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將盡,春光易逝。


    趁著芳菲尚染亭廊,綠蔭半掩池塘,嘉賓未去,故人未辭,越明宮女君於越安宮明月軒內鋪席布宴,設案安琴,邀約各方嘉朋來此共賞深春繁花,共圖一醉。


    此舉一則為慕容叔侄餞行辭別,二則為昔梧出獄壓驚洗塵,三來為酬答程潛之昔日護駕還城之恩,再者便是謝那夜玄近來仗義援手青門之功,凡此種種各具請柬,邀約故友嘉賓共聚一堂。


    明月軒修築於淺芳池邊,背倚聳山,三麵環水。此間春深正值樹蔭繁茂,掩映堤上拱橋曲徑,淺灘堆石。池上有三兩小舟閑蕩碧波,舟上有彩衣宮娥撐篙擺渡,先為迎賓送往之用,後為傳遞器物膳食之需。


    今日宴遊之題,主人定為惜春念友,故囑告眾人宴席之上隻存賓主之誼,不論君臣之別。遂眾人以曲案為心,圍案而坐,蔚璃居正位主席,程門潛之共南海慕容蘇陪坐左首,西琅夜玄與北溟昔梧同坐右首,東西境兩位名將青濯與盛奕隔案相應,居於下首位。


    為此席間在坐者:四境王室除去風族未到餘者皆有列席;四大世家中伏白一族久不入世不去計算,則惟有澹台少主未曾受邀;四大將門則有青濯、盛奕同席共飲。


    如此眾人,雖則程潛之與慕容蘇為昔日種種皆忿恨夜玄之張揚肆意;夜玄自也瞧不上程子矯飾虛禮與慕容蘇自矜造作;昔梧又厭惡青濯優柔木訥,一副憨態;青濯卻是懼怕昔梧氣勢洶洶,言辭淩厲;盛奕則憂心主上或言行失儀,或獻媚賢主……其間各人有各種糾葛矛盾,總是無邊紛擾。


    好在此等眾眾皆傾慕召此宴會之賢主——東越蔚璃。程、慕、盛自不必說,與蔚璃已是舊識,慕容多年照顧女君病情,宛若家人,程、盛二人更與蔚璃有過淇水圍爐,沸鼎煮魚之樂事,此間再聚自是無盡感慨欣然。


    而夜玄近來的全幅心思可謂都用在“側目佳人”了,不隻詩詞歌賦每日都投往越安宮,還時常采辦各樣民間珍奇小物,隻選那精巧玲瓏者也盡都費心費力呈於蔚璃案頭,此回受邀自然喜得心花怒放,隻為取悅蔚璃緣故也不甚計較程、蘇二人的奚落之辭。


    而那位北溟公子昔梧早聞蔚璃大名,謀麵之先雖未必十分敬服,而此回相見倒也暗暗讚歎其磊落之風,疏闊之姿;加之此回入獄也是幸得此女君奔走周旋於瀾庭,才使她未獲實罪,隻被太子派使臣嚴厲申飭,責其“行事莽撞目無天子,非王室子弟教養之道”,故此回赴宴更有幾分酬謝之意,便也稍束言行。


    眾人皆看蔚璃情麵,隻在初見之下彼此戒備窺探、奚落譏誚一番,待落坐歸席,幾番閑話下來,倒也能其禮洽洽,其樂融融。


    大家圍坐閑話,先以清茶烹香,淺酌慢飲;又使宮廷樂師佐以素琴洞簫之音,略添雅趣。漸至午時,豔陽灼灼,暖風熏熏,蔚璃又令人奉上東越名食款待嘉賓。夜玄見器盞精美,菜色精致,食之卻多鮮蔬穀物,心下悶悶,一時問道,“可有酒肉?”


    眾人大笑,程潛之遂言今日所奉之禮正是琢湖青芝酒,蔚璃喜之不盡,即令宮娥捧來添盞。於是又暢飲笑談,彼此多言平生奇遇,品論人間樂事,一時間明月軒上笑語綿延,聲聲不絕。


    待菜過三巡酒過五味,蔚璃又提議喝詩以記今日之遊,眾人皆推程潛之為領,先起序篇。程門潛之先生謙虛禮讓一番,終言“拋磚引玉”即唱和開來。


    蔚璃特命人請了尚書台女官玖兒前來錄筆,青濯卻又惜憾不曾有夜蘭來此潑墨描影。餘者眾人皆曉然:是為夜蘭公子居瀾庭之故,而蔚璃無意邀瀾庭下榻之君入席,以免禁錮了興致,所以連帶蘭公子也未曾受邀。


    夜玄聽蔚璃詠出“南風熏陋室,嘉賓耀蓽輝”之句,便想起蕭雪在驛館影壁上所刻《登台賦》,不由對此女子之才情卓越愈生傾慕之心。


    盛奕看著自家公子隻知癡目怔怔凝望女君而全然忘了自己當擬何詩句,也是替他又羞又窘。


    北溟昔梧倒是言辭大方,依著青濯所頌唱和道——


    瓊樓飛玉羽,金閣渡青苔。


    傾盞東風去,踏浪長歌裏。


    蔚璃聞聽不覺麵色微動,驚讚道,“好氣勢!追東風兮嘯長歌,梧公子誌在遠極。”青濯卻然蹙眉忿忿,“此非梧公子之詩,乃別有出處。”


    眾人訝異,皆望向青濯,昔梧亦指他質問,“青將軍且說說詩出何處?若說得出我自罰一杯,若說不出你自罰一壇!”


