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長大人!”


    烏伽什再次驚呼,神情比方才更激動,眉眼間喜色更甚。


    其他祭司更是直接行了跪禮。


    阿伊塔呈上丹木果。


    成雪融也激動了,支撐著想起來,“族長大人……母妃……”


    喬佚挽著她,周莫也走了回來,試圖攙她另一邊,換喬佚冷冷一句“滾開!”


    “母、哦不,是娘,您是我娘……娘,您為什麽不認我……”


    族長越過眾人,遙遙望向成雪融。


    “阿儺,你叫本族長娘?好,阿儺,本族長問你,你娘是誰?”


    “我娘就是你啊,是父……”


    ——父皇?哦,不是!


    “是父親,是父親的……”


    ——妃子?嗷,也不是!


    “辛桑塔!”


    最後,成雪融這樣說,“我娘是辛桑塔,正是你,你就是我娘!”


    對此,族長大人點頭倒是點得很爽快。


    “不錯,你說的正是本族長名諱。按規,我族塔氏女之名乃是忌諱,你既然知道,當守口如瓶,不該宣之於口。”


    沒想到,族長大人關注的點竟是在這裏,成雪融默了默當是接受了。


    “好,我知道了,我以後不說,那麽娘,您為什麽不認我?”


    “認你?認你做什麽?你自有乃父乃母,但我族塔氏之人,無一不是感天受孕、懷胎三年所誕,本族長所誕之女在此,你叫本族長認你,卻是何道理?”


    族長手指著阿伊塔,阿伊塔低頭垂眸,沒人能看清她神色如何。


    百裏雲帆此時插嘴,“你胡說!什麽感天受孕、懷胎三年,都是胡說!我娘是塔氏女、我也是塔氏女,可我有爹!我知道你找過男人,你找的男人就是皇帝,是那個不要臉公主的父皇,那個先帝!”


    族長微闔的眸光隨著這話,慢慢地移到百裏雲帆臉上。


    “你說得對,本族長找過男人,找的還是這天底下最尊貴的皇帝,你……知道得可真多。”


    “我……”


    百裏雲帆卻又慫了,知得多、死得早,尤其她和她娘勢單力薄,正在別人的地盤上。


    族長一手背在身後、一手托著丹木果,慢悠悠走向百裏雲帆。


    “傳聞中,本族長乃是成淮帝盛寵卻不幸早逝的辛貴妃,乃大成朝瓊英公主的生母,是嗎?”


    “是、是吧?”百裏雲帆並不敢認。


    這一場,在不知情、剛知情、驚訝萬分的人,如周莫、昂、相、格等六祭司看來,已經毫無可信度;


    連那原本知情的,如烏伽什,也差點被唬住。


    族長大人不怒自威,雖是痛痛快快認了,可口風一轉就成了傳聞,話末再問一句“是嗎”,將之前一切都變成了笑話。


    成雪融聽得有些愣。


    喬佚則忽然在想,難怪雪兒那麽聰明伶俐又古靈精怪的,原來是得了族長大人真傳。


    族長大人一步步正向著百裏雲帆靠近。


    “你是誰?瞧著你這張臉,似乎與本族長年輕之時有七八分相似,莫非你……”


    “我……我不是,我是假的!你……你別過來,遺跡……遺跡在我這,你不能殺我!”


    百裏雲帆嚇壞了,屁股在青石板上挪著,一點點倒退。


    “阿允,別怕,她還要遺跡,她不敢殺你的。”


    陶新月也陪著百裏雲帆一點點倒退,仰臉對族長大喊:


    “辛桑塔!真假公主的計是我定的,你女兒落難是我害的!”


    “你有什麽氣盡管撒在我頭上,我女兒……”


    “我女兒資質平庸,根本不懂陰謀詭計……”


    “此行我來,隻想要丹木果解了她身上的蠱,成全她一世平凡而已……”


    “至於先祖的遺願,什麽族長高位,你盡管坐著吧,我不想要……”


    “連我這條命,我也不要了,你盡管拿去消氣……”


    誰也沒有想到,那個陰險毒辣、自私自利的陶新月,在這一刻,說著說著,竟就哭了。


    字字血、聲聲淚,點點滴滴,都是她愛女一片心。


    族長大人似乎也頗為動容,在她母女二人身前頓步,彎腰凝視。


    “你、說得我很不忍。”


    她兩指捏起丹木果黃核,剩下的向後拋給了阿伊塔。


    “黃核,可除百蠱,反正本族長也用不著的,幹脆就給你吧?”


    “真、真的?”


    “真的。”


    “什麽條件?”


    族長笑了一下,“你說呢?”


    陶新月雙眸猛地一眯,“你是想要遺跡?還是想要我的命?”


    族長保持淺笑,出手極是迅速,袖子一揮,陶新月雙目圓睜,緩緩向後倒去。


    百裏雲帆大喊一聲“娘”,族長趁機將黃核也喂進她嘴裏。


    她聲音戛然而止。


    這一刻,心裏第一個想法是,莫不是力其什騙她,這黃核能不能除百蠱還另說,說不定還有劇毒!


