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規矩點?說得真妙。我規矩點。”


    “可不是。你規矩點。”


    “你幹嗎不試著叫你自己規矩點?”


    “我試了這麽久啦。好久好久啦。”


    “我討厭那個紅臉畜生,”麥康伯說,“我一看見他的人影兒就惱火。”


    “他真的很可愛。”


    “啊,別說啦,”麥康伯幾乎嚷叫起來。這當兒,汽車開過來了,停在就餐帳篷前;駕駛員和兩個扛槍的人下車。威爾遜走過來,望著坐在桌旁的那一對夫妻。


    “去打獵嗎?”他問。


    “去,”麥康伯一邊說,一邊站起身來,“去。”


    “帶一件毛線衣比較好,汽車一開會涼的,”威爾遜說。


    “我會穿上皮上衣,”瑪戈說。


    “那個仆人取來了,”威爾遜告訴她。他上車,坐在駕駛員身旁;弗朗西斯·麥康伯和他的妻子一聲不吭,坐在後麵的座位上。


    但願這個蠢貨沒想到在背後把我的腦袋打爛,威爾遜暗自想著。女人在打獵隊裏真是麻煩。


    在灰蒙蒙的晨光裏,汽車吱吱嘎嘎地向下開,從一個盡是卵石的淺灘上渡過河,接著往上開,盤上陡岸,威爾遜上一天就吩咐在那裏開出一條路,所以他們可以開到對岸這個象獵苑似的長著樹的、地形起伏的地方來。


    真是個美好的早晨,威爾遜想。露水很重;汽車輪在野草和矮樹叢上滾過去的時候,他能夠聞到碾碎了的蕨薇的氣味。這象是馬鞭草的氣味;汽車開過這片人跡不到的、獵苑似的地方,他喜歡這種清晨的露水氣味、碾碎了的蕨薇氣味和在清晨的霧中顯得黑魆魆的樹幹。他現在不再去想後麵座位上的那兩口子,在想野牛了。他找的野牛白天待在盡是泥漿的沼澤裏,在那裏是不可能打到的,但是在夜晚它們在這一帶的空地上找東西吃;他要是能夠用汽車把它們同沼澤隔開,麥康伯就有一個好機會在空曠的地方打到它們。他不願意同麥康伯一起在樹蔭稠密的隱蔽的地方打野牛。他壓根兒不願意同麥康伯一起打野牛或者別的野獸,但是他是一個職業獵人,他這一輩子已經同一些難得遇到的人一起打過獵了。


    如果今天他們打到了野牛,那麽就隻差犀牛了;這樣,這個可憐的家夥就會結束他的危險的遊戲,事情就可能好辦了。他不會再跟那個女人有什麽交道;麥康伯呢,也會把這件事忘掉。看樣子,他以前一定經受過許多回這種事情。可憐的家夥。他一定有辦法忘掉它。唉,這是這個可憐的孱頭自己的該死的過錯。


    他,羅伯特·威爾遜,帶著一張雙人帆布床來到打獵隊,用來應付他可能碰到的豔遇。他從前陪過一些顧客打獵,那是一些生活放蕩、花天酒地的不同國籍的人,那一夥中的女人如果不同這個白種獵人在一張帆布床上睡過覺,就感到她們花的錢不值得。他同她們分手以後,就瞧不起她們,盡管她們當中有幾個他當時還算喜歡,不過他是靠這種人過活的:隻要他們雇了他,他們的標準就是他的標準。


    在一切方麵,他們就是他的標準,不過槍法卻不在內。對於打獵,他有他自己的標準;他們要是不遵守這些標準,盡可以另外雇人去陪他們打獵。他也知道,他們全都因為他的這種態度才尊重他。不過,這個麥康伯是個古怪的家夥。他不怪才有鬼哪。再說,他的妻子。唔,這個妻子。是啊,這個妻子。嗯,這個妻子。得了,他已經把這一切全撇開了。他掃了他們一眼。麥康伯坐著,繃起了臉,一副氣衝衝的模樣。


