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蘇青時在石洞裏度過一年。


    她潛心鑽研偽聲術,完全沒考慮理會陸言的畫,漸漸的,連出去的念頭也沉澱了。


    “陸言,除了作畫,你還有別的鴻鵠之誌嗎?”


    蘇青時眉目微轉,有些奇怪,怎麽突然談起這麽厚重的問題了。


    “不對,你還是專心作畫就好…做人要專一一點。”


    近來,公鴨嗓的聲音低沉到極限,仿佛喉嚨裏卡了口痰,高不成低不就,聽著已不是難不難聽的問題,而是難受。


    “要不你猜猜我的誌向吧!”


    蘇青時眸底乍亮,迅速寫下四個字。


    “說書先生!?”洞口傳來詫異的低吼,“呀呀呀,燕雀安知鴻鵠之誌哉!本…公子的誌向大著呢,怎可能是區區一個說書先生!”


    “那你倒是說說。”


    蘇青時是有些好奇的。


    能整日無所事事守在洞口,多半是個不用為生活奔波的富家少爺,養尊處優的金絲雀會有什麽鴻鵠之誌?


    “你住在洞中,不知當今天下的局勢,看似平靜的朝堂,表麵祥和的太平盛世,早已深埋內憂外患。”


    “國有動蕩,他們隻會依賴天地造福,祈求上蒼庇佑,終究不過是騙自己安心,沒有任何實質作用。”


    與他單識快一個年頭了,蘇青時完全沒想到,隻會談天說地吹牛皮的公鴨嗓口中能吐出這樣的見解。


    祈福求天,她多少知道,說的是央蘭世襲祭師。


    “我想改變這樣的央蘭!我想科考入仕,用更權威的力量改變央蘭,而不是…”公鴨嗓頓了下,忽然從鬥誌昂揚急轉而下,低低的堅定道,“不是整日遊手好閑,看著泱泱大國就此沒落。”


    他因激奮而破音的聲音雖然十分別扭,但那滿腔的鬥誌卻讓聞者心顫。


    “泱泱大國,君子如蘭。


    彼之鴻誌,且吾信之。”


    蘇青時認真的寫下這十六個字。


    她看向洞口,目光流轉在門縫邊的黑影上。


    忽然,有種想要出去的衝動。


    “對啦,今日家中有事,不能陪你看日落了。”公鴨嗓忽然道,“明日我再來。”


    黑影站了起來。


    “明天見,陸言!”


    蘇青時盯著門縫看了一會,收起墨已幹掉的紙張,小心折好。


    距離失聲已經快一年了,一年了。


    她把偽聲術翻了個遍,練了個遍,卻不見絲毫起色。


    死馬,真的救不活了嗎?


    蘇家,就這樣敗在她的手上了麽?


    她無法接受這樣的自己。


    她無法接受蘇家的輝煌在自己手上終止。


    哪有什麽神童,不過是她懂事早,從小比別人用更多的努力,成倍的苦心學習鑽研,用冷靜的表麵掩蓋疲憊……


    設想過處理江山社稷的棘手,設想過朝堂險惡,沒想到會在未出山前遭人毒手……


    她是廢人,她是一個廢人了。


    蘇青時握緊拳頭,嘴唇滲出幾絲血跡,涼薄的水滴從冷寂的黑眸緩緩滑落,單薄的身體在夜風裏顫抖,像一朵搖曳在暴雨中堅毅又脆弱的小花。


    次日如約而至。


    公鴨嗓的聲音卻遲到了。


    他到時,喘著氣,一句話斷了三次。


    “哎呀,我來晚了,有沒有,想我啊!”


    蘇青時撇了撇嘴。


    “最近挑燈夜讀,起的有些晚。”沙啞的聲線驗證了他說的事實,如果能夠看見,興許還會看到他頂著兩隻黑黑的眼圈。


    “你有信心嗎?”


    “當然有!”他自負的說。


    “你不害怕失敗嗎?”


    “失敗?”看著紙上的字,他愣了下,似乎從未考慮過這個問題,“一次不行多試幾次唄!失敗有何所懼,若是怕,我連這個念頭都不會有。”


    “如果隻有一次機會,麵臨著失敗,你會怎麽做?”


    他沉吟片刻,有點煩躁的撓了撓頭,“管它的,反正我就要做。想做,就去做嘍,管那麽多做什麽。”


    蘇青時默了良久。


    她想恢複聲音嗎?她想離開這裏嗎?


    她無疑是最想的。


    可是……


    “我今天是來向你告別的。馬上就要科考了,接下來一段時間我要更加發奮圖強!”他道,“陸言,科考結束我來找你。你可要等我啊。”


    看著門縫邊黑影離去,蘇青時才恍然過來,取出枕下那張折疊的紙張,看了一眼,輕輕地放下了。


    忽然,有了作畫的念頭。


    腦海中浮現出日出日落,暮光在雲海穿梭的景象,山青水綠,雲浪翻湧……


    “不錯呀!”陸言看看畫,又看看她,“真是你畫的?”


    不過想想這兒也沒別人,他不是問了句廢話麽。


    “能畫出這畫,說明你已經完全放下尋死的念頭了。”陸言點點頭,“偽聲術練得怎麽樣?”


    蘇青時不應。


    陸言輕歎口氣,又道:“給這畫取個名吧。”


    蘇青時指了指他手中畫。


    陸言低頭看畫卷末端,眉尾上揚,“故離。”


    蘇青時點頭。


    “故離,故離……故土難離。”陸言哎呀一聲,笑問,“想家了?”


    她不答。


    “行吧,待本大師在這畫上錦上添幾朵花,過幾日就放你出來。”


    陸言站起來,揉了揉酸痛的老腰,笑吟吟地走了。


    渠綠呀,你交給我的任務總算完成了。


    這麽一想,陸言心裏好不自在,步子越發輕快。


    一個月後,她從洞中出來。


    親眼見到雲卷雲舒,浪翻浪湧,群山才露峰頭,日光熹微明媚。


    美是極美,不如彼時美。


    陸言將畫遞給她。


    “現在這畫經了我的手,價值千金,呐,當是給我愛徒的見麵禮。”


    愛徒?有把愛徒關了一年兩個月零九天四個時辰的師傅?


    蘇青時一臉難言,揭開畫卷。


    不還是之前那樣麽?


    眯了眯眼,看向陸言。


    這老頑童,真不可信。


    “徒兒呀,現在你有什麽打算?”陸言眉飛色舞的誘惑道,“想跟師傅去雲遊四海麽?”


    “回家。”


    她的聲音不大,像山澗間順著石縫流落的小水渠,輕揚灑脫,幹脆利落。


    陸言滿目詫異地看著她,久久沒有回神。


    “哎喲,哎呦呦,為師的寶貝徒兒不愧是神童呀!”陸言高興得忘記了笑,“走走走,回家,趕緊回家讓你爹娘聽聽,這聲音可比以前順耳多了!”


    蘇青時回頭看了看漆黑的洞口。


    “怎麽,還舍不得了?回去見了爹娘,以後有的是機會回來。你要是想,為師再把你關起來就是。”


    蘇青時眼角微斜,不想理會這個便宜師傅。


    她心裏惦記著那位心有鴻鵠之誌的少年,想知道他是否達成所願入仕朝堂,想知道他可曾後悔。


    隻是她沒有想到,這一離開便未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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