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住了,這是一陣過雲雨。滿天的愁雲都被雨點洗淨了。洗出一個清朗的藍天來。悶熱的空氣也給雨洗得新鮮,清爽。是一個美麗的夜晚。


    在馬路上走著吳仁民和陳真。這是上海法租界的一條馬路,但並不是熱鬧的一段。馬路中間一條電車軌道伸長出去,消失在遠處的綠蔭裏。樹叢中現出來一長串的電燈,一個連接著一個,沒有間斷,也沒有盡頭。兩三部黃包車在馬路上慢慢地移動。幾個行人很快地走過去了,並不說一句話,好像心中守著一種秘密。兩旁人行道上立著茂盛的法國梧桐。一簇簇肥大的樹葉在晚風裏微微顫動,時時撒下來一些雨點。


    陳真大步穿過馬路,走上右邊人行道,正走到一株梧桐樹下,一些雨點打到他的頭上來。他伸手在他的散亂的頭發上搔了幾下。他是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中等身材,瘦削的臉上戴著一副寬邊的眼鏡。


    吳仁民被一輛汽車攔在馬路中間。但是他隨後也走上了人行道。他是一個身材略高的人,有一張圓圓臉,唇邊留著八字須。他的年紀在三十左右。


    "仁民,我說你今天的態度不對,你不該跟劍虹那樣爭論。鬧起來不但沒有好處,反而給了別人一個壞印象。劍虹的年紀比我們大得多,就讓他多說幾句也不要緊。別人常說我們愛鬧意見,我們卻故意鬧給人家看,"陳真抱怨吳仁民道。


    "這又有什麽辦法呢?我們兩個人的性情差得太遠了,"吳仁民直率地分辯道。"他責備我輕浮,魯莽。我卻以為他是一個書呆子,一個道學家。他不會了解我,我也不會了解他。這本來也不要緊。然而他卻要我也像別人那樣恭維他,崇拜他,我當然辦不到。"最後的一句話是用堅決的語調說出來的。


    "我們也不能說他就有那種心思,這不過是你的猜想罷了。而且你已經有了一種成見。老實說你今天有些話也太使他難堪了。我從沒有看見他像今天這樣麵紅耳赤的。今天我第一次看見他生氣。可見鎮靜的確不是容易的事情。"陳真說到這裏,他的眼前就仿佛出現了李劍虹的瘦臉和禿頂,和那種氣得站又不是、坐又不是、話又說不出口、隻是接連地念著幾個重複的字的樣子。他不覺笑出聲來。但是他馬上又改變了語調對吳仁民說:"劍虹有許多地方究竟值得人佩服。我雖然不像如水他們那樣崇拜他,但是我也不能說他的壞話。"


    "你還要提周如水?從前張若蘭表示願意嫁給他,他卻錯過了機會。他讓他所謂的良心的安慰和他所不愛的家裏的妻子的思念折磨自己,其實他的妻子已經早死了。他說是要回家去看母親,買了三次船票,可是連船也沒有上過一回。一直到他母親死了,他還是在這裏沒有動過。他眼睜睜看見他所愛的女人嫁了人,自己好像是一隻斷篷的船,跑到李劍虹那裏去躲避風雨,無怪乎他把李劍虹當作父親那樣地崇拜,而且我看他對李劍虹的女兒李佩珠也許還有野心,"吳仁民嘲笑地說。


    "這倒是難得的事情。有許多人失戀以後不是自殺,就是墮落,或者到處漂泊。像如水這樣,也還是好的。他還寫了、譯了幾本童話集子出來。我想劍虹的影響也許會把他的性情改變一點。要是他能夠同佩珠結婚,我也讚成。我早說過他需要一個女人,而且像佩珠那樣的小資產階級的女性對於他倒很適當。"陳真說著不覺想起了三女性的故事。原來他幾年前曾經給他在李劍虹的家裏常常遇見的三個少女起了個"三個小資產階級的女性"的綽號。那三個女郎恰恰可以代表小資產階級的女性的三種典型。於是三個少女的麵龐又在他的腦子裏出現了。一個是長睫毛、亮眼睛、老是微笑著的圓圓的臉,那是周如水愛過的張若蘭。她是一個溫柔的女性,也曾愛過周如水,本來可以同周如水結婚,由於周如水的怯懦就把她失掉了。她現在住在成都,規規矩矩地做一個大學教授的夫人。他還記得她曾經對他說過"我始終敬佩你"的話。