    瑪戈呢,向他微笑著。她今天看上去好象更年輕、更天真、更嬌嫩,不象平時那樣顯露出一種做作的美。她心裏在想什麽,那隻有天知道,威爾遜想。昨天夜晚,她說話不多。一想到這件事,看見她就高興。


    汽車爬上一個坦坡,一路穿過樹林,隨後開進一片長著野草的、象草原似的空地,沿著空地邊緣,在樹蔭下開著,駕駛員放慢速度,威爾遜仔細地察看這片草原和它最遠的邊緣。


    他吩咐停車,用雙筒望遠鏡觀察這片空地。接著他向駕駛員示意繼續開車,汽車慢騰騰地開起來,駕駛員避開一個個疣豬洞,繞過一座座蟻山11。接著,越過空地望去,威爾遜突然轉過臉來,說:“我的老天,它們在那兒哪!”——


    11蟻山:非洲的螞蟻能借一段枯樹樁作柴架,用土粒堆起幾丈高的土山。


    汽車迅速向前,威爾遜用說得很快的斯瓦希裏語在對駕駛員說話,麥康伯向他指的地方望過去,看到三條龐大的黑野獸,又長又笨重,幾乎是圓柱形的模樣,就象是黑的大油槽車,在飛快地穿過開闊的草原的另一頭的邊緣。它們飛快地跑著,脖子是直僵僵的,身子也是直僵僵的;它們伸出了腦袋飛奔的時候,他可以看到它們的腦袋上那一對向上翹的、寬闊的黑犄角;腦袋一動也不動。


    “那是三頭老公牛,”威爾遜說,“咱們得切斷它們的去路,不讓它們跑進沼澤。”


    汽車用一小時四十五英裏的速度瘋狂地穿過空地;麥康伯留神看著,野牛越來越大了,他終於看清楚一頭龐大的公牛,它那灰色的、沒有毛的、長滿痂癬的軀體,它的脖子是肩膀的一部分,還有閃閃發亮的黑犄角,它跑在其他兩頭後麵一點,它們邁著固定不變的、向前衝的步子,排成一列跑去;接著,汽車搖晃了一下,好象跳過一條路似的,他們快要趕上了;他可以看到那條公牛的龐大的向前衝的身子和它那稀稀拉拉地長著毛的牛皮上的塵土、寬闊的犄角的突出部分和鼻孔很大的鼻子;他正要舉起來複槍,威爾遜嚷叫起來:“別在車上,你這蠢貨!”他並不害怕,隻是恨威爾遜;這當兒,刹車已經扳上,汽車還在滑動,吱吱嘎嘎地向一旁斜過去,還沒有停穩;威爾遜從一邊下車,他從另一邊下車;他的腳踩在好象在移動的地麵上,他打了個趔趄;接著,他向那條正在跑的野牛開槍,聽到一顆顆子彈砰砰地打進它身子的聲音,對著那條正在用不變的姿態逃跑的野牛把槍膛裏的子彈全都打光了,最後記起了要從前麵它的肩膀中間打進去;他正在笨手笨腳地裝子彈,看到那條野牛倒下去了。它跪在地上,那顆大腦袋往後仰著;看到另外兩條野牛仍然在飛快地奔跑,他向帶頭的那條開了一槍,打中了它。他又開了一槍,沒打中,隻聽到卡拉轟的一響,威爾遜開槍了,接著他看到那條帶頭的野牛向前倒了下來,鼻子碰到地麵上。


    “把另一條撂倒,”威爾遜說。“嗨,你快開槍啊!”