    “我……”青濯欲言又止,似多有顧忌,不覺看向蔚璃想尋個主意。


    蔚璃依舊朗笑璨璨,向眾人道,“濯兒自幼修習兵書戰策,詩文歌賦之集倒是讀得少些,許是哪本書裏見過相似語句也是有的,從來詩文皆有出典,此亦不足為奇。”又指青濯勸言,“你也不必苦想,自飲了杯中酒續唱下去便是。”


    青濯便知蔚璃不願再提舊事,舉杯正要罰酒,昔梧卻不肯放過,譏誚道,“青將軍平白亂叫一聲毀我詩譽,便要這樣了事嗎?或者自罰一壇,或者講出典故!”


    青濯本就忠直性情,不懂矯飾虛禮,為蔚璃之故尚可稍忍冤屈,再聽昔梧質責便也無可忍耐,擲了酒杯朗聲回道,“此詩原是我兄長之作!舊年他遠遊北境,正遇北國大雪,兄長第一次望見厚雪茫茫,驚喜之極,才有此作寄還家中,信中言說也曾另抄別稿寄給都城的璃姐姐。詩中所雲‘瓊樓飛玉羽’,玉羽原指飛雪,下句當是疑作九霄塵,再言本是‘金閣渡青晗’,意指曙光在即……”


    “濯兒,”蔚璃輕笑盈盈喚住青濯,怕使昔梧多添窘迫,“此是舊事,無須重提。”


    青濯不敢爭辯隻好禁言。越安宮中有一條眾人默念之則,那便是“不提舊事,不憶故人”。許是當年傷悲至今未愈,憶之徒增悲戚罷。


    偏昔梧借了酒興似乎有意思憶舊時人物,指著青濯又嘲又笑,“虧你記得!再過些年莫說詩文,隻怕家居何處也盡都忘了。”


    “胡說!”青濯漸有惱意,氣得拍案,“兄長詩稿早有人整理成集,家譜族係亦有專人刻碑錄史,我青門之事豈由得你外人任意評說!”


    眾人見他二人言辭往來幾要隔案對打忙都出言勸解,慕容蘇有意將話題慢慢引向別處,遂向昔梧問道,“如此說,青澄少將軍當年確曾到過北國?與昔王族曾有一麵之緣?”


    昔梧聞此言戾氣稍斂,卻又轉作滿目悲憤,“幼弟尚在瀾庭!此便是我不可言說之事!”


    眾人更是詫異,不知他意欲何為。夜玄卻擊掌讚了句,“皇朝太子果然好手段!他有質子在手,要限製你多少不可言說之事!”


    “公子!”盛奕急言嗬止,以目色警之。


    夜玄全不在意,指蔚璃又說道,“主人有言,今日不分君臣,我等閑話至此,又有何忌諱?許他做得,竟不許旁人議得!”


    蔚璃眸色間添了層微寒掠過夜玄,轉看眾人時卻依舊莞爾淺笑,“既然也知是不分君臣,惜春念友。若非友人,便也不必搬上台麵吧,很是辛苦!”


    眾人聞言笑開,偏昔梧又冷冷一句,“我等自然不敢攀附東宮。可是長公主若非友人,又非妻氏,憑甚與他屢屢比肩攜手?”


    蔚璃轉目覷過,眸色再冷一分,笑意淺淺淡淡,“梧公子心有不忿,倒似全天下都負了公子,我等委實惶恐。”


    這一句半似玩笑,半似警戒,程、慕等人又是一笑哄之。


    昔梧似乎也覺無趣,拾杯盡飲,再不搭話。


    偏夜玄又起興,誓要將淩霄君與越安君分作兩邊,“我聞城郊農戶被殺一案,淩霄君未治凶首反升他將職,隻殺了幾個閑人了事,敢問長公主此樣又是何道理?”


    蔚璃本是覺得近來風清日熏,心境疏朗,又想著此樣情境未必明朝再有,這才起意想要詩酒盡餘年,請了諸位嘉賓來園中話春。可未想到,夜玄還是那個可憎的夜玄,平白又添了一個昔梧與他一喝一和,把這好好的宴席攪得七零八亂。


    “玄公子須得一位賢參輔佐方能看清天下大勢!否則便是盲人瞎馬,遲早撞進死地。”程潛之也覺此人愚鈍已然忍無可忍。


    “這話說來,我倒是得了一位你程門弟子——廖痕先生,潛之少主可有耳聞?”夜玄許是自幼受慣冷豔,從來就無謂他人嘲弄,自有其處事待物之則,與程潛之仍舊攀談無礙。


    程潛之眉心微蹙,淡問一聲,“營丘廖氏?原是我二哥門下聽席弟子。”一言之後再無置評。


    夜玄卻有不甘,“我聞聽廖先生有瀾庭夜宴請柬,可算是淩霄君之上上賓了,如今卻也不過是屈居我夜玄簷下,白粥鹹菜度日而已。”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琉璃闕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青璜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青璜並收藏琉璃闕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