    一個是畫了細眉毛塗了口紅的瓜子臉,那是喜歡玩弄男子的秦蘊玉。據說她曾經有意於他。但是她現在到美國留學去了。


    她最近寄了一封信來,說是要在那邊結婚。還有一個是富有愛嬌的鵝蛋臉,那就是剛才說到的李佩珠。她比那兩個都年輕,聲音很清脆,臉上常常帶著善意的微笑。她的頭發很多,平常總是梳成兩根短短的辮子。


    "三個小資產階級的女性,我這個綽號倒給她們起得很好。"他想著幾乎要笑出聲了。但是一個思想突然闖進他的腦子裏來。他埋下頭,把他的躺在濕地上的淡淡的影子看了一眼,他吃驚地發現這個影子是多麽無力。他明白了。這時候一切對於他不再像先前那樣地空幻了,在他的前麵就立著死的黑影,非常確定。這個黑影大步走過來,走到他的身邊,在他的耳畔大聲說:"這些女性與你有什麽關係呢?你自己已經是一個快要死的人了。"他驚覺地抬起頭要和這熟悉的聲音爭辯,可是黑影又遠遠地隱去了。他知道這並不是幻覺。這個黑影對於他並不是陌生的,他不斷地跟它鬥爭,他發誓要征服它。然而事實上每當他想到一些可以使人歡樂的事情的時候,它,這個黑影,又威脅地出現了。於是他又繼續著一場更激烈的鬥爭。


    奮鬥的結果是這樣,這是令人痛苦的事,然而他並不曾因此失掉他的勇氣。他說他非要等到自己連微小的力量也用盡了時他絕不撒手。事實上他並不曾說過一句誇張的話。他的心裏充滿著那樣多的愛和恨,他的麵前堆積著那樣多的未做的工作,他當然不能夠就想到躺下來閉上眼睛不看見、聽見一切,不做任何事情的那一天,他更不能夠忍受那樣的思想:自己躺在墳墓裏,皮肉化成臭水,骨頭上爬行著蛆蟲,而他的那些有著強壯的身體的朋友們卻站在他的墓前為他流眼淚,或者說些哀悼他、恭維他的話,然後他們就回去了,回到那活動的都市裏去了。剩下他一個人,或者更可以說一副骨頭,冷清清地躺在泥土裏。他害怕這樣的一天很快地就到來。而且他又知道要是他不跟那個黑影鬥爭,這樣的日子也許會來得更早。所以即使這樣的奮鬥也得不到任何結果,他還是不能夠撒手。然而如今在他這樣痛苦地、絕望地奮鬥的時候,他的朋友們卻有許多工夫來爭閑氣,鬧意見,這太可怕了。比那個黑影更可怕。


    "仁民,我不知道我還能夠活多久,不過我活著的時候我希望不要看見朋友們鬧意見,"陳真痛苦地說,但是他還竭力忍住心痛,不使自己的聲音帶一點悲傷的調子。


    "鬧意見,你的話也太過火了。我從來不喜歡鬧意見。不過說到主張上來我卻不肯讓步。"吳仁民隻顧望前麵,並不曾注意到陳真的臉色。他是這樣的一個人:他常常隻想自己所想的,他從來沒有想到去了解別人,他過於相信自己的心,以為那是一麵最好的鏡子,它可以忠實地映出每個人的真麵目。


    "我不能夠像周如水那樣,自己老是隨隨便便做別人的應聲蟲。你總愛替別人辯護,你總喜歡批評我不對。"


    "好,你總是對的。你有健康的身體,你有飽滿的精力,你有悠久的生命,你自然可以跟別人爭閑氣。我呢,我隻希望早一天,早一天看到好的現象,因為我活著的時候不會久了。我沒有什麽大的希望,我隻想早一天——因為我不像你們。"陳真說著,用力咬自己的嘴唇皮。他從來不曾在人麵前落眼淚或者訴苦。然而他禁不住要揉他的胸膛,因為他起了一陣劇烈的心痛。他接連咳嗽了幾聲。他不能夠再說下去了。


    吳仁民恍然記起了陳真是一個患著厲害的肺病的人,他活著的時間的確是不會長久的了。這是很自然的事,又是人力所不能挽回的。他的死就好像日出日落那樣地確定,而且在朋友們中間早就有人談到這件事情,這並不是新奇的消息。


