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望窗外,終南山東西橫亙,連綿起伏。


    逶迤的山脈猶如大海揚起的波浪,又似微風拂動的漣漪。


    或是仙女沐浴遺落的裙帶,線條柔和、舒緩,富有雍容華貴的氣質和雄壯渾厚的氣勢。


    向南極目,則是層巒壘障,山外有山。


    巍峨秀逸,顏色由深黃淺綠到青蘭,與天相接。


    似有萬馬千軍,森然陣列。


    又如億萬天神,顯現端嚴。


    或是無數巨碩的花瓣,仰天綻放。


    再將目光收回,往近處細瞧,山腳的柿花、杏花、桃花、梨花、玉蘭花。


    花開似錦,萬紫千紅。


    山腰上的板栗樹、核桃樹,鬱鬱蔥蔥,搖曳多姿。


    山頂上的鬆樹、柏樹,昂首挺胸,浩然正氣,蒼勁蓬勃。


    朵朵白雲悠閑地飄蕩,天空湛藍如洗。


    兩隻長尾巴的喜鵲嘰嘰喳喳地穿梭飛掠。


    仰視良久,漸漸入靜。


    天道左旋,地道右旋。


    天地各自旋轉,如同天文紀錄片,又配以悠揚的老歌。


    深深地呼吸一口這芬芳清新的山野空氣,心裏的雜念和煩惱也隨之消散,蕩然無存。


    寧靜平淡的一天,從守望終南開始。


    洗漱完畢之後的清晨,便是坐在窗前望山。


    昨天采擷的蜀葵花曬在桌子上已經幹透了,我把花瓣剪萬碎片,用山泉水煮沸,泡了杯沒有香氣的花茶。


    嫋嫋白霧,從茶杯邊緣搖身而起,徐徐向空中升騰。


    逐漸匯入樓前那串倒掛的紫藤,再由一對相思鳥的足下飄浮進嬌嫩淡粉的櫻花,細碎成一圈似隱似現的白暈。


    這時的情懷,會被春日的繽紛和柔媚慢慢牽引。


    曾經被默默掩埋的經年支流上,往事在進進退退中沉澱,逝水於起起落落裏沉香。


    塵埃落定,原來如此。


    滾滾紅塵不抵清風明月,輾轉浮世不如回歸自然。


    始終如一的是終南山殷切的呼喚。


    緣來如此。


    根深蒂固。


    源遠流長。


    回歸終南的夢想,從來就有,一直都在。


    暗暗潛伏,悄悄生長,日夜不息。


    其實,不是夢想,也不止於思想,它是一條命運之河。


    追溯,追溯,追溯,似乎沒有源頭。


    當我看到它時,它已經是那樣的洶湧、澎湃、浩浩蕩蕩了。


    我是如此的愚蠢!遲鈍!


    它卻是那樣的堅韌!耐心!


