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鄭巨發的態度已看出,他遠比我想象的要堅強。


    我回到家收拾行禮,準備離開大都去峨嵋山。收拾好東西,坐在沙發上給喬好運打電話,我要走了,不知下一次見麵會是什麽時候,我要和他們告個別。


    喬好運他們聽說我要離開大都,都很傷感,非要給我餞行,並且不由分說打了車來接我。在我的堅持下,我們找了家很幹淨的小飯館,六個人獨缺了郭民生。


    我特意點了一個涼拌豬頭肉,五個人對著這盤菜,感慨良久,喬好運叫服務員過來說:“拿二斤大餅來。”


    我掰了一塊餅放在嘴裏細細地嚼著,想起四年前的窘迫生活。我對喬好運說:“四年前,我偷吃了你一張餅,沒有那張餅,我們可能早散了!”


    喬好運丟下豬頭肉,走過來抱住我,“我們是兄弟,永遠的兄弟!”


    我要了一隻大碗,倒了滿滿一碗二鍋頭,端起來環顧一周說:“謝謝,我會永遠記著我們的兄弟情誼。”


    說完一口氣喝了下去,喬好運他們也都學我的喝法,豪氣幹雲,一飲而盡。就此一別,以後想找個一起喝酒的人都沒有了。


    出了飯館,被風一吹,拚命吐了一通,打了車回到小區,又幹嘔了半天,這才踉蹌著上樓,到了門口,一個很熟悉的身影站在那裏,手裏還拖著一個大行李箱。


    我醉眼朦朧地湊到近前才看清,竟然是阿嬌。


    麵對她,我愣了足足有一分鍾。


    進到房間裏,我扶著牆站穩,在心裏問自己,我沒喝醉吧?


    阿嬌扔下箱子,衝過來,死死抱住我,邊哭邊說:“天呐……”


    我已沒有少年時的狂熱,輕輕與她閃開距離:“你……能說明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嗎?”


    “天呐,我錯了,我忘不掉你……我愛你。”阿嬌重新抱住我,吻我,想用這種方式換回我對過去對她的記憶。


    我捧住她的臉,近距離地盯著她的眼睛:“我還是沒明白這是怎麽回事。”


    “天呐,我想重新和你開始,我們一起回老家吧,再也不分開。”阿嬌的眼裏竟然流出淚水。在我的記憶裏她似乎從沒在我麵前流過眼淚,上次分手都沒有。


    雖然我還是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但我被她的眼淚打敗,把她摟在了懷裏。我也忘不掉她。


    阿嬌一隻手摟住我,一隻手迅速地把自己脫了個精光,然後開始剝我的衣服,她的熱烈令我無法抵擋,我不顧一切地把她摔在了床上。


    激情過去之後,阿嬌伏在我胸前,說:“天呐,你對我真好。”


    我還是不夠好,若不然,她就不會離我而去,現在回來,說我對她真好,到底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阿嬌脖頸上的那枚玉墜晶瑩剔透,是一塊上好的翡翠,她上次說專門在廟裏為我求的,本來要做我們分手的紀念的,我沒有留下,難道是要注定她會重新回到我身邊的嗎?


    我用手細細撫摸玉墜,阿嬌連忙拿了下來,交到我手上說:“可以避邪的,這次你不會拒絕了吧?”


    這是一個翡翠辟邪,我反過來看了一眼,隻這一眼,不由讓我血脈賁張。背麵刻著一個醒目的英文字母“j”。


    “上麵刻了我的名字,你要好好珍藏哦。”阿嬌嬌聲說。


    我不顧身上赤裸,坐起來,逼視她:“這塊玉哪裏來的?”


    “廟……廟裏求的呀?怎麽啦?”阿嬌像是被我凶狠的眼神嚇到,顫聲說。


    這個“j”字是我親手刻上去的,下麵的勾我刻了三遍才刻出來,有一刀是出了弧圈的,我記得清清楚楚,她從廟裏求的?哪座廟裏售賣刻英文字母的玉?