    卻見族長笑看著她,問:“如何?可有蠱蟲消退之感?”


    然後又哦了一聲,極是慈愛,道:“瞧我糊塗了,你血脈中的蠆蠱還未發作,自然不會有感覺。”


    “但你放心,你的蠆蠱真真已經解了,從此你就是一個健健康康、平平凡凡的人。”


    族長說著牽起百裏雲帆的手,拉著她走到丹木樹幹下。


    百裏雲帆也不知怎地,是受驚還是中蠱中毒,整個人愣愣的,由著族長擺弄。


    同樣愣了的,還有在場的所有人,包括知情的力其什、烏伽什父子二人。


    成雪融小臉更加白了下去,搖著頭掉眼淚。


    “她、她不是我娘……”


    “無雙,你看她那麽老,她不會是我娘的,我娘……”


    “我娘不會把該給我的丹木果核給別人……”


    “如果是我娘的話,不可能會的……”


    可喬佚知道,族長大人真的是她娘。


    還有力其什、烏伽什,也確定族長大人就是她娘。


    可身為母親,怎麽會把能救自己女兒性命的神藥給別人?


    雖說還有一枚金核能搭配使用,但終究不如這枚黃核來得好用。


    且最重要的一點是,百裏雲帆她做過多少傷害成雪融的事?


    不救自己女兒,倒去救一個死對頭,這事族長大人做得實在叫人疑惑。


    .


    忽然,天雷轟隆隆,頭頂烏雲無風自旋,形成一個巨大漩渦,八方天際布滿赤紅色裂痕。


    “這是、這是怎麽了?


    眾人都嚇壞了,連知道得最多的力其什、烏伽什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陶新月仰躺著,驚恐地睜著眼看著可怖的天空,身體卻一動不能動。


    唯獨百裏雲帆神色平靜、自然,乖順垂眸,站在丹木樹幹邊。


    族長走到幹屍坑邊,睜開雙臂向著頭頂烏雲漩渦高喊:“仡濮族長大人,晚輩塔氏女辛桑如約到此,望您現身。”


    族長這話一出,呼呼陰風驟起,眾人一時被迷了眼睛,下意識都抬袖來擋;


    又聽霍嚓一聲,卻是八道紅雷同時劈下,正中祭台邊緣八個紅蔓蛇井,把原本一樣大、一樣深的八口井,給劈成了八個碎石坑。


    “好!好大膽的塔氏,好有膽量的塔氏女!”


    一道聲音從頭頂傳來,渾厚卻空蕩,聽著像是近得在耳邊,細品卻覺得此人該遠得在天際。


    再品他的話,頭一句是罵,後一句是讚。


    族長大人應:“大人謬讚,不過是記著大人傳下的教誨,言出則必行而已。”


    “哼,少在這假惺惺地提什麽本座教誨?你塔氏一族若真有將本座放在眼裏,八百年前又為何滅我仡濮氏全族、搶奪族長之位?”


    “八百年前晚輩尚未出生,大人該有些長者氣量,就算有氣,也別胡亂撒在晚輩頭上。”


    “什麽,你竟敢諷刺本座沒有長者氣量?”


    這道聲音怒火衝衝,隨之而來的是一道道赤紅色閃電,伴著巨大轟鳴聲,由頭頂烏雲漩渦劈下。


    電閃雷鳴眾人都見多了,但如眼前這樣的赤紅色閃電、近在眼前,卻真真是生平第一次見識。


    說不怕、不驚心是假的。


    但族長大人站在幹屍坑道之內,衣袂發絲隨風舞動,背影始終堅毅。


    而那些詭異的紅雷閃電,也始終隻落在坑道外側。


    “你姓塔,就算塔氏就剩你一人,八百年前塔氏先祖種下的孽因,你也得認!更遑論,十八年前你還來找本座做了交易,期限已至,這惡果你必須吃了!”


    烏伽什問他爹:“八百年前?還有十八年前?阿爹,你知不知道這個魂靈是誰,他在說什麽?”


    他爹什麽都不知道,反而來問兒子,“烏伽,你怎麽知道這是魂靈?你還知道什麽?”


    “我什麽都不知道,我也不敢確定,我隻是想起以前族長大人說過的,不見天日、陰風陣陣,是魂靈棲身之所,魂靈有聲無形,所以我才這樣猜那個聲音。”


    “哦……”


    父子二人不再說話,和眾人一起看向族長大人。


    族長大人迎風默然而立,那把悠遠空蕩的聲音再次響起。


    “你塔氏原不過是我仡濮氏家臣而已,八百年前野心作祟,竟敢屠我族人,篡奪族長大位!”


    “我仡濮氏掌仡濮族千年之久,可不是庸庸之輩,身死而已,滅族之仇必須得報!”


    “我族近萬族人,甘願舍棄來生,身化幹屍、生魂獻祭,為本座所用,施下這無後之咒!”


    “哼,你敢叫我仡濮氏族人全滅,本座就要你塔氏子孫斷絕,一代而亡!”


