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試這天,早朝或者說是專門為殿試而準備的朝覲儀式,也特意改到奉天殿舉行,滿朝文武,基本上隻要能爬過來的,都著了較為正式的公服出席。通常情況下,若是沒有什麽十萬火急的重大軍情,或者翻天覆地的大災大難,這天的這場朝會是不會有人真的奏請什麽的。尤其是習慣了平日裏最逮誰噴誰的禦史言官通通禁言,一時還真有些讓人不習慣。


    於是早朝隻是走了個過場,四個鳴鞭校尉第一鞭甩響之後,眾臣先參拜皇帝。


    眾臣禮畢,緊接著便進入了殿試流程:先是由四位大漢將軍在內官引領下,抬了一張幾案放在殿中,再由司禮監首領內侍將殿試考題交於禮尚任亨泰,然後由他放在案上,這就算是完成了試題的交付。


    隨後鞭鳴鼓響,鴻臚寺官員引導跪伏在廣場上的貢士們爬起來,由殿前的丹陛兩側有序地登上金殿的台階,進入這座象征著天下至高權力的寶殿。


    這一科貢士的錄取數量不多,據說還是勉強才湊夠了一百之數,較之明代慣例的三百之數差了不少,也由此可見朝初的風氣之嚴謹。在寬闊的奉天殿之中,這一百來號人,即使加塞進來也並不顯得特別的擁擠,倒是省了中樞大臣們給後輩騰地方的折騰。


    貢士們進殿,依禮五拜三叩頭參拜皇帝陛下之後,殿試的前奏儀式才算是完成,貢士們這才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天子門生。隨後力士再度鳴鞭,皇帝陛下轉身退朝,眾臣也翩然退去。


    隻留下參考的貢士們,跪著一一接受試題。待分發完成後再由錦衣衛和司禮監黃門將貢士們領入大殿旁邊的廊房中,正式開始殿試的第一輪筆試。


    這一步進行得自然極為順利。


    一方麵,對於貢士們而言,隻要能坐在這裏,那都已經是鯉魚化龍成功了的文壇翹楚,就算是有心不甘於人後,也斷然隻會竭盡所能的用心考試,絕不會生什麽事端。另一方麵,此處考場不同於會試的貢院,乃是在守衛森嚴的皇宮之中,莫說攪局,尋常人就連外麵大門都進不來,自然不可能進來搗亂。


    同時,整個考場都被錦衣衛校尉團團圍著,幾百雙眼睛來回掃視,平均下來,一個考生身上聚焦的目光甚至不止一雙。在絕對的力量麵前,任何陰謀詭計都猶如浮雲。


    殿試的筆試相對會試而言就極為簡單了,僅有一道不嚴格限製且有選擇的論述題,要求在千字以上,用時一個時辰,因此文章也不會太長,主要就是發表一下自己對相關領域的見解而已。


    貢士們答完,皇帝陛下花了小半天時間,就完成了實際上的閱卷工作。至此,三甲的排序基本上就已經確定,剩下的無非就是再後一天的金殿讀卷儀式,以及少量幸運兒的金殿策問,最終確認狀元、榜眼、探花的歸屬,以及一些細致的微調。當然,除非是皇帝特別滿意,或者是特別不滿意,不然排名順序和會試的名次相差不會太大。


    一直在皇帝身旁侍立的徐欽,自然完整地見識了這一屆科舉的最終獲勝名單是如何產生的。果然不出所料,張信的卷子被朱老板放到了最小的一堆五人組裏麵,這大概就是一甲備選。多出來的兩人,大抵是暫時還無法最終抉擇,不過若策論不是特別差,想來也該是二甲的前幾名。


    而在這五個佼佼者裏麵,徐欽還發現了一個熟悉的名字:景清!


    此人也算是明初曆史裏,忠貞剛烈的一朵奇葩,他之所以被徐欽知曉,完全是源於一個愚蠢,卻又頗為可悲可歎的故事。


    徐欽雖將其行為歸為愚蠢,卻又不得不對其品性真正佩服得五體投地。


    話說建文四年,朱棣親自領燕軍攻破應天城,朱允炆自焚,為期四年的靖難之役終於以朱棣的勝利而落下帷幕。這件事說白了,就是他老朱家的內訌,跟臣子的關係不大,莫說是已經塵埃落定,就算是在交戰過程中,很多人也都是出工不出力,騎牆之人更是數不勝數。


    但也有不少人選擇了抗拒從嚴,比如徐輝祖直接躲進徐達的祠堂,氣得朱棣直跳腳,也有同樣為表忠誠,慨然赴死的。當然,也有準備化妝撤退,以圖長久的。


    而這位景清,卻是特例中的特例。他本和朱棣有舊,順勢承認這位新的永樂皇帝也沒什麽,可他不但沒從,還先假意投降,隨後趁機刺殺!


