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這些,他又馬上補充說道。


    “然而,此中也還有其他疑點!蔣瓛乃十七年由千戶晉指揮僉事,二十四年再進指揮使,以其正常年奉,加之還要供養親眷,一應開銷不菲,何來七千石之巨款?況且蔣瓛你也不止買這一樁地吧?”


    被曹銘這樣一反問,徐欽頓時有點兒懵。這貨可以啊!竟知道“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當然,在大明律和大誥之類的律法裏麵,是肯定沒有這一條的,而且封建時代的官場,就算是以高壓反腐著稱的洪武朝,對官員的一些灰色收入,朱元璋也是采取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隻要不涉及原則性的問題,那一般不會真的追根究底。


    可有些事做得,卻說不得,這些平日裏陰溝下的事情,真要翻出來說,那也是要命的。


    “嗬嗬。”這邊徐欽一時沒想到怎麽替蔣瓛開脫,倒是堂下的蔣瓛冷冷一笑。


    “某於吳元年,十五歲應召入聖上麾下為一小卒,當年即隨聖上攻平江,一戰斬首六級,獲封總旗官,賞金二十兩!後劃歸開平王麾下,隨軍北伐中原,克淮安,斬虜首五級,總旗隊斬首八十餘,奪蒙元萬戶期一麵,晉副百戶,賞銀二百兩!戰臨淄,斬首三,負矢二,奪西門,獲賜二百兩…”


    蔣瓛明顯是將自己的過往戰功仔細梳理過,條理極為清晰,每一戰的大致情況、戰果、賞賜都羅列得清清楚楚。雖然其經曆的大戰不多,但無疑的確是極為驍勇,前前後後,包括其在錦衣衛任職之後破獲大案之類的賞賜,加起來竟有白銀五六千兩之多!


    這不但完美地解釋了“巨額財產來源”的問題,更是硬生生地打了曹銘的臉!幾乎是指著他的鼻子說:老子跟著皇帝陛下出生入死的時候,你踏馬的還在家吃奶呢!


    雖然這些賞賜其實可能用到了其他地方,但這又不是做賬,非要兩邊做平了才行,曹銘也確實沒有辦法去一一印證,蔣瓛在幾十年前多筆幾百兩銀子的出入賬目。


    曹銘的臉上是又青又白,徐欽強忍笑意,旁邊兩位“作陪主審”則是依然是那副神在在的模樣,當然演技水平相對較差的唐盛也有點兒繃不住的樣子。


    “哼!休要猖狂!功是功過是過,豈能混為一談?!”憋了好半天,曹銘才理順了心中這口氣,強撐著說到。


    “功過是非暫且不談,這不案子都還沒審完麽?而且蔣瓛這也不過是回答曹右都剛剛的詢問而已。”徐欽繼續不鹹不淡地拉偏架。


    “你!”被他們這一唱一和的戲耍,曹銘的怒氣槽顯然已經集滿了,估計他這輩子都沒被人懟得這麽慘過。


    “誒~好像天色也不早了呀!”就在曹銘幾乎要發飆的時候,他身旁的和希文突然冷不丁地說到。


    “呃,好像是不早了,什麽時辰了?”唐盛也順勢回應他,並扭頭問旁邊的大理寺的書吏。


    “回唐少卿的話,申時三刻了。”書吏也是極為配合,馬上就回到。


    “哎呀,確實不早了。諸位看老夫這把老骨頭喲!老了,不中用了,辦完這趟差,怕是就要乞骸骨啦!今天就先到這兒吧!老夫怕是得先回去讓人捏捏才行了。”和希文一邊裝模作樣地鬆動筋骨,一邊說道。那模樣,就仿佛像是有人讓他搬了幾千斤貨似的,指不定就直接躺地上了。


    而這個時候,暫時休庭也確實是個最佳選擇。對於徐欽蔣瓛而言,他們的目的是為蔣瓛保命,而不是真的懟死曹銘,加之畢竟總體上是個被動的局麵,隻能見招拆招,所以多一點時間來準備總是好的,甚至考慮到朱元璋的態度,總時間是站在他們這邊的,所以自然不會反對。曹銘則是慘敗了一陣,甚至有點兒進退失據的意思,暫時休兵罷戰也是不錯的選擇。於是這和希文麵上糊塗,心裏敞亮,不動聲色地就雙方都賣了好。


    可見人老奸,馬老滑,兔子老了鷹難拿,真是至理。也是虧得這次徐欽的對手曹銘,比和希文這老狐狸年輕不少,而且還是攜私怨而來,理智度比他低多了,否則以徐欽這年紀,估計還真不敢說能拿下。


    既然四位主審官都沒有異議,那這一日的會審也就到此結束了,右都禦史曹銘慘敗一陣,但卻也還有希望。徐欽下來之後,也是趕緊繼續和蔣瓛商討接下來的應對,從今天這事兒上來看,曹銘已經有些歇斯底裏的味道了,接下來極有可能會麵對曹銘更加瘋狂的進攻。


    另一邊,曹銘心中半是怒氣,半是凝重。


    冷靜下來之後他發現,從徐欽愈發明顯的態度上來看,皇帝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不要把事情搞得太大!他更清楚,當今聖上尤其是忌諱翻藍玉一案的舊賬,所以這案子要達到他的目的,可不容易。


    在兩大重量級的罪名裏,意圖謀反本就是捕風捉影亂添上去的,若是沒人幫他,那便不要緊,本來就拉了一褲子了,誰還去管裏麵是不是有黃泥巴?