    它一直在等待中,靜靜地守候。


    ……


    第一次走進終南山,我已經14歲了,紮著兩條黑粗的辮子,為著翠華山這三個誘人的字眼,興奮得和同學抱著轉圓圈,直轉得眼冒金星,癱坐在地上。


    頭上的猴皮筋也掙破了,頭發散了滿臉,瘋子一樣。


    春遊那天,每班乘一輛東風大卡車。


    車栓一拉,檔板一放,同學們連蹦帶跳地登了上車。


    班長高舉紅旗,站在司機樓後麵,男生女生自動分列兩旁,中間拉著一根粗麻繩,誰也不許過邊界。


    隨著一聲清脆的哨聲,卡車開動了。


    道路兩旁的樹木像兩排大綠毛刷似地,刷過我們的頭頂,雲彩似乎伸手可及。


    我們使出吃奶的勁兒,扯著嗓子高唱各種學校裏教過的歌曲。


    同學們開心地笑著鬧著,在卡車上晃來晃去。


    有的男生故意往婦生堆裏晃蕩,又被女生連踢帶踹地趕回“三八線”。


    車子開到半路上,突然就下起了瓢潑大雨。


    我們眼睜睜地被淋成了落湯雞,又加上一個又一個地急刹車,卡車上原有整齊的隊形完全亂套了。


    班長和紅旗不知藏到哪裏去了,所有的同學都抱著腦袋蹲在車板上、坐在車板上、趴在車板上,甚至是躺在車板上,滾成了一群泥猴子。


    調皮的男同學還趁機往平時愛幹淨的女同學臉上刮上兩手指頭,那個秀氣的女同學立即就變成了大花貓。


    大家相互抹起稀泥,在東風大卡車上打鬧成一團粥。


    隻見濕漉漉的“三八線”在同學們的頭頂上空蕩蕩的懸著,底下不是土豆就是紅薯,沒有一個象人樣的學生娃。


    那個青春蒙發的快樂,真是今生不再有。


    純粹的、幹淨的,完全發自內心的,沒有任何理由和目的。


    完全放下自我、放下世界、放下條條框框,與天地人和睦一體,沒有分別。


    有時,我看到現在的學生春遊,坐在高級空調大巴裏,臥進厚厚的海綿軟座上,嘴裏含著飲料吸管,手上握著手機,邊喝飲料邊刷屏幕。


    表情呆滯、麵容麻木。


    既不欣賞窗外的景色,也不與同學交流,像一堆擺放整齊的機器,沒血沒肉沒靈魂。


    我們那個時代,沒有手機、網絡、飲料、空調車,同時,也沒有霧霾、臭河、汽車尾汽,更沒有冷漠、虛偽、算計,乃至敲詐。


    我們能看到碧綠無邊的麥田,挺拔茁壯的白楊,清澈的小河歡快地流淌。


    我們能看到樸實憨厚的農民,頭戴破舊的草帽,扛一把鋤頭,向我們露出靦腆卻真誠的笑容。


    我們能看到老師對學生發自肺腑的關愛和期望,同學之間純潔無邪的友誼和情義。


    我們能看到成長的快樂和希望,人心和環境都是那樣的美好和睦。


    生活在那個年代裏,簡單、幸福、陽光,我們很知足。


    言歸正傳,記得第一次走進終南山的感覺像是掉進了天堂。


    翠華山,青山翠柏,美不勝收。


    山頂的天池如同巨大的翡翠,鑲嵌在群山環抱之間。


    陽光灑落在樹冠上,稀疏的影子倒映在湖中。


    我們泛舟在碧綠的天池,看到金光點點,波光粼粼。


    山影雲影樹影都疊在了一起,晶瑩靈動,層次分明,又變幻莫測,仿佛失足跌入了八寶盒,璀璨炫目,令人迷醉。


    進山之後,更是別有洞天。


    風洞冰洞,洞洞相連。


    走到裏麵有一種被強烈磁場吸引住的感覺,挪不動腳,傻傻的呆住了。


    難道說世上還有這樣神奇美妙的地方嗎?


    當時並不知道翠華山也屬於終南山的一部分,直到上了大學,才真正地聽到了終南山的威名和特殊意義。


    大學一年級的時候,全國流行氣功熱,我也跟風參加了氣功學習班。


    老師給我們布置了一個奇怪的課外作業:


    每天晚上十二點整,找到學校裏最有緣的一棵鬆樹,背靠鬆樹,麵朝終南山采氣半個小時。


    有同學問:“為什麽要麵朝終南山?”


    老師回答:“自古以來,終南山都有大量的修行人在用功修煉,那裏的氣場極大,經久不散,被稱為:天下修道,終南為冠。


    你們對著終南山采氣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神奇效果。”


    同學又問:“為什麽要背靠鬆樹?”


    老師回答:“練功要找十八公,十八公就是鬆。”


    同學們都笑了,一笑了之,沒有再打破沙鍋問到底。


    我當時住在女生宿舍105號房間,晚上到了十一點半,我悄無聲息地溜出了房間。


    而三層高的女生宿舍大門早已把了“鐵將軍”,往外一推,手指粗的鐵鏈子嘩啦啦地抻直,在兩扇大門的上方露出了一個三角空隙。


    我踩上鐵鏈子,鑽過門頂,跳出了女生宿舍。


    一路之上,粗壯的法國梧桐樹把本已經昏暗的路燈遮蔽個嚴嚴實實。


    我像是一個人在夜遊,睜眼瞎似地摸到了教學區。


    隻見兩扇大鐵門,高達三米,嚴絲合縫。


    沒有地方可鑽?


    無奈之下,我咬咬牙,抓住了鐵欄杆攀爬、翻越。


    費了好大的功夫,才進到了教學區。


    可沒想到,裏麵連路燈都熄滅了。


    漆黑一團,伸手不見五指。


    我感覺像是一腳踏進了井裏,心裏那個後悔喲。


    開弓沒有回頭箭。


    我一跺腳,心想:前麵就是地獄、鬼門關,今天晚上也要趟一趟。


    天空沒有月亮,也沒有一顆星星。


    沒有風,也沒有一絲光亮和聲音。


    我憑著記憶,摸到了我們係教學大樓前的一棵鬆樹。


    據說,此樹是建校奠基時校長親手種植的,應該是全校最年長的一棵樹了。


    我背靠著粗糙厚實的鬆樹,麵對終南山的方向,眼前是墨一樣的黑,我甚至懷疑自己的朝向。


    但這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高舉起雙手,想像著終南山那強大的氣場穿越我身,抵達我心。


    終南山,我來了!