    然而在這時候,在這環境裏這樣的話卻有點不入耳了,況且是出於一個二十五歲的青年的口。吳仁民掉頭去看陳真。他看見了一張黃瘦的臉,一雙似乎是突出的大眼睛在寬邊眼鏡下發光。他好像受了鞭打似地掉開了眼睛。於是在他的腦子裏出現了這個二十五歲的青年的一生:生下來就死了母親;十四歲獻身於社會運動;十六歲離開家庭;十八歲死掉父親;沒有青春,沒有幸福,讓過度的工作摧毀了身體;現在才二十五歲就說著"要死"的話。這是一件何等可怕而且令人痛惜的事,然而它卻是真實的,真實到使人不敢起一點希望。他有過一個中年朋友,也是陳真的朋友,那個人患著和陳真患的一樣的病,那個人也是像陳真那樣地過度工作,不過不是為了信仰的指示,卻隻是為了生活的負擔。那個人也像陳真那樣對他說過"要死"的話,後來那個人果然死了。看見一個朋友死亡本來不是容易的事;更痛苦的是在這個人未死之前聽見從他的口裏說出要死的話卻無法幫助他,而這個人又是自己所敬愛的陳真。他不覺痛惜地對陳真說:"不要提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我說你應該到外國去休息一些時候。你的身體近來更壞了。你也應該好好保重身體,免得將來太遲了,沒有辦法,你年紀很輕,將來做事的機會還很多。來日方長,不要貪圖現在就賣掉了未來。"說到"來日方長"時他無意間抬頭去望天空。那藍天,那月光,那新鮮的空氣,那綠蔭蔭的樹木似乎都在嘲笑他。他才知道自己說了多麽殘酷的話了。對於他吳仁民,的確是來日方長,他還有很多的藍天,月光,新鮮的空氣,綠蔭蔭的樹木,他可以隨意地浪費它們,他可以隨意地談論未來,等待未來。然而對於陳真卻不是這樣,陳真是隨時都會失掉這一切的。陳真沒有未來,所以不得不貪圖現在了。


    兩個人都不再說話,隻顧在這清靜的馬路上走著,但是各人的心情都在很快地變換。陳真忽然抬起頭望天空,他向著無雲的藍天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氣。這時候他們正走到十字路口,頭上沒有樹葉遮住月光。也沒有車輛阻礙他們,月光射在陳真的臉上好像一隻溫柔的手在撫摩他的臉。他不忍把臉掉開。他喃喃地讚美道:"好美麗的月夜。月光真可愛,尤其對於像我這樣的人。"他又埋下頭對吳仁民說:"你不要就回去吧,我們在馬路上多走一會兒不好嗎?這樣好的月夜,我恐怕再沒有幾個了,"他這樣說,因為他們快走到了吳仁民的住處。


    "你為什麽說這種令人喪氣的話?你也許會再活幾十年也未可知,"吳仁民痛苦地說。"好,陪你多走走是可以的,而且我比你更容易感到寂寞,我更害怕回到家裏……自從瑤珠死了以後,我常常感到寂寞。我的家就等於墳墓。我要的是活動,溫暖。家裏卻隻有死亡。前些時候我還有工會裏的工作來消耗我的精力和時間。我還可以忘掉寂寞,現在我卻不能不記起瑤珠來了。"瑤珠是吳仁民的妻子,在一年前害胃病死掉的。


    陳真沒有答話,隻顧仰頭看月亮,心裏依舊被痛苦的思想折磨著。吳仁民突然用另一種聲音問他道:"你還記得玉雯嗎?"


    "玉雯?"陳真驚訝地說,"你還記得起她?我早把她忘掉了。"


    "但是——"吳仁民遲疑地說,他正在打開回憶的門。


    "但是——什麽?我知道你還想她,"陳真嗤笑地打岔說。


    他的舉動確實使人不大容易了解。他方才還極力忍住眼淚,現在卻好像忘了一切似地反倒來嗤笑吳仁民了。"你總是在想女人。人說有了妻子的人,就好像抽大煙上了癮,一天不抽就活不下去。你失掉了瑤珠,現在又在想玉雯了。你看我從來沒有一個女人,卻依然活得很好。我不像你們那樣,見了女人就好像蒼蠅見了蜜糖一樣,馬上釘在上麵不肯離開。那種樣子真叫人看不慣。秦蘊玉之所以成為玩弄男人的女人,就是因為有你們這些不爭氣的男人的緣故。你們見一個女人就去追她,包圍她,或者隻見了一兩麵就寫情書給她,請她看電影,上餐館……""你的話真刻毒,不過跟我不相幹,因為我不是這樣的人。


    你隻可以罵倒周如水,但可惜他現在又不在這裏,"吳仁民紅著臉帶笑地插嘴分辯道,他又把回憶的門關上了。


    "你為什麽專門罵如水呢?你不見得就比他好多少。幾個月以前你不是有過這樣的一回事嗎:你讀到報紙上一個少女征求伴侶的通信就寫了一封很長的信寄去?我當時勸你不要多事,你不肯聽我的話,一定要寄信去。難道你就忘記了?"