    可如今有徐欽這個重量級的幫手,不豁出去動用那張王牌,能定他多大的罪,曹銘心裏實在沒底。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先會會這位一飛衝天,傳說中神乎其神的中山王府小公爺吧!


    和希文與唐盛則是在散場之後勾搭到了一起,更準確地說,是相對年輕的唐盛,主動貼上了和希文這個經驗豐富的老前輩。


    而對於這位唐少卿毫不掩飾地表現出來的求知欲,和侍郎也欣然接受,並予以了耐心的指導。畢竟若是不出意外,很快這位少卿大人就會被扶正為正兒八經的寺卿,以他的年紀,日後完全也有可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而自己也即將致仕,離開這個漩渦中心,也是權力的中心,雙方沒有任何的利益衝突,結下一個善緣總是好的。


    二人隨意找了個由頭,撇開了怒氣衝衝的曹銘,一邊緩緩步行,一邊交談。


    “後樂公,您說這徐小公爺,是真奉了差的?”


    唐盛現在心中是直打鼓,這才第二日的審訊,徐欽和曹銘之間就快濺起火星子了,再往下審,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兒呢!這不僅僅是兩位大佬直接幹仗的事情,更是牽扯到整個朝堂風向的問題,一個不慎,他這無根無底的小小少卿可絕對兜不住。先前判斷的,徐欽作為皇帝欽點的棋子,必定是身負皇命這一條,也有些動搖了。


    和希文則老道得多,他也清楚唐盛的憂心所在。這蔣瓛基本上可以說是朝臣公敵,真要是讓他從這四司會審當中給溜了,確實有可能會得罪很多朝臣。其他的不說,僅這右都禦史,非但是正二品的高官,還是專職彈劾官員的所在,真要下了決心整他,他就是個案板上的魚肉。


    不過這年輕人啊,就是遇事容易慌張,世間哪有那麽多危險?大多都不過是慌亂中自己惹出來的禍事罷了。


    “既絜呀!這徐欽是何人?”


    冷不丁地被和希文這麽一問,唐盛微微一愣。


    “後樂公玩笑了,這徐欽乃是中山王府魏國公唯一嫡子,現錦衣衛指揮同知,署理錦衣衛事。”


    “還有呢?”


    “呃,還是聖上欽點的江都郡主儀賓。”


    “你倒是還清楚,你想想,以他此等身份,豈是你我能開罪的?哪怕就是他不知為何,任性妄為,你若因此開罪了他,你鬥得過麽?更何況,這他是聖上特意拉出來接手錦衣衛的人,你認為,陛下會準他在這當中任意妄為?”


    和希文的話,徹底點明了徐欽必定是從皇帝那裏接受到了什麽秘密指令,可新的疑惑也由此而生。


    “後樂公提點,讓學生猶如醍醐灌頂!隻是聖上既然有心要保蔣瓛,又為何將其交付四司會審呢?既然我們篤定這是皇命,那又為何不直接幫徐小公爺一把呢?”


    和希文聞言,微微搖頭笑歎。


    “你呀你,年輕是好事,卻萬萬不可一葉障目,在這座京師為官,雖可直登天階,卻也是步步殺機!要學會多看、多聽、少說。聖上把人交出來,道理其實很簡單,那便是以示自己的清白,顯示這當中並沒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兒。可這蔣瓛是誰?心裏豈能沒有一點兒不可為外人道的事?所以這徐小公爺,就負責在這會審當中,抓住蔣瓛的韁繩,不讓他胡亂攀咬。至於我們為什麽不幫他一起,其一是這趟皇差本就是他的事兒,你我摻和進去,並沒有什麽好處,說不得還要惹得徐小公爺誤以為是我們要搶他的差事,反倒不美。其二,老夫即將致仕,倒是無所謂了,你想試試,被都察院的右都禦史天天盯著的滋味?”


    說完,和希文一邊微笑,一邊扭頭盯著唐盛,把他看得心裏直發毛。


    被這樣明著一點,唐盛便全明白了。其實根本的就是一點,兩邊都是大佬,他誰也得罪不起隻能小心翼翼地在中間的鋼絲上行走,努力保持一種平衡,至少別讓自己因為這莫名其妙的原因給陷進去了。


    唐盛能以三十多歲的年紀,在沒有任何背景的情況下,做到大理寺少卿這個在京師都不算低的位置上,甚至極有可能在不久晉升為寺卿,除了運氣好之外,本身肯定也是有好幾把刷子的。


    被和希文理清了思路,他也能繼續將當中的邏輯給補個七七八八。


    不過無論怎麽說,至少對於這件事的應對基調算是徹底定下來,這二人是準備把打醬油和和稀泥的任務進行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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