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二人將移步室內,碩大的雨滴陡然天降,一時天色更昏,疾風驟起。玉恒即令室內掌燈,又排擺書案,一人居正席,一人居側席,又召婢女上前鋪絹研磨,令蔚璃道,“此回不可再偷懶耍滑,把那《白虎策》細細的默來我看。也不知你這些年胡鬧還記得多少!”


    蔚璃自知是賴不過去了,隻好端模作樣依了側席坐下,提筆沾墨,凝思默想,遲遲未能落筆。玉恒亦往案前翻閱折卷,偶有批注之舉。兩下相安,一室寂靜。


    過不多時,元鶴捧了一盤文書入內,回報說,“此是今日拜帖,前庭侯見殿下的名流雅士遞上。”


    玉恒垂目手中折卷,隻輕聲道,“退了罷。就說本君今日休沐省身,閉門謝客。”


    元鶴應了一聲將要退去,一旁蔚璃卻喚道,“先等等。”又向玉恒言,“殿下,這天下名流,四方雅士雲集越都,可都是慕殿下之名而來。他們擬文修賦,日夜苦守門廊,隻為得求殿下召見,一展才思。何況今日大雨,他們冒雨而來,你怎好說不見就不見了。”


    玉恒側目看她,半含戲謔讚道,“璃兒既有惜才之德,豈可辜負。如此——”又向元鶴令道,“傳我諭旨,令今日所有覲拜之士,據‘風雲蔽日’為題,仿‘淩台賦’之格,擬一篇文章來。明日投於庭前,秀出於眾者可得瀾庭夜宴之貼,居本君上賓之席。”


    元鶴依令退出傳旨。蔚璃一旁卻不經意又道,“風雲蔽日卻有何可擬!不過天道輪回,一時氣象罷了!”


    玉恒聞言倒是微有詫異,低讚一聲“璃兒高見!當居魁首!”言罷便又垂目案上文卷,四下重歸寂靜。


    一時氣象?玉恒心中默念,暗讚她果然敏慧,隻是不知一時又是幾時?風雨淒淒何時方休!輕掩了書卷,舉目悄悄看她。右首側案上,她端身正坐,微微含首,執筆繡卷。這般執靜在她委實難得。想那琉雲小築時,若能哄她在案前安坐一個時辰實非易事。可若當真安坐下來,便是歲月靜好,兩下相安。任外麵如何風湧雲動,共她這一隅天地依舊是惠風和暢。


    許是他目色灼灼擾了她清靜,她瞬時啟眸,側首望來,四目相視,她一記嫣然淺笑,他亦莞爾待之,放下手中書卷,起身踱步至她案後,與她並肩而坐,待俯首案上筆墨時,一時笑意頃刻盡散,眉頭緊蹙,沉聲斥道,“蔚璃,你這也是寫字!再過些時日,這幾行字你自己可還認得!”


    原為那絹上筆墨,起初還見方正之形,漸書漸草,後麵幾行已然鶯飛草長之勢,若非細看,全然不知所雲。蔚璃見他惱了,心下幾分著慌,卻還是故做鎮定嬉笑道,“此為蔚璃草書,是我新創字體。若得麵世,必能通行於名士雅集間!”


    “胡鬧!”玉恒拍案喝道,伸手攬過她薄肩,握住她執筆的手,在絹紙上較正道,“潦草倒也罷了!卻還是滿紙錯詞!……此處當是‘險亦進’並非‘險易近’……‘兵厭詐,將反之‘,實非‘兵詐,將反!即是有心偷書,如何又不專心攻讀?”言罷奪了她手中筆擲於案上,一點重墨暈染白絹,如靜湖微瀾,層層漾開。亦拂袖丟開她,起身仍回自己案頭,懶置一言。


    蔚璃不知他一腔怨怒因何而起,若說這寫字她從來就不曾乖順過,在往昔他亦不過含笑指點,略嘲一二罷了,如何今時竟這般著惱,她悄悄打量著他顏色,默默重拾棄筆,討好道,“又有甚麽可惱……我重寫便是……”未想如此恭順仍隻換他冷眼持看,沉聲一語,“你若無心,此業休了也罷!你且去罷!”


    蔚璃著實驚惶,心下茫然——去?往哪裏去?不過寫亂了幾行字,何至這般生厭?抑或生厭非是關文墨?畢竟時隔經年,多少事,多少念,漸行漸遠也未可知?那帝都繁華,鶯歌燕舞,他案前榻旁又怎少得了錦色添香,紅袖鋪床。她於他言,倒底是教不會熏不透的頑劣愚鈍女子罷了,早在琉雲小築時,為她頑劣不拘,頻闖禍事他便是惱恨之極,幾有棄她之舉;而三年前帝都重逢,她始知他是東宮太子,雖則故人如一,舊情仍在,可到底君臣隔閡,不比往昔;而今時再來,究竟是為解月下相思還是為察舊日忠心……想著不由心意黯然,啟聲要喚,將吐半個“雲”字,卻是喉嚨一緊,終未喚出,又見他轉過身去背向自己,不覺更是悲涼,目之所見竟為迷蒙,忙垂首向案,撤去舊稿,重鋪新絹,凝神屏氣,重提竹筆,未待行墨,幾滴淚先濕絹稿。


    窗外雨勢漸盛,滴簷敲窗,聲聲擾心。玉恒雖捧卷在手,卻也是滿眼空濛,心意淩亂。此等風雲積聚,大雨相欺,豈非正如帝都形勢。相家執政,將門擁軍,所謂天子皇族不過傀儡爾爾。又有這四境封王各自為政,南召西琅兩國戰事不休,北溟一族終年虎視眈眈,欲吞皇境。王族各家隻知貪疆土占城池,早已忘卻當初天子賜封四境王族時所授守境護君之責。莫說護君,隻是敬君亦是寥寥無其意。駕臨越都,聽聞竟有西琅王室不迎之事,想來這所謂天子之家,玉氏皇族,於四境王族亦不過爾爾。當真大廈將傾,玉氏飄搖嗎?偏所思所念所憂所信之人,還一味肆意胡鬧,隻當這繁華盛境長長久久,豈不知生於憂患,死於安樂!這天下已然分崩離析之勢!何以挽狂瀾兮?蔚璃,蔚璃,本視你作與我比肩之人,偏你不知淒雨霏霏並非一時氣象……玉恒思及此處不覺搖頭,心內歎息:原是我錯識佳人?縱然我以萬裏江山為贈,卿又豈是肯負重擔之人!城闕深深,樓台高高,帝宮森森,又怎比那青山遙遙,碧水幽幽,江湖悠遠……或許正如當年放你歸國,此回亦該許你逍遙。縱風雨飄搖,江山零落,這一世混亂自當我一肩擔下,拚守一隅繁華,無礙你清風朗月,踏歌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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