    陳真嘲笑著。


    "那是如水慫恿我幹的,"吳仁民分辯說,露出難為情的樣子。他最怕人提起這件事情,因為他照那個女人的通信處寄了掛號信去,原信固然沒有退回,但回信也終於沒有來,後來他從別處打聽到那是一個男人假冒的。他顯然是被人欺騙了,也許那個人會拿他的信做開玩笑的材料。這的確是一件令人難堪的事,別人在他的麵前提起來,他就會馬上紅臉。可是知道這件事的人並不多,陳真自然是一個,周如水也是一個,此外還有兩三個人。周如水卻常常拿這件事做抵擋他的嘲罵的武器,他因此有點不高興周如水。


    "你還要抵賴呢。"陳真笑道。"不管周如水怎樣慫恿,信總是你親筆寫的。你還記得你的信裏麵的話嗎?——""不要再提那件事。你再要說下去,我就不陪你走了。"吳仁民害怕陳真念出信裏的話來,他很發急,連忙打斷了陳真的話。


    陳真果然不說了。兩個人慢慢地在那似乎是柔軟的人行道上麵下著腳步。各人把自己關閉在不連貫的思想裏,有時踏著自己的影子,有時望著天空中緩緩移動的皓月,有時在明亮的玻璃櫥窗前略略停留片刻,懷著尋求安慰的心情去看那似乎含著熱力的燈光,和種種可以滿足人的需要的東西,因為他們已經走到比較熱鬧的街市了。


    "我要回去了,"吳仁民突然用一種疲倦的聲音說。


    "再走一些時候吧,現在時間還早呢。"陳真誠懇地挽留他道,好像在這個夜晚離開了他,就沒有機會和他再見似的。


    "不走了,我想回家去睡覺,"吳仁民說罷,不等陳真講話就轉身走了。陳真並不挽留他,卻也掉轉身子默默地望著他的背影。吳仁民的腳步並不是堅定的,他走得沒有一點精神,顯然他今天很疲倦。


    陳真微微搖頭,歎息一聲,低聲說了一句:"這叫做沒有辦法。"又轉身向前走了。他依舊慢慢地下著腳步。他並不想馬上回家,所以也不上電車。一輛電車過去了,又一輛電車過去了,他還是沒有走了多少遠。他走得很慢,好像他自己也疲倦了。


    忽然一隻大手在後麵拍他的肩膀,他掉過頭去看,吳仁民站在他的背後,兩隻眼睛裏射出憂鬱的光。


    "怎麽?你不是已經回去了嗎?"陳真驚喜地問。


    吳仁民隻是苦笑,並不回答。


    "你不是說要回家去睡覺?"陳真又問。


    "我心裏煩得很,家裏又是那樣冷靜,那樣寂寞。我不想回家去,我害怕翻那些破書,所以走到半路上又回來找你。"