    但是那條野牛用不變的步子飛快地跑著,他沒有打中,子彈揚起一陣塵土;威爾遜也沒有打中,塵土象雲霧似的升起來;接著威爾遜嚷叫:“來吧,它太遠啦!”說罷,抓著他的胳膊;他們又上了汽車,麥康伯和威爾遜站在汽車兩邊的踏級上,在高低不平的路麵上搖搖晃晃地飛駛,逼近那條用固定不變的步子、脖子直僵僵、一直向前衝的飛跑的野牛。


    他們趕到了它後麵,麥康伯在裝子彈,把子彈殼卸到地上,不料卡住了槍,他排除了故障;這當兒,眼看他們要趕上那條野牛了,威爾遜喊叫;“停車。”雖然已經刹車,汽車還在滑動,差一點翻倒;麥康伯從車上跳下來,總算站住了腳;他猛地一推槍栓,盡可能向前瞄準那條飛跑著的、身子圓滾滾的野牛的黑色的背,開了一槍,又瞄準開了一槍,又是一槍,又是一槍,子彈顆顆都打中了,但是他看不出對那條野牛有什麽影響。接著,威爾遜開槍了,聲音響得幾乎震聾他的耳朵,他可以看到那條野牛腳步搖晃了。麥康伯仔細瞄準,又開了一槍;接著,它倒下來,跪在地上。


    “行,”威爾遜說,“幹得好,一共三條。”


    麥康伯象喝醉了酒那樣興高采烈。


    “你開了幾槍?”他問。


    “隻有三槍,”威爾遜說,“你打死了第一條公牛。最大那條。我幫你幹掉那兩條。害怕它們可能逃進隱蔽的地方。是你打死它們的。我不過幫補了一點兒罷了。你打得真棒。”


    “咱們上汽車吧,”麥康伯說,“我要喝點酒。”


    “先把那頭公牛幹掉,”威爾遜告訴他。那條牛跪在地上,憤怒地扭動它的腦袋,他們走近它的時候,它瞪著那雙窪下去的小眼睛,狂怒地大聲吼叫。


    “留神,別讓它站起來,”威爾遜說。接著,他又說:“站在側麵,打它的脖子,就是耳朵後麵那個部位。”


    麥康伯仔細瞄準它那巨大的、被狂怒折磨得扭動的脖子的正中心,開了一槍。槍聲一響,腦袋就搭拉下來。


    “打得好,”威爾遜說,“打中了脊骨。它們長得挺好看,對不?”


    “咱們去喝點酒,”麥康伯說。他這一輩子從來沒有感到這麽痛快過。


    麥康伯的妻子坐在汽車裏,臉色煞白。“你幹得真出色,親愛的,”她對麥康伯說,“汽車開得真驚險。”


    “顛得厲害嗎?”威爾遜問。


    “真嚇人,我這一輩子從來沒受過這樣的驚嚇。”


    “咱們都來喝點酒,”麥康伯說。


    “那敢情好,”威爾遜說,“先給你太太喝。”她接過扁酒瓶喝了一口純威士忌,咽下去的時候,打了個冷戰。她把瓶遞給麥康伯,他隨手遞給了威爾遜。


    “真是刺激得嚇人,”她說,“它折騰得我頭痛得都要裂開了。可是我不知道你們可以從汽車上向它們開槍。”


    “沒有人從汽車上開槍,”威爾遜冷靜地說。


    “我是說,坐著汽車攆它們。”


    “這不合規矩,”威爾遜說,“可是咱們這麽攆的時候,我倒是認為符合運動道德的。坐車越過曠野上的一切窟窿和別的礙手礙腳的東西打獵比步行冒的風險更大一點兒。咱們每一次開槍的時候,野牛要是想向咱們進攻也成嘛。每一次都給它機會。可是別跟任何人提這件事。這是不合法的,要是你想要鬧清楚的話。”


    “依我看,這好象很不公道,”瑪戈說,“坐著汽車去攆那些走投無路的大牲口。”


    “是嗎?”威爾遜說。


    “要是他們在內羅畢12聽到這種情況,會出什麽事?”——


    12內羅畢:原英國東非殖民地,現是已獨立的肯尼亞的首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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