也說不出來。狐狸吱了一聲,示意她應當繼續前行,她也就支起身準備啟程了。不知為何,狐狸雖然做出令她傷心的行徑,她並不厭惡狐狸,隻是覺得它十分可憐。


    他們一路向東,下了山坡,馬上就順著瀾滄江進入了雲南王的地盤。沿著西岸行進,已經可以看到小小村莊;這裏的村民人人赤足,婦女以青布為衫裳,身上披掛著數十串珂貝巴齒和真珠。鶯奴認得這種裝扮,以前魚玄機在天樞宮中除了會穿上鞋襪以外,身上也是這樣打扮的。她的母親就是望蠻人,據說是十分驍勇善戰的民族,雲南王每征戰,必召望蠻的戰士衝鋒陷陣,就連女人也可以穿上短甲、騎馬打仗。


    望蠻族雖然也有自己的語言,但與都城羊苴咩的白蠻口音相去甚遠;當時魚玄機之父魚劫風來到雲南時,為了與人溝通,首先學習的必然是首都的白語,就好比中國的大小官員都要學習長安的官話;魚玄機的母親或許是因此才改說白蠻語音,好與魚劫風交談。望蠻的語言實在太過偏野,所以後來教育魚玄機的時候,也采用了白蠻的苗語,這至少是南詔國較為流行的口音。


    鶯奴和魚玄機相處時,同她學過幾句白蠻苗語,然而在此也幾乎不能通用。不知道魚玄機本人回到望蠻的地麵來,還能不能與母親的鄉裏對話?


    她到了有人的地方,首先渴望吃一點熟食,但錯過了第一個村落。等翻過兩座山,才遇到第二個望蠻族的山村。她遠遠看見了農人的門戶,便迫不及待地上前敲門乞食。可是不想這十年來,南詔征戰不斷,這座村莊似乎被大肆征過兵,鶯奴連敲好幾家的柴扉,到頭來都發現院中空無一人,過去住在這裏的男女都被征去打仗再也沒有回來。院中雜草叢生,門前農田荒蕪。


    雖則人去樓空,但可以借用爐灶。她也已經沒有心思繼續趕路,隻想坐下來弄些溫熱的食物來吃。狐狸會意,馬上殷勤送來一隻新死的烏鴉,放在鶯奴麵前。


    鶯奴笑道:“不能再吃鳥了,我也是鳥兒啊!”


    不等狐狸轉頭去尋下一批食物,她就按住它,令其不要離開這座荒舍。狐狸是雪狐狸,離開了雪地以後就變得無比顯眼,雲南多虎豹,狐狸出了家門就容易遭難了。雖然隻是一縷執念化成,連有沒有實體都不可知,但誰又知道它在其餘生靈的眼中算不算一種食物呢?


    她聽魚玄機說過雲南岩間生一種樹,天生帶彎,砍下來能夠直接做成弓,不必塗漆也十分耐用,所以這就要到山壁附近去找找這種樹,臨時做成弓來獵些兔和狸。


    距離她上一次吃到真正帶肉香的熟食已經過去數個月,上一次還是因為庸瑪的母親懷孕而有幸喝到一點犛牛骨湯。她曾在吐蕃學過熬煮肉湯的方法,雖然身邊沒有鹽巴和豆子,但院子的水缸裏有蒸騰濃縮數年也沒有人動過的雨水,缸沿上都已經留下一圈鹽漬;她將這珍稀的鹽白用手沾下來洗在湯裏,又到荒田野地裏搜羅了一些可吃的野菜,就這樣才好不容易吃上暖和的烹兔肉。


    她也不過是個俗人,吃到兔子肉的瞬間就流下淚來,滿心喜悅地分了半隻兔腿給狐狸。狐狸不吃,端坐在地上看她。


    鶯奴一邊吃著,一邊像是對狐狸說道:“這樣下去可不行啊,到了有人的地方,我們應當活得像人一樣,吃生肉和腐果走到洛陽去是行不通的。等再翻過幾座山,就會來到更熱鬧的村落,我們會無處可躲的。但是要吃得像個人,難道隻能一路乞討嗎?”


    狐狸當然不回應她,她也繼續自言自語地絮絮說道:“我們是旅人,你的時間寶貴,我不能停下來替人做農活換錢。沒有錢就沒有飯吃,我該怎麽辦呢?”她說著,轉過頭來看看狐狸,見它仍然茫然地張著眼睛,於是又一邊微笑著,一邊用兔子腿骨敲打著手心,自答道:“我已學了農織,這一次怕是要學習做生意了,小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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