    不知道站了有多久,手臂麻木了,腿也發酸發抖。


    我感覺自己不像是在采氣,而是徹底、完全、自覺、自願,克服一切阻力和困難,誠心誠意地向終南山投降了。


    第二天,老師問:“昨天半夜,誰去采氣了?”


    我把胳膊豎起來,同學們扭頭奇怪地盯著我。


    老師問:“你采到了什麽?”


    我如實回答:“啥也沒采到。”


    同學們一陣哄笑。


    老師又問:“那你有什麽感覺?”


    我如實回答:“胳膊酸,舉的。”


    同學們先是吃驚,後是鬆了一口氣,緊接著就笑倒了一批。


    老師沒有再問下去。


    第二天,我仍舊去采氣,仍舊沒有感覺。


    一周後,老師問同學們:“誰半夜去采氣了?”


    我把胳膊揚起來。


    老師問:“你采到什麽了?”


    我說:“還是啥也沒采到,真的!”


    同學們的哄笑裏增添了許多嘲笑。


    老師又問:“你既然什麽也沒采到,為什麽還要堅持去采氣?”


    我十分不解地反問:“還不是你叫去的,你還問我為什麽?”


    這回,同學們笑得刹不住閘了,有幾個幹脆倒在地上捂著肚子在打滾。


    老師搖搖頭,表示對我的智商無可奈何。


    我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堅持了將近三個多月。


    終於被同學舉報了。


    此事傳得沸沸揚揚的,成為了當時校園稀有的新聞。


    班主任、係主任都找過我談話,我不明白練氣功采氣犯了哪條王法?


    最後,校長居然讓我給他練一套氣功看看,並且告訴他,氣到底在哪裏?


    我當時為知犯了哪根牛筋,竟然對校長說:“不用練,氣就在你肚子裏,你一肚子都是氣!”


    校長被我氣得真是一肚子氣,他反而給氣笑了。


    跟我講了許多雲山霧罩的話,我根本聽不懂,也不想聽。


    隻是最後一句把我給難倒了,他說:“你寧願三更半夜翻兩道門去采終南山的氣,為什麽不直接去終南山采氣?”


    我登時傻眼了!


    對呀!我為什麽不去終南山呢?


    這是一個錨,沉進了我的心海。


    學校最終沒有處罰我,校長還送給我一個筆記本,扉頁上寫著:你是如此的執著,你可知道你執著的是什麽?


    我沒有看明白什麽意思。


    畢業時,我把筆記本還給了校長,在他的留言底下寫著:我知道,我心裏知道。


    其實,我並不知道。


    那麽說,隻是因為年少輕狂。


    三十年後的今天,我坐在終南山腳下的一間小屋子裏,回憶起當年的那些往事,有時想笑,有時想哭,更多的時候是長久的沉默。


    大學畢業五年,我離開了故鄉西安,來到南國特區深圳生活工作了十多年。


    對於鋼筋混凝土的叢林,車水馬龍的喧囂,燈紅酒綠的迷亂,紙醉金迷的誘惑,真的是厭倦了。


    厭煩了。


    厭惡了。


    我一分鍾、一秒鍾、一瞬間也不願意再看到、聽到、感受到那種急功近利的畸形浮華和殘酷肮髒的怪胎奇跡。


    我毅然地返回了家鄉。


    渴望在逃出“絞肉機”之後,投入到大自然的懷抱,返樸歸真,結廬終南。


    那裏,剛剛興起由網上自發組織的民間登山隊,我省體育場集合。


    每周六周日早上八點鍾出發,晚上六點鍾返回。


    目標正是秦嶺七十二峪,那些沒有開發過的原生態山林。


    每一次背上行囊,登上大巴車時都是氣意風發,鬥誌昂揚,看到城市在身後退卻,綠色逐漸增加。


    終南山像英武的天神伸開了臂膀,我的心就要飛上了天堂。


    真恨不能一頭撲進終南山的懷抱,讓我好好地安穩地睡上一覺。


    然而,真正進山的路是艱險的,先是徒步十幾裏地,繼爾拔高十幾裏。


    全都是原始山脈,密林遮日,不見天光,除了陡峭的山崖就是無邊的荒草。


    常常爬到山腰時,已經精疲力竭,身心處於崩潰的邊緣。


    有時,真的悔恨呀!