    “你說實話,到底從哪來的?”我把她掀到了一邊。


    她驚恐地看著我:“天呐,你怎麽啦?我做錯什麽了嗎?真……真的是在廟裏買的。”


    我冷笑,把玉墜擲到她懷裏說:“還在騙我是嗎?”


    阿嬌終於垂下頭,低聲說:“對不起,這東西很貴的,我買不起,正好朋友送我了這個墜兒,我想把它送給你,所以撒了個謊,天呐,我……”


    “你不用說了,我知道你說的那個朋友是誰,”我把衣服扔給他,“你可以走了。”


    阿嬌爬到我麵前,抓著我的胳膊哀求道:“天呐,我錯了,你原諒我好嗎?我們重新開始!”


    燈光照在她光潔的身上,反射出耀眼的光,我好象看到一隻巨大肥碩的蛆趴在我麵前,我厭惡地打掉她的手說:“夠了,你別碰我!”


    阿嬌賴在床上不走。嗚嗚咽咽地啼哭,不知道她是在懺悔還是委屈。


    我穿好衣服,最後看了她一眼說:“你不走,我走,記住,這個房子已經退了,明天一早房東要來收房的。”


    我拉上自己的行李,毫不猶豫地跨出門去,砰地一聲把門關上,聽到屋裏阿嬌大放悲聲:“天一,你不要扔下我……”


    你不是也曾經義無反顧地扔下我嗎?如今王偉死了,你的現實主義夢想打碎了,又想起我這個算卦的男朋友了?自古因果皆由人,報應何曾差半分,你做了惡事,不要說我不知道,你頭頂不遠便有神在盯著,怎能躲得過神靈的眼睛。


    我心裏很壓抑,也很難過,因為阿嬌的貪念,毀掉很多人的幸福,當然也包括她的。


    隻是王偉永遠不會知道他因何丟掉性命了。


    我在賓館住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打了車去機場。路上,接到鄭巨發一個電話:“周正虎被雙規了,你知道是誰舉報的嗎?是王偉,他在去雲南之前把舉報材料交給了他老婆……”


    《易經-坤》初六爻:履霜,堅冰至。


    文言: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臣弑其君,子弒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由辯之不早辯也。易曰:“履霜,堅冰至。”蓋言順也。


    腳踩到霜上,可以預知天氣要變冷了,秋霜過後便是寒冷的冬天,要未雨綢繆,早做準備,別學那隻可憐的寒號鳥,隻看眼前,待冰凍三尺時再去怨天尤人,一切都晚了。做善事,看似利他,其實是利己,因為每個人都是生存鏈條或者說利益鏈條上的一個扣,哪個扣壞掉了,都會影響到整個鏈條的健康轉動,別說你離那個壞掉了的扣很遠,一眨眼那一扣就轉到了你身邊。如果我們每個都能待別人如待自己,做社會的事如做自家的事,又何懼天災人禍,又何必妄自菲薄呢!人事更迭和天氣變化都是同一個道理,有一個漸進的過程,隻要明白了事物的因果循環關係,就能做到處變不驚,遇亂自寧。坤卦的初六爻其實就是盡人事安天命的最好注解。天意不可更改,但若盡到人事,劫難並不可懼。


    一


    飛機在雙流機場做了一個漂亮的滑翔,我便從天上落到了地上。


    人都喜歡說天地之間,天地之間是什麽呢?不過是空氣而已,人離天很遠,離地很近,天對於人來說永遠是一個縹緲的遙不可及的夢,飛鳥流雲,風雨塵埃,哪個是可以長久在空中飄著的呢?無根的自由最終的結果隻有一個,那就是滅亡。


    隻有腳踏實地,才能人生快意。


    接機的人很多,有一群手上扯了條“高慧美我愛你”橫幅的歌迷,擠作一團,衝向一個戴著墨鏡的美麗女子,整個機場頓時轟動,閃光燈和尖叫聲電閃雷鳴一般籠罩過去。我看到閃光燈下那個鎮定自若的歌壇巨星,臉上含著微笑,走路騰雲駕霧一般,人已落到了人間,卻似乎仍飄在空中。


    我不由笑了,名利場其實就是天地之間的一段空間,上不著天下不著地,人在其間永遠得那麽飄著,想真正落到堅實的大地上很難。


    高慧美被簇擁著熱愛著飄到我身邊,像一駕被強大氣流衝撞的飛機,忽然就撞到了我身上,險些跌倒,我本能地扶住了她,兩個被擠到外圍的高大保鏢跳進圈子裏,一把推開我,暴喝道:“躲開,不要碰慧美小姐!”


