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回來的時候眉頭緊蹙。我上前問何事,公子道:“今日宴上向太後獻壽禮,端王是自己手抄的經書,而蜀王送了一座像‘壽’字的太湖石。”


    太湖石奇就奇在不經人工雕琢而成自然之態,能夠找出一個“壽”字的,也算十分難得貴重了。這有什麽好說的?我不解,等公子說下去。


    “陛下自然是極力誇讚蜀王有孝心會辦事,能彰顯皇家威嚴。不過端王說目睹京中流民日盛、不忍再勞民傷財之後,陛下就不高興了。陛下申飭端王,說他暗諷朝政無綱、君王失德,有大不敬之心。”


    我道:“稅賦嚴苛而不自知也就罷了,陛下難道都不知錢塘水患之事麽?”


    “端王並不辯解。但太後責問了陛下是否知道流民從何而來。這一問我才知道,原來去歲水患之時陛下身體有恙,國政全交蜀王與有司(注1)代理,隻聽要緊事。而蜀王並未將水患稟報於陛下,隻當瑣事,皆是自行決斷。陛下聞言麵有怒氣,雖當著太後與宗親不曾發作,但好歹大失了君父顏麵,他日定要處置的。”公子說完,歎道,“可見身居高位,也常有耳目閉塞之時。我猜若非奚姑娘與阿姐告知,恐怕太後都不曾注意此事。”


    我暗自心驚這場壽宴下的波瀾詭譎,道:“經此一事,蜀王大約恩寵不複從前了。隻是大姑娘是德昭公主伴讀,如今貿然為太後謀劃,豈不是——?”我沒把後麵的話說完。


    公子道:“阿姐一向行事謹慎,德昭公主並不知情。可陛下偏愛蜀王,竟已到如此地步。”說罷,又蹙眉。“今日一見,我方知太後與陛下並非母慈子孝。即便蜀王欺上弄權,陛下也會為了與太後作對而支持蜀王。太後雖權柄大不如從前,但朝野中威信猶在。孰強孰弱,暫未可知。”


    可就算事實是蜀王驕奢端王軟弱,太後和陛下也不得不各自選擇。已經成年可以一爭的皇子隻這二人,相比之下,端王雖軟弱,到底還有幾分仁慈心腸,懂得愛民納諫,或許還有扶持挽救的餘地;如今支持蜀王的,大約也隻是覺得太後年邁且權力式微,並非當權之人。蜀王與端王爭鬥再狠,也隻是棋子,背後才另有操盤之人。


    我知道公子會選端王,隻沒想到局麵已經這樣明晰。然而公子目前不過一小官,還輪不到他來選站什麽人。這麽想著,我道:“‘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咱們還是先不要摻和,明哲保身為上。公子既然憐惜生民,不若先在大理寺多做一些事。將來能升遷才有說話的餘地。”


    公子道:“我何嚐不知,隻是遠水救不了近渴,白白心焦罷了。”


    心焦歸心焦,等官印等物賜下來,公子也得先安安分分做他的大理寺評事。官位雖然不高,接觸的庶務也有限,但勝在能調閱卷宗,一窺刑案。隻是大理寺離我們居住的院子又遠了些,公子向姑蘇去信後就著手遷居。


    “隻我們這些人和先生住著,倒也不必換大院子。要委屈你不能種那許多花草了。”公子對我這樣寬慰。


    我笑道:“院子小也好,離廚房近。否則冬日裏飯菜取來都冷了。至於花草魚鳥,都是玩樂之物,有什麽要緊?”


    公子放了心,道:“我薪俸不高,一應用度還要憑靠京中商鋪和田上租稅。你在家中無事,也可學著料理。”


    我心道我又不是女管家,犯得上攬這些活兒麽;但公子開口,也沒有躲懶不應的道理。果然沒幾日管事就把府中開支賬簿和庫房單子交給我,隻說叫我盡快學著,不日他就要回姑蘇去了——公子要自立門戶,磨煉的倒是我!


    公子不上學,周先生就又清閑起來,鎮日不在府中。他舊日的學生多有招攬延請,但他頂多赴宴留宿,未有離開之意。這讓我放下心來,知道好歹還有周先生可以依靠。


    而衛湘出入宮廷與宗族宴席,日漸如魚得水。她隻說是幫著德昭公主討太後歡心,絕口不提暗中替太後在宮侍和世家女中遴選可用之才之事。


    “太後雖然於人於事都有些嚴苛,但實在是很了不起。”衛湘提起的時候,眼裏都閃著光。“女子之聰穎多謀,並不輸男子。我若辦成,將來女子參政,也可流芳百世!”


    等到搬遷完畢,我正式接手院中大小雜事,也近秋了。公子安分守己地做他的小官,突然在很平常的一日得到了陛下口諭,要他五日後入瓊林禦苑參加賞菊詩會。


    能被天子記起,就是很好的事了。況且又鄰近官員考績評比,若能得天子一句讚譽,吏部的官員也會上心一些。


    公子道:“聽說奪魁的彩頭是枝金菊。你前些日子不是說花兒開得再好也要謝?我把它取來給你時時瞧著。它不會謝。”


    我心裏一動,笑道:“傷春悲秋之詞,公子還放心上了。取不取來都不妨,公子有這個心意就比那花貴重多了。”


    公子笑道:“你隻等著瞧罷。”


    說是詠菊,其實不過抒情明誌。少年人的意氣風發最為可貴,官場浸淫多年的老手們在詩賦上的確比不上公子的靈氣逼人。天子看重少年英才,當即喚了公子近前,又問近日在做何事、可有什麽體悟,末了誇讚公子能在微末小事中見真章,賞賜金菊。詩會散後天子要來官員考評,命將公子調至刑部。雖是平調,但尚書省的官職怎麽都要比大理寺有升遷餘地。


    “其實我做詩並沒有奪魁。陛下召見我,我原不該出頭的。”公子回來後說。“先生教導我不能鋒芒太過。”


    我笑問:“那公子何故?”


    他把那支金菊遞給我。碧玉的枝,嵌著金黃的花,沉甸甸一朵在手中,甚至可窺見細微花蕊。“隻是瞧見它比想的要精細許多,覺得與你很相配。”


    注解:1有司:即有關部門,是泛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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