    悔得腸子都青了,不應當來受這份罪!


    實在受不了了,我就摟住一棵大樹痛哭流涕,哭得嗓子都啞了,臉上掛著淚珠,繼續穿越十幾裏地。


    不知趟過多少溪流,翻越多少高地,流了多少眼淚和汗水,總是徹底絕望之前,麵前開始發光、發亮,直到再也沒有任何的阻擋,視野一下子全部打開!


    像打翻了黑盒子,我從裏麵跌跌撞撞、一瘸一拐地爬出來,恍然大悟,登頂了!


    雲海在腳下翻滾,似波濤拍岸。


    青山低首,拱衛如礁石,若隱若現。


    奇鬆怪柏,恰似遊龍,出沒其間。


    彩霞萬丈,金絲銀線。


    紅雲朵朵,燦爛光輝。


    好一個琉璃世界、神仙境府。


    我躺在山頂,趴在山頂、蹲在山頂、站在山頂,我像受驚了似的,不知怎麽才好。


    又在厚如毛毯的高山草甸上來回打滾,直到渾身上下都沾滿了各色的山色,我完全失去了意識,像個醉漢。


    最後,我跪在山頂,笑得流出了眼淚。


    麵對妙不可言的終南山,我淚如雨下,心潮澎湃,激動得幾乎要窒息過去。


    從那一刻起,我對山下的一切完全失去了興致,對塵世的愛戀蕩然無存。


    自從一見終南山,花花世界無顏色。


    願化頑石常相守,陪伴日月雲起落。


    一個人呆在山頂,傻傻的,呆在山頂。


    我的心被終南山的山神攝走了,我的魂留在了終南山的山頂上。


    幾天不去登山,我就渾身不自在。


    幾天不去登頂,我就失魂落魄。


    我似乎上了癮,中了毒,抽了風一樣。


    我已經把持不住自己,不知不覺,常常麵朝終南山癡癡地發怔、出神,對身外世界視之不見、聽之不聞。


    無論在哪裏,我的眼睛裏都是山頂那一副瑰麗壯麗的畫麵。


    這樣,上山下山,堅持了幾年。


    我終究有了自知之明,我不過是一介凡夫,紅塵一粟。


    山頂雖美,它不屬於我,也不屬於任何人,它隻屬於終南山。


    我僅僅看到的是終南山門前的一隅景觀而已,尚未入門,更遑論窺其全貌,乃至麵見主人了。


    我打算在終南山附近尋覓一處小屋,能夠親近他。


    默默地傾聽,用心地感受,細細地接收。


    我不是奔著名相來的,終南山的魅力絕不止於他的形與色。


    很快,我發現秦嶺的腳下早已密密麻麻地別墅林立,沿著環山線,隔三差五地便是價格昂貴的高檔住宅區。


    一條看不見的紅線將我隔離開來,我放下了走近終南山的妄想。


    然而,世事難料。


    十年以後,我居然以一個不可思議的低價,購買了一個小區裏麵積最小的房子,住了進來。


    從此,得以住在了終南山的身旁。


    每天上山打水,上山打拳,上山看雲,上山看水,上山看山。


    ……


    終南山,你究竟有什麽吸引力?


    讓我魂牽夢縈,讓我三十年來兜兜轉轉,還是停在了你的腳下。


    天天望山、爬山、想山,這些年來,我似乎有些醒悟。


    終南山的磁場在於他的沉穩和生機,在自然的運化當中,奇妙地融合為一體。


    他沒有任何的主觀欲望,隨順天地造化。


    沒有一點兒的自私自利,把一切都無償地奉獻給萬物生靈。


    沒有執著和煩惱,完全沒有一絲彰顯自我的念頭。


    終南山啊,你化掉了自我,成就了自我。


    你輸散了力量,凝聚了力量。


    你融入了大道,呈現了大道。


    不顯山露水,是真山水。


    終南山,你徹底征服了我,我願生生世世追隨、效法、守望著你。


    在在處處,點點滴滴,向自然大道靠攏。


    守望終南,很多時候不需要語言,更不需要張揚。


    守望終南,可以平靜得像輕輕映在溪流裏的雲彩,可以自然得像滑過指尖的瀑流。


    守望終南,是國為感恩、仰慕和崇敬。


    守望終南,是靈魂的相約,是心與心的拓印,是密中之密的授受,是光內之光的灌頂,是無上道上的傳法,是自性真身的熏修。


    守望終南,是天意,也是使命;是命運,更是幸運。


    守望終南,誰在為我安排?


    守望終南,我在為誰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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