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恒實不屑他這等小伎倆,愈發要奚落他自作聰明反被風王族子侄算計之愚,“都說澹台羽麟算盡天下紅利,倒底也未能算過一個召國公子。你諸事精明,如何就輕信了風氏一族?這信上說,‘篁至言璃君,私言慎慎……皇朝儲君欲妻齊府良媛。自古越女孤傲,豈可屈居側室……篁慕女君之名,思之惶惶,惟願以越女為妻,生生世世,不離不棄’……這風篁如何知道我欲妻‘齊府良媛’,又何以斷言‘越女孤傲,不肯居側位’,其對我玉家與蔚王族之境況都所知甚明,難道不是領人諫言受人指點嗎?而帝都種種,越境種種,也惟有你澹台羽麟知之甚詳!依我說,風肆借兵是虛,不過是依了你的計謀將計就計,親來舉薦這位世子風篁倒是實招!”


    澹台羽麟此刻也醒悟風王族用計之深,一時為自己輕狂草率之計悔恨不已,麵對玉恒責備更是無言以對,惟垂首斂目暗思過失之處。


    玉恒見他沉默不應,知他心有悔過便也不好再加苛責,惟歎息一聲,“你助我之心,我自然明白。隻是危局當前,亂事紛擾,用計獻策還當慎之再慎,否則一不小心便入了他人網羅,豈非惟剩垂死掙紮?”


    羽麟惟有點頭應諾,忽又想起一事,“那麽灼兒入東越一事……”


    玉恒強笑,“你既說她無處可去,也惟有借了越王之地收容她。難不成還真要我出麵護她不成?此事待空暇時再與璃兒細講……想來她念你澹台家情麵,隻那風灼乖巧不惹是生非,她兄妹二人也必不會苛待了她……”


    “我隻怕阿璃怪我自作主張,累東越與北溟結怨。”羽麟小心道。


    玉恒笑答,“你知此節便好!且念她寬仁罷!”


    待一事議過,玉恒又提一事,“你一早跑去約見南海慕容蘇,都聽他說了甚麽?”


    羽麟慌張張舉目詫異,一副“你如何知道”的神情。


    玉恒惟是冷笑,“若是一個澹台家少主也看顧不牢,又何談看顧天下?隻是男兒有誌豈可喜怒盡形於色!無論你知悉何事至何等境地,以後再不可平白無故跑去璃兒麵前大哭!她是頂聰明敏慧的女子,若被她看透此生將盡,倒也萬事皆休了!”


    將來乍到,辛勞未退,如今午時未過,餐飯未加,已受他兩回訓責,羽麟又是忿忿又是怏怏,可到底敗在計不如人,也是半有不甘半含羞愧,加之又有蔚璃病危之憂,隻攪得自己心煩意亂,悲傷難抑,不覺間竟又滴下淚來,飲泣嗚咽,“慕容蘇說:此回舊疾重犯,已是急寒入髓,隻怕時日無多了……好則三載,不好……不好,三五月也未必撐得過……”說著不禁伏案大哭。


    恍若驚雷響在當頭,玉恒傾身拾盞之間瞬時僵住,熱茶新烹,滾燙在手亦全然不覺,轉頭怔怔望住哀哭的羽麟,目色幾近空無。


    一旁元鶴看這情形不妙,忙端坐起身上前接回他手中滾燙茶盞,輕喚一聲,“殿下,當心灼手……”舉目那一瞬間,隻覺麵前這人似乎已魂不在兮……一連喚了數聲才得他側目,卻也隻是唇角微牽,淺笑幽寒,低低念一聲,“所謂慕容神醫——也不過如此……”言罷仍僵坐默然。


    正這時元鯉自外麵進來,作禮稟報,“回殿下,蘭公子接回來了。隻是受人強欺之苦而至染疾在身,尚且不能前來問安致禮……”


    元鶴連忙擺手,示意元鯉退下,代主上輕聲囑告,“先安置蘭公子回去歇息罷,待殿下空時再行召見。”


    元鯉見此間氛圍異樣,便也不敢多言,忙起身退下了。


    另一邊羽麟仍舊慟哭不止,連聲哀歎,“這可如何是好……可如何是好……慕容家都束手無策了……誰人還能救得了阿璃……阿恒?我們不能沒有阿璃……她若隻餘三五月好活,我們又為何還要勞心爭這天下……我心休矣!我心休矣……”


    他愈哭愈悲,愈說愈傷,及至癱臥案上不能起身。元鶴看著也是心有悲戚,再看主上更是麵色蒼白,目色灰暗,此回是真真的失了魂魄了……焦切著去喚,連喚數聲,才得他幽幽一言,“退下……全都退下……”


    元鶴素知主上脾性,忙揮手示意殿上侍從婢女等人皆退出殿外,又扶起哭得目眩神昏的羽麟強拉出殿。那羽麟本不肯去,被拖至門階外便索性坐向階前賴皮不動,亦是神色愈見怔癡,兩眼淚湧淒淒。


    大殿上隻餘一片空寂,彷如千古荒涼冷地,幽幽此心寒,四顧茫茫然。


    玉恒知她病勢危重,可未料竟已至窮途末路,若“不好”,也不過“三五月”光景……她餘生僅剩三五月光景?……當真要遺他長夜!棄他彷徨!此後餘生又何求慰藉?此後餘生又何以為歡!誠如羽麟所言:苦苦爭這天下又所為何勞!?


    一時間,頹然危坐,實不知此生何往;此心實苦,真真如刀割箭穿!


    她若命歸黃泉,此一生便也萬事皆休了!想著自從接她出霜華冷宮,為去她身上寒毒,醫她骨痛之疾不可謂不用心,不可謂不耗神!天家藏書閣內的醫學典籍,從上古巫術之說到今世針砭之學無不被他翻閱習讀,多少日夜的不眠不休,隻怕誤了診期,遺她一世苦痛。


    皇宮禦醫館內的百草藥散,更是被他一一辨識嚐盡,才配製出驅寒醫毒之良藥。更別說為她床前試藥之謹慎,溫湯沐浴之勤勞,為使她得安康,他已然為此耗盡半生時光。可偏偏以為是為她撐起歲月靜好時,卻飛來橫禍,再置她性命於危篤……上蒼委實欺他太甚!


    又或者欺他之太甚者是那西琅夜玄!怎樣際遇,遇見誰人不好,如何偏撞進他手裏!聽聞是伊人路瞻木蘭,狂人縱馬濺泥,才至惹下這一段禍事。天下誰人不知:木蘭是他淩霄宮重愛之物,天下四方因故慕而愛之,多有想植種傾慕之心。既有人路瞻木蘭,無論她是尊是卑,即便為著慕他淩霄君之名,過往之客也該禮待敬讓,何來故意縱馬汙之之理!那狂人眼中分明沒有東宮淩霄君之名!此事由那日雨中瀾庭覲見也可端詳一二。西琅狂子,麵君而不以君禮,答君而不守臣製,竟還敢大鬧庭室,與屋內人大打出手……足可見其猖狂!或許在他西琅人眼中,已然早無天子皇族之說!


    這倒也罷了,危境亂局之下他本無意相爭這等瑣碎!可偏偏是那以命相護,惜若珍寶的人兒,平白傷在此惡人之手!以致多年苦辛終究付之東流,倒底一番苦心皆前功盡棄!想來又如何不恨!誠如元鶴所言:莫說殺他一人,縱是誅他全族亦不足以解此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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