    我依然微笑,撤身閃到一旁。


    高慧美站終於站穩了腳跟,看著淡然的我,微微頷首,輕啟朱唇說:“謝謝。”


    那麽多瘋狂的歌迷不去謝,謝我一個無動於衷的路人幹什麽?我轉身走開,不多時,一個保鏢追上來,塞給我一張cd說:“慧美小姐送你的,上麵有她的簽名。”


    我有些意外,看著走向豪華轎車的高慧美,心裏想,這個女子其實是孤獨的。


    我把cd順手給了一個擠得滿頭大汗的小姑娘,在一個手舉“接周易大師周天一先生”紙牌的青年麵前站定,一臉的狐疑:“請問你是?”


    “我叫梁小地,是黃金健公司成都分公司的經理,受鄭總的委托,特地來接周先生。”


    我叫他把牌子收了,跟他上了汽車,車子剛要啟動,高慧美的保鏢敲了敲車窗示意我降下玻璃。


    “什麽事?”我看了一眼也降下車窗朝我望過來的高慧美問。


    “周先生,這是慧美小姐下榻酒店的房間號,她想請您去小坐一下,有問題請教大師。”保鏢遞給我一張紙條。


    高慧美戴著墨鏡,我看不到她的眼睛,隻看到她嘴角一翹,衝我露出美麗的微笑。


    我朝她搖了搖頭,對她的保鏢說:“抱歉,我恐怕抽不出時間。”說完讓小地開車。


    小地邊開車邊遺憾地說:“周先生,這麽大的明星您都不甩她呀?”


    我不說話,閉上眼睛將頭靠在了座椅上。


    小地小心翼翼地說:“我女朋友是高慧美的鐵杆歌迷,我花了高價才給她弄了一張演唱會的票,要是能帶著她與高慧美照張像,她得樂瘋!”


    錢鍾書說過,喜歡吃雞蛋就多吃幾個,何必非得去認識那隻下蛋的母雞呢!


    我也喜歡高慧美的歌,上大學時,郭民生有一個錄音機,我們每晚都是聽著高慧美的那首《彩雲飛》入睡。後來喬好運把高慧美的盒帶給扔了,郭民生與他差點動了手,我問喬好運:“你不喜歡聽就算了,為什麽扔帶子?”


    “誰不喜歡聽啦,她的聲音太魅惑了,聽著她的聲音光做夢,奶奶的,夜夜夢遺,還是扔了好,耳不聽心不煩。”


    郭民生後來弄了個耳機,自己一個人聽,喬好運嫉妒地說:“他定力真好。”


    早晨起床,李平陽檢查郭民生的內褲,發現是濕的。


    我不知道,如果高慧美聽說了這事會是什麽感覺,如果她的歌迷聽說了這事又會是什麽感覺呢?


    晚上,小地為我擺宴接風,我推辭不過,隻得客隨主便。


    小地對他的女朋友小韻很疼愛也很遷就,整個晚上,小韻都在不停地說高慧美,高慧美的身高、體重、喜歡吃什麽菜喝什麽飲料無不了如指掌。


    說到興起,小韻還把《彩雲飛》唱了一遍。小韻的聲音也不錯,不細聽,還以為是高慧美的原唱呢。


    我笑說:“小韻,你也該去唱歌,說不定幾年後比高慧美還要火。”


    小韻頓時眉飛色舞說:“我朋友都這樣說,她們都叫我小慧美呢,可惜我不能當麵向慧美小姐請教。”


    小地偷看了我一眼,訥訥地笑了。我明白他的意思,因為我剛推掉了一次可以帶小韻見她的偶像的機會。


    有夢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我認識的女孩子裏,小雅也罷,阿嬌也罷,都太過現實,她們沒有做夢的快樂,隻有在現實中掙紮的辛苦,玉兒也不是一個愛做夢的女孩,但她樂觀,她懂得夢和現實的距離,有夢而不沉迷,應該是人生無上的樂趣了。


    想到小玉,我不免在心裏歎息一番,不知道她現在身在何方,還能像以前那樣快樂嗎?


