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早已立秋,但炎夏的暑熱還沒過去,蘇州府一絲風都沒有,知了都給曬得懶洋洋不肯叫了,人也消停下來。這麽個天,王氏、林氏都消停了,也不鬧什麽早上請安立規矩了,各人窩在各人房裏消暑,倒是太平無事。


    而考期將近,十裏八鄉的秀才們紛紛趕來,街上倒還是熱鬧的,什麽西湖,太湖,都還遊船宴樂,推杯換盞,文人們不怕天熱,到處遊賞作詩。這田惟信大人,便邀了溫晏到西湖一遊。


    溫晏不敢怠慢,應邀而來,上了那漆金的畫舫。


    船裏就田惟信和田永康兩個男人,卻有十幾個女人,袒胸露臂,隻披個紅紗,抱著琵琶箜篌,嗚嗚咽咽吹吹唱唱。滿船的香粉氣,熏得溫晏一陣頭暈。


    “來來來,溫秀才,這兒坐這兒坐!桃紅,給這位老爺上酒!”田永康大聲吆喝道。


    這船裏還有個規矩打扮的女子,在一眾歌姬中顯得十分紮眼,瞧去相貌普通,膚色微黃,還有些怕生,低了頭不敢和旁人碰眼光,雙手捏著,放在那簇新的碧色細羅衣上,愛惜衣裳不敢揉搓。


    這是李春燕,她後來到底還是去貢院找了田永康,賠了人家一把扇子。後來互相來往幾次,李春燕便被甜蜜話兒迷倒,與田永康私定了終身。


    田永康隻出了二十來兩銀子,給她裁了一件羅衣,置了一對玉鐲,買了一雙花鞋,一盒胭脂,就把她收得服服帖帖,芳心暗喜,以為自己的情郎有本事,將來跟著他不會受窮。


    而李家夫婦起初反對,但禁不住李春燕心意堅決,田永康又肯下力巴結討好,前前後後竟送了二老近百兩銀子,這都還不算彩禮,田永康暗示二老說,到時候彩禮可以給三百兩。


    李家夫婦頓時就暈了,在他們的認知裏,娶個媳婦三兩(三千文)的彩禮,就算是了不得了,於是稀裏糊塗的,連田永康的底細都沒問,懵懂便答應了。


    這事李秋葵在信中都和溫湄說了,溫湄覺得世上哪有這般好事,提醒他們小心,但李家已經應了,也不好改口了。後來李秋葵告訴溫湄,等鄉試辦完,田永康就要來娶她姐姐過門,然後帶姐姐回京城去。有了這四百多兩銀子,他們一家也準備跟著搬去京城。


    而這些溫晏都還不知道,隻覺得有這麽個女子坐在這有些奇怪,就多看了兩眼。


    田永康見狀,介紹道:“這是我的相好,姓李。燕兒,這是溫老爺,你敬他一杯。”


    李春燕垂著頭給溫晏倒酒,她小門小戶沒見過這樣陣仗,怕得厲害,手一抖,酒潑了溫晏一袖子。田永康作色道:“怎麽笨手笨腳的?倒個酒也倒不好!”又衝溫晏笑道:“別見怪,別見怪!這丫頭粗苯,我回去慢慢訓她。”


    李春燕委委屈屈地掉眼淚,也不敢撒嬌置氣,又慢慢回到田永康身邊坐下。


    溫晏張著眼睛,回著笑臉,連聲道:“不妨事,不妨事!”


    溫晏又給兩位大人敬酒,說了許多仰慕的話。


    幾個人便一麵海說,一麵海喝,直喝得爛醉,田永康悄悄對李春燕說:“你去扶溫老爺到後艙去歇,替他解了衣帶,扶到床上去。”


    李春燕害怕,結結巴巴地小聲道:“不……不!我、我怕!”


    “你去,去!有什麽好怕的,就幾步路。”


    “我扶不動!”


    “扯謊!你天天幫你爹幹活,能沒兩把力氣,聽話!我看著你去,快去!”


    李春燕還是猶猶豫豫站在那不動。


    田永康逼近一些,說道:“你若不聽我的話,我何必娶你?咱們不如一拍兩散的好。”


    李春燕的臉瞬間白了,顫聲道:“不!不!康郎,你說過要娶我的,會一輩子待我好的,我已經是你的人了,你……你不能不要我。”說著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田永康道:“那你要不要聽我的話?”