    吳仁民的充滿了渴望的聲音向陳真的臉打來,他從來沒有見過吳仁民的這種煩躁不安的樣子。


    "那麽我們兩個人多走一會兒吧,兩個人在一起究竟還可以談談話,"陳真感動地說,便邁步往前麵走。


    吳仁民不作聲了,他跟著陳真走。對於陳真的問話他隻是用簡短的、含糊的話來回答。他並不注意地聽陳真說話。他雖然在陳真的身邊走著,可是他的心卻在遠處。


    "好寂寞。這個城市就像是一個大沙漠。"吳仁民忽然大聲叫起來,一隻手抓住陳真的右膀用力在遙"真,這樣平靜的夜晚我實在受不了。我需要的是熱鬧、激動。我不要這悶得死人的沉寂,我寧願要那熱烈的爭辯。是的,我愛鬧意見,爭閑氣。你想想看,全身的血都衝到臉上來,那顆心熱得跳個不住,一直要跳出口腔,不管結果怎樣,這究竟是痛快的事。然而現在什麽也沒有。馬路上這樣清靜,我們兩個人和平地、沒有生氣地一問一答,心裏想一些不愉快的事情。真,人說我近來大大地改變了。我果然改變了嗎?你想,這平靜的空氣我怎麽能夠忍受下去?這寂寞,這悶得死人的寂寞。隻有你還多少了解我,在這個大都市裏隻有你一個人——"陳真半晌不回答他的話,隻是緊緊地咬著嘴唇,來鎮壓自己的心痛。他看不清楚周圍的東西,他的眼睛被淚水迷糊了。


    "我們到一個酒館去喝酒吧,我現在需要的是麻醉。今晚上我真不知道把這顆心安放到什麽地方去。"吳仁民依舊用戰抖的聲音說。


    陳真開口了:"仁民,你激動得太厲害,你應該休息……你還有更多的時間來戰鬥,你還要經曆更多的活動的日子,你怎麽也會像我這樣連這一個晚上都忍受不下去了?……你不知道在那裏,在那墳墓裏才是真正的寂寞。(他說這句話聲音很低,好像是對自己說的。)現在不是喝酒的時候,你應該回去睡覺。……讓我送你回家去吧。"陳真說到這裏掙脫了吳仁民的手,並不等他表示同意就挾著他的手臂轉身走了。


    吳仁民順從地跟著陳真走,並不反抗。一路上他喃喃地喚著兩個女人的名字,除了他的瑤珠外還有一個玉雯。


    兩個人的影子在被月光照著的人行道上移動。這一次卻不同了,吳仁民的影子顯得十分無力,而陳真的影子卻是那樣堅定,誰也看不出來這是一個垂死的人。


    他們到了吳仁民的家,陳真安頓吳仁民睡下了,才靜靜地走出來。他又一次發覺自己是在月光下麵了。方才的一切好像隻是一段不可相信的夢景。


    他走過了冷靜的馬路,又走過了比較熱鬧的街市。他的眼睛裏充滿了紅色、綠色、藍色的霓虹燈的招牌。


    汽車過去了,電車過去了,兩三部黃包車無力地在馬路中間移動。接著又是一輛電車飛駛過去。


    電車消失在遠處了。馬路上又是一片靜寂。但是他的耳邊還留著電車的聲音。這聲音使他忘記了吳仁民的苦惱。這聲音把他帶到了很遠的地方,帶到很遠的年代,那久已被埋葬了的年代。


    在平日陳真很少記起往事。他自己常說人不應該回想過去,隻應當想到現在,想到將來。事實上他果然做到了這樣。


    可是今天在吳仁民的這一番舉動以後,那些久已被埋葬了的往事竟毫無原因地在他的腦子裏出現了。他仿佛看見了那個白衣少女,那個代替了他的死去的母親、第一個給了他以女性的愛的女孩。她曾經和他過了多少個夢景般的月夜。她是他的小母親,她是他幼年時代的唯一的保護人。她把那個和專製的王國一樣的富裕舊家庭所塗在他身上的憂鬱與黑暗給他完全洗掉了。她給了他以勇氣來忍受一個小孩所不能夠忍受的痛苦。她告訴了他許多美麗的事物。他第一次知道關於電車的事也是她告訴他的。她那個在日本留過學的父親常常對她講他從前乘電車消遣的故事。"將來姐姐會帶你到那裏去坐電車,看房子走路,看樹木賽跑。"在他哭的時候她常常這樣安慰他。他叫她做"姐姐",因為她比他大四歲。在他十一歲的光景,這個和他有點親戚關係的鄰家少女死了。別人告訴他說她死了,而他所知道、所看見的卻隻是在故鄉某山上她的小小的墳墓,一個小小的石碑和幾株小桃花。她睡在她母親的墳墓旁邊。從此這個可愛的少女就消失了。她的愛撫,她的關心都跟著她的身體一起消失了。他當時並不知道死是怎麽一回事。別人隻告訴他:死就是升天,她是到天上去了。


    這升天的話曾經給他造成了許多美麗的夢景,一直到後來另一些事情和另一種生活使他完全忘記她的時候。於是許多的年代又過去了。


    現在無意間他又把她從墳墓中挖了出來。這時候他才明白他並沒有完全忘記她。她還是隱藏在他的深心裏。她從墳墓中出來,並不是一攤臭水,一堆枯骨,她還是一個活潑的少女,尤其是那雙溫柔、慈愛的眼睛一點也沒有改變。她還是他的她。她並沒有死。