    “可歎!那滅我族、篡我位的勞什子塔氏首代族長,還真是個人物……”


    “眼見他族人數十年間接連老死卻無一新生、就將無後滅族,竟膽大包天,將神物丹木移栽在此!”


    “他利用丹木靈氣壓製無後之咒,還喚來了天下所有的紅蔓蛇,布下了紅蔓蛇陣,並煉化了一條紅蔓巨蛇,在此守護丹木!”


    “但是,也無用!塔氏終究不過是我仡濮氏養的一條狗,他的術法乃本座所教,他的紅蔓蛇陣在本座眼裏也是雕蟲小技。”


    “最終,他能保下的,不過一個嗷嗷待哺的女嬰,這女嬰成人之後,雖有誕育後代之能,卻也隻能生育一個女胎而已。”


    “本座說過,塔氏一日不滅族,本座魂靈便一日不散!”


    “本座滯留於此、苦等八百年,才終於等來了你!你,你這個丟盡先人臉、又盡如本座意的塔氏女!”


    “為了救自己女兒,終於跑來跟本座做那邪惡的交易,今日你女兒又血祭丹木、散去靈氣,哈哈,真乃報應,天助我也,哈哈!”


    “本座早已身死,又煉化生魂施咒,已經犯了禁忌,無來生可期,再犯禁一次,結局也不過是魂飛魄散。”


    “若能徹底將你塔氏滅族,本座便是功德圓滿,魂飛魄散也是解脫!”


    “說,你女兒在哪裏?叫她出來,本座要一並將她殺死,徹徹底底地殺死!”


    空中傳來的這番話含冤帶恨,一聲比一聲高、一聲比一聲尖,刺得人耳膜生疼。


    眾人都聽呆了。


    原來,仡濮族的奪位紛爭,並不止百多年前那一樁,八百年前還有一樁!


    喬佚這時也想起來了,第一次上仡濮族求醫之時,族長大人確實說過,她先祖原是戰神蚩尤部下,隨著蚩尤落敗,她先祖率族人南遷,四千年前來到竹桐山,才改了姓氏為族名,稱為仡濮族。


    也就是說,仡濮族族長,合該姓仡濮才是。


    可族長大人姓塔。


    她的原話是,“塔氏一脈……承襲族長之位數百年……”


    原來,是身為家臣的塔氏,在八百年前篡族長位、滅仡濮氏,給仡濮族改了姓氏。


    但塔氏在此一役中也中了無後之咒,因此便移栽丹木在此,壓製咒法,並設下紅蔓蛇陣守護丹木。


    紅蔓蛇陣需齊聚天下紅蔓蛇,這又令得紅蔓蛇在俗世絕跡。


    但即便如此,最後塔氏也隻爭來了一個“一人一生隻可生育一個女胎”的結果。


    喬佚算是把許多不明白的地方都理明白了,但成雪融還不明白。


    或者說,她關注的點和喬佚關注的不一樣。


    “無雙,你聽到了嗎?那隻鬼說,族長大人是為了救她女兒!那隻鬼還想要殺她女兒?所以,她是因為這樣才不認……”


    成雪融後麵的話再無法說出口,喬佚出身迅捷,已經點了她的穴。


    “雪兒……”他湊到成雪融耳邊,雙唇翕動,聲音極輕、極低。


    “族長大人親口跟我說過,你確實是她女兒。那時我不知道她為什麽執意不肯認你,如今看來,當初她那句母女之名對你有害無益,深意正是在此。”


    成雪融淚水決堤,看著喬佚,眼中盡是懇求之色。


    “你怨我也罷、恨我也好,族長大人是為了你好,我……也是。”


    喬佚說完,將她腦袋擱在自己肩上,這樣,既免了她用那樣的眼神看自己,也不會耽誤她看她娘。


    她娘辛桑塔一言不發,始終以堅毅的姿態站在幹屍坑道內側。


    按照那個聲音,也就是仡濮氏末代族長魂靈所說的,這坑道內的幹屍乃是他仡濮氏族人,他們擺出那樣詭異的姿勢,是要獻出自己的靈魂,供末代族長煉化、施咒。


    難怪,難怪這末代族長魂靈召喚的紅雷閃電始終隻落在幹屍坑道外側,他是不願傷了自己的族人。


    這些姿勢詭異的幹屍代表的是無後之咒。


    幹屍之上覆蓋著青石板、石板中間又築起高台、供著神物丹木,那是丹木靈氣在壓製咒法。


    至於祭台外側的八個紅蔓蛇井,則是塔氏首代族長為了守護丹木而設下的紅蔓蛇陣。


    祭台外麵的樹林,則是巨蛇繁衍生息之地,紅蔓蛇井中的紅蔓蛇,也必是巨蛇引入或投食。


    至此,所謂竹桐山山頂祭台的神秘麵紗終於揭開了。


    原來,這就是一處戰場、一處亂葬崗。


    當年屍橫遍地,冤魂齊聚不散。


    為人時不死不休、死了還冤冤相報。


    對戰雙方在此地持續鬥法,你攻我守、你壓我防,慢慢地終於形成了一處不見天日、陰森可怖的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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