    “我聽,我聽。”


    李春燕隻好顫抖著去搬溫晏的膀子,架起他來,吃力地往後艙挨。


    溫晏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是誰在扶著自己,到了後艙,往床上一倒,李春燕立馬離溫晏遠遠的。田永康跟進來,給李春燕一個帕子,說:“怎麽不替溫老爺解衣?這樣悶著多熱,去,去解了,再給他擦擦身。”


    李春燕這才明白,她的康郎是存心要她勾引這位老爺,一時芳心俱碎,哭道:“打死我也不做這種事!”


    “你不做?好,明日我倆再無任何瓜葛,你另外找個婆家吧。”


    李春燕哭道:“康郎,你好狠心!”


    “這是為你好!你想當我——太太,去京城享福,不為我分憂怎麽行?你隻要按我說的做,以後榮華富貴少不了你的。”


    威逼利誘下,李春燕隻得拿起了那張帕子。


    等溫晏一覺醒來,床邊便有個下人告訴他,田大人有事找他談。


    一跨進前艙,溫晏就覺得氣氛變了,那個穿著規矩的女子,埋著頭哭得悲悲切切的,田惟信和田永康兩人臉上都罩滿了陰雲,田永康摟著那女子不住安慰,一見溫晏進來,便站起來喝道:“溫秀才,你好大膽子!你竟敢非禮我的燕兒,你……你!我燕兒還是清白大姑娘,還沒過門呐!”


    一句話,驚得溫晏一個趔趄,使勁回想,覺得好像是有個女子剛才服侍了他,但自己有沒有做那事,卻想不起來,不敢肯定。


    李春燕更加哭得大聲,可溫晏哪裏知道,她哭的可不是被非禮,而是自己所托非人。


    田惟信陰陰地道:“溫秀才,想不到你是這種人。”


    溫晏一身冷汗,忙道:“晚生懵懂間也不知做了什麽,若是……若是當真孟浪了大人的家眷,晚生……晚生……”


    他一下子也不知道怎麽說才好,李春燕越哭越淒慘,鬧得他手足無措,連連作揖道:“那個……那個……田夫人!實在對不住,溫某實在該死……實在……實在我不是有意的……”


    “兩位大人,兩位大人,晚生真的不是有意的,天地明鑒啊!”溫晏急得臉色發白,急忙語無倫次地分辨著,這一下可糟了,不要說解元拿不到,還得罪了兩位大人,這一科必定是要落榜了。


    李春燕哭得虛弱無力,掙著說:“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你……該死的……是……”


    她想說該死的是別人,但一口氣沒喘上來,溫晏隻聽成她責備他該死,不住哈腰,接口罵自己該死。田永康哪容李春燕說出該死的是他,出口責道:“溫秀才,你可知這個姑娘是我最愛護的,我已和她父母說好了親事,過幾日就要迎親了,你卻做出這等事來,我還怎麽要這個姑娘,她以後又該如何做人呢?”


    “大人,晚生,晚生實在……”


    “溫秀才,本官原看你是個好人,才允了你所請,你可知道鄉試是朝廷選拔人才的,必得是德才兼備之人才能中選。如今看來,你的德行恐怕不夠格啊。”田惟信又陰陰地說。


    溫晏哭喪著臉:“大人,晚生喝得死死的,實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啊。”


    “你是真的不知道?”


    “是啊!”溫晏忙道,“要是我知道是大人的家眷,我……給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啊!”


    “嗯……瞧來不像假裝的,永康,你說呢?”田惟信轉頭問道。


    田永康就問:“燕兒,你說呢?你要不要相公給你出氣?”


    李春燕哭道:“你別作孽了……別……別為難他。都是我命苦……”


    田永康道:“那好,算你走運!溫秀才,論理你實在配不上取這個功名,既然我夫人說放你一馬,那就算了,隻要你賠禮十萬兩白銀,我們這事就揭過不提,你那解元條子也還作數,怎樣?”


    溫晏本來以為沒戲了,一聽隻要十萬兩就可抹平這事,還不影響取解元,忙道:“那是應該的,那是應該的!多謝大人,多謝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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