    "她怎麽能夠通過這許多年代而來到我這裏呢?她還是像從前那樣地愛護我,安慰我嗎?她是不是看見我已經走到了滅亡的邊沿,特地來拯救我呢?"他在迷惘中這樣自語著,然後又否定地說道:"不能夠,現在已經太遲了,我已經不需要她了。我現在隻有勇敢地向著死的路走去,死的黑影就在我的前麵,我遲早會讓它帶走的。"他又問自己道:"我為什麽要露出悲傷的的樣子呢?難道我還害怕死嗎?我的身體內的一部分已經開始在腐爛了。我的一隻腳已經踏進永恒裏麵去了。她的愛對我還能夠有什麽幫助呢?我遲早要離開我們的鬥爭,我會撒手不做任何事情,朋友們會繼續生活,奮鬥,爭閑氣,鬧意見。然而我要去了,到墳墓裏去了。我的寫過許多篇文章的手會腐爛成了枯骨,我的作過許多次激烈演說的嘴會爛掉下來,從骨頭架子裏會爬出許多蛆蟲。別人會掩著鼻子走過我的身邊,或者用腳踢我的骨頭。從此再沒有人提起陳真這個名字,好像我根本就沒有存在過一樣。即使有人提到這個名字,也會批評說:陳真這個傻子,他隻顧盲目地亂幹,白白地摧殘了自己,真死得可憐。或者也會說:陳真是一個革命家,然而他現在死了。他同我們沒有一點關係了。我們應該忘記他。這時候她的愛對我又有什麽用處呢?我已經是一個無可挽救的人了。"


    於是他的心又起了劇烈的陣痛,他用手去揉胸膛,但也止不住心痛,好像有一把刀在慢慢地割他的心。他喘著氣,他咳著嗽,他靠在電杆上咳了許久,好容易才緩過一口氣來。他就站住不走,把他的紛亂的心鎮定了一下,他漸漸地又提起了精神安慰自己道:"管那些事幹什麽?便是死在目前,活一天也要幹一天的事。"說罷他又邁步往街心走了。


    他走過熱鬧的街市,又走過清靜的馬路,一直到深夜他還在街上走著,因為他的住處比較遠,而他的腳步又下得很慢,並且不得不因咳嗽時時站祝他已經走近他的住處了,隻差了兩條馬路。他進了一條僻靜的馬路,依舊慢慢地走著。他時時抬起頭讓月光撫摩他的燒臉。他的胸膛裏似乎放著一個又熱又辣的東西,他的喉管好像被一隻手在輕輕搔著。他想咳嗽,但又咳不出來。


    周圍沒有聲音,也沒有行人。他把他的全副精力用來忍住咳嗽,他忘記了周圍的一切。


    漸漸地一輛汽車從他背後飛馳過來,沒有大的響聲驚動他,車夫也不按喇叭。等到車子逼近他的時候,喇叭突然大聲地叫了。


    他吃了一驚,並不回頭去看,本能地住路旁一跑。不知道怎樣他的腳一滑,把他的瘦弱的身子摔倒在地上。他待要努力爬起來,汽車卻輕輕地在他的身上駛過去了。一陣喇叭聲壓倒了他的哀叫。汽車夫馬上增加速度開著車跑,好像害怕他會爬起來追上去一般。車中兩對時髦的男女,他們坐汽車在馬路上兜風。他們坐的是轎車,而且正在車裏調笑,所以沒有注意到外麵的事。那個年輕的紳士問汽車夫,汽車夫回答說:"不要緊,碾死了一條狗。"


    陳真仰臥在地上,一身都是血。他已經不能夠發聲,除了那低微的喉鳴。頸項以下就不是他平日的完整的身體。隻有他的頭還沒有改變。黃瘦的臉上塗了一些血跡,眼睛微微閉著,上麵失掉了那副寬邊眼鏡。


    死來了,但並不是如他所想象的那樣。他如同一個健康的人的死,並不是一個患著劇烈的肺病的人的死。從他那血肉模糊的屍首上看來,別人決不會知道他是一個垂死的肺病患者。


    夜靜得聽不見一點聲音。月光溫柔地照下來,撫摩著陳真的漸漸冷了的瘦臉,一直到巡捕走來發現他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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