    小韻見我出神,叫我:“周先生,小地說你是周易大師,麻煩你幫我算一卦,看我在演藝道路上能有所發展嗎?”


    我問:“你喜歡演藝圈嗎?”


    小韻拚命點頭。


    “你呢?支持小韻走上演藝道路嗎?”我轉頭問小地。


    小地看了看小韻,遲疑了一下說:“隻要小韻喜歡做的事,我都支持。”


    我從梁小地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以前我也是這樣寵著阿嬌的,隻要阿嬌開心,我可以放棄自己的理想,可以犧牲自己的快樂,可是,我把阿嬌寵成了驕縱的公主,我自己成了忍氣吞聲的奴役,然後就失去了愛情。


    如果有一天,小韻成了被保鏢簇擁著的高慧美,她還能看得到躲在她背後的梁小地嗎?


    小韻攀著小地的肩,毫不掩飾地在他的臉上親了一口,然後恩愛有加地說:“還是你最疼我!”


    小地頓時一臉的幸福。女人一句話,可以換回男人一顆心,話說完了可以忘記,心捧出來了卻再也放不回去。


    “周大師,幫我算算嘛。”小韻說。


    我實在不忍心看到小地有一天會重蹈我的覆轍,語重心長地對小韻說:“小地的工作不錯,他的收入完全可以給你一個幸福快樂的生活,人的一生很短,彼此相愛的兩個人能守在一起,比什麽都好。如果喜歡唱歌,兩個人一起去歌廳,一唱一和彼此欣賞,如果喜歡旅遊,兩個人一起去遠行,相攜相依彼此溫暖,愛情的意義在於兩個人的執手相對,而不是相互牽腸掛肚,然後離心離德。小韻,做明星是一件很風光的事,但是做了明星就做不回自己,愛你的人會被利用你的人隔開,隔到天涯海角,到那時,你得到的遠比失去的要多得多,你明白嗎?”


    小地舉起酒杯與我碰了一下說:“周先生,謝謝您。”


    小韻不以為然地說:“隻要兩個人真心相愛,就沒有人可以隔得開。”


    “兩個人手牽著手心是相通的,當然沒有人可以隔得開,但一旦鬆開手,心就有了距離,愛情是很容易走丟的。”我說。


    “周大師的年紀和我們差不多,怎麽對愛情這麽悲觀?”小韻鬱悶地說。


    我笑笑:“我見過太多的生死離別。”


    小韻搖搖頭:“我不信。”


    小地見小韻不悅起來,躊躇了一下說:“周先生,您要方便的話,就幫小韻算一卦吧,做歌星是她從小就有的夢想,隻要她開心就行。”


    我點點頭。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生活的權利,幸福是自己把握的,不是別人給予的,沒經曆過絕望的人是不會懂得珍惜平淡的日子的。


    回到賓館,我讓小韻搖了一卦。得靜卦《艮為山》,官星持世,值日月建,子孫克世,雖有曲折卻難阻其旺,往東北方去,有貴人扶持,日後定能事業如願。


    小韻聽完我的解說,頓時歡呼雀躍:“真的嗎?我也可以成為歌星?”


    “東北方?是要離開成都嗎?”小地心事重重地問。


    “東北方是北京對不對?我要去北京發展對嗎?”小韻沉浸在自己的快樂裏,已經忽略了小地的擔憂。


    這個女孩子和阿嬌有太多相似的地方,不用卜卦我也能看清小地的將來,他會和我的下場一樣。


    我說:“天不早了,你們回去休息吧,我明天要早起去峨眉山。”


    兩個人牽著手離去,看著他們的背影,我在心裏歎息了一聲,不知道他們的愛情還能走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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