    刺殺的結果不言而喻,於是本來一條命的事情,變成了誅九族。


    沒想到他竟也是這一屆甲戌科的進士。


    不過仔細想想,像他這種忠貞到極端的人,若是在沒有失去大義的情況下,倒是個可用之人。徐欽暗下決心,除了張信,往後也要稍稍注意一下這位。


    筆試之後的第二日,甲戌科舉進入最後的策問環節。


    在正常的早朝後,朱元璋擺駕文華殿,眾貢生也在此整整齊齊地跪在殿外等候多時。


    門外依次排列的讀卷官一個個進殿,以三卷一組的方式,挨個朗讀貢生們的殿試試卷。若皇帝陛下覺得這張試卷寫得有意思,那便將卷子收上來,再視心情問一兩個問題。若是有這種待遇的,那基本上就算不是狀元,都是二甲前幾名無誤了。


    果然,張信、景清等一甲備選都成功引起了皇帝陛下的注意。


    在現場策問環節,張信一篇十德論洋洋灑灑,策問中也是出口成章對答流暢,雖說懂道理不一定真能遵守,但至少他的學識和才思還是讓朱元璋不停輕輕點頭讚許。


    輪到景清時,徐欽竟發現朱元璋微微皺了一下眉頭,不過其由十德推演至論清吏廉潔,倒也是頗得朱元璋的讚許。


    而當朱元璋又點到一個叫黃紹烈的名字時,徐欽心裏微微一咯噔。這個名字好像在哪兒聽過?也是曆史名人?怎麽感覺好像不太對?


    等被欽點的貢士出列,徐欽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對此人的印象,並非來自於“前世”的記憶,而是因為前不久這人才剛到自己手裏轉了一圈。就那位曾被自己在詔獄裏麵招待過的黃公子,太常寺卿黃子澄大人的侄子。


    真是萬萬沒想到,自己與他竟也這般有緣,隻不過大概是孽緣了。看來之前跟他一起的士子說他是江西解元並非吹牛,能在發生了那種事之後還能順利通過會試,想來在學識上還是有很高水準的。隻不過從那晚偶遇的情況來看,這人絕對算得上是道貌岸然、心術不正的典型。


    “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待力之變,則複不服,禍端必然。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誠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聖也。非力之強迫,縱九死而尤悅服…聖君仁德,威加四海,韃虜歸附者不知凡幾,狀聲勢而建綱統,止兵戈以息民力…故而蠻夷韃虜自平矣!”


    說實話,徐大少的古文學造詣,怕是今日這殿中除了站崗的侍衛和禦前中官之外墊底的存在。本來嘛,他就是個侍衛頭子而已。


    不過這之乎者也之類的東西,他還是基本能聽懂的。要說辭藻和文章本身的邏輯,徐欽也必須要承認,這篇策論文還是不錯的,而且當中還包涵了對偉大的皇帝陛下的崇敬之情,聲情並茂、洋洋灑灑,應該是相當不錯的了。可問題是,這文章的中心思想,典型的就是那種腐儒的萬事以德服人思想,甚至帶有很明顯的以德報怨傾向,總之一句話,隻要道德水平高,登高一呼、天下雲從、四海歸心、萬邦來朝。


    本來呢,這科舉卷麵問答的事,不是徐大少的本職,他今天就該是個木頭樁子。哪怕意見不合,他也不該有任何表現。隻是這人本就與他有一定的過節,而且是打心眼裏鄙視的那種,於是徐大少不由得皺了皺眉。


    沒想到,正好朱大老板往他這邊扭頭一看,這個不算明顯的表情就落入了他的眼中。


    “嗯?看起來咱們應天的少年英傑,有話要講啊!徐僉事,你是武勳英才,朕也聽聞過你提出的平北策,不如今日就由你來給黃貢生此篇策論品評一番,如何?”


    朱元璋一開口,殿中眾人皆驚,尤其是一眾輔考官,又尤其是黃寺卿,很明顯差點兒跳腳,隻是好似被旁邊的劉三吾拉了一把,才強壓了下去。


    包括徐欽本人,也給嚇了一大跳,還以為皇帝陛下是因為自己做出了不合時宜的表情,在嘲諷並準備收拾自己。可待他側身之後,飛快地瞄了皇帝陛下一眼,才發現雖然他的表情顯得有些詭異,可明顯不是要坑自己的意思,甚至還透著一股認真勁兒。


    然而這事兒還是讓他有些犯難,從理論上講,這當然是不合規矩的,莫說自己是個親軍武將的身份在這兒站崗,就說這年齡,也比絕大多數貢士們都要小上不少,如何能去點評他們的殿試策論?


    這要是放在一兩百年之後,皇帝陛下敢提出這樣非分的要求,怕是當場就要被噴得滿臉唾沫星子。隻不過在國初這幾十年裏,尤其是洪武朝,怕是真沒人敢出這個頭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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