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天子在批閱奏折時暈厥的事情被立刻封鎖,也絕對瞞不過在殿中省發展女官為自己辦事的衛湘。她接到消息後立刻派人向喬家遞信,然後拉著我進了宮。


    “奚姑娘知道陛下的病有蹊蹺,但也沒有查嗎?”我問。我想醫者仁心,會向流民施粥的奚茯苓難道一點都沒有反對嗎?


    衛湘道:“茯苓有心想查探,可此事不是我能插手的。”


    我明白衛湘已經得到了消息,知道是誰下手了。她不能插手的,大約就是後妃了。


    會是繼後嗎?可如果天子駕崩,以現在的局麵來看,她並不能穩贏。難道她還留著什麽後手嗎?


    不管是不是,還是提前防備為是。我對衛湘道:“勞煩姑娘轉告公子,注意些禁軍的動靜。”禁軍統領是繼後兄長,最能夠以“清君側”為名動手的就是他了。


    衛湘頷首:“你放心,太後準我隨時入宮,有什麽消息我都告訴你知道。”


    德昭公主見我們來了,立刻命宮人將華服給我換上,又交代道:“想必這些天阿湘已經告訴你我素日行事了。瑟瑟和簌簌會提點你,若有什麽事被問住了,你使性兒說自己不記得了就是。我記性一向不大好,他們都知道的。”


    她看上去很激動。我猜想她還不知道天子臥病的事情,便閉口不言。她換好了我的衣裙首飾,而我要取下鐲子時頓住了:這是公子給我的。我決心自己留著,便取下放進妝奩。


    衛湘還有事要辦,就先出去了。我看著德昭公主,有種看著自己的感覺。


    “公主,你出宮以後打算做什麽?”


    德昭坐在榻上輕輕晃著腿,神情滿是憧憬:“和喬大郎先離開金陵,遊山玩水,喜歡哪裏就住哪裏。他同我說,隻要和我待在一處,他情願不做喬家的長子長孫,就做一個教書先生也好。”


    “公主要做什麽呢?”


    “我就開一間鋪子,賣書,賣首飾,賣布匹,做什麽都好,隻要和他在一起,吃糠咽菜我都高興。”


    我無言,心想這樣的天真真是可貴。


    德昭突然很認真對我道:“父親一向很疼我,隻是他現在身體不好脾氣有些差。你待他好些,別像我一樣總惹他不高興。上回我摔碎了他的白玉鎮紙,等我回來向他認錯。”


    衛湘出宮的時候德昭跟著她走了。我坐在這金碧輝煌的殿中,凝視著銅鏡中像自己又非自己的容顏。


    如我所料,公子對我的自作主張很生氣。因為一出宮衛湘就告訴了公子實情,要他若有信件傳遞就交給她。我為了表示歉意,每次衛湘進宮都托她傳出信箋,絮絮寫著請公子不要處理公文至深夜,要注意飲食休息雲雲,可一連五日,半點消息也無。我並不氣餒,接著寫。


    於是第六日終於等來了一個紙條,端端正正寫著“陳婆婆一案有進展”,我幾乎能透過紙條看到公子別扭的樣子。我於是回信:“公子辛苦。春寒料峭,萬務貿然減衣,保重身體為上。”


    第七日公子遞了長信。原來端王的人抓到了戶部侍郎貪墨的證據並將其下獄,公子趁機詢問他是否還記得陳婆婆一事。“陳嫗攜其一同鄉以金相求,當年侍郎不過戶部一小吏,戰戰受之,自此漸長貪腐之心。此案為其一生貪墨之端,故而記憶猶新。回想當年,陳嫗著宮裝,懷抱一哭泣幼童。此後幼童走失,再無音訊。”


    除了這些話,公子還是什麽也沒說。我此刻也顧不上賭氣的公子,隻是琢磨那個幼童會是誰。先生曾醉中說過天子有一個兄長,若說是宮中出逃,倒是很合理。三十多年前會導致這位小皇子出逃的大事,莫過於先帝駕崩了。


    先帝駕崩,當時年幼的天子即位,太後佐政十數年。算來唯一可能下手的就是太後。那麽是誰殺了陳婆婆,就顯而易見了。


    我正思忖要不要把信給衛湘看的時候,她道:“這件事三弟和我說過了。”


    “那姑娘怎麽看?”


    衛湘垂眼,道:“明鏡司還沒有辦成,還不是追究這件事的時候。”


    我默然。的確,太後執政時雷霆手段,這些年不知發落了多少條人命,也許這件事對她來說無足輕重;她雖然心狠善妒,但沒人能否認她這些年的政績。況且衛湘需要她支持的明鏡司還沒有辦成,現在不是追責的時機。


    可陳婆婆什麽都沒做錯啊。當時年幼的皇子也是。其他的案子也許還有人為死者打抱不平,唯獨他們,就這樣被人遺忘了。


    案子查到這裏,端王當然不會查下去。公子沒有辦法,我也沒有。除了派人時時看顧陳婆婆墳塋,我們做不了什麽。


    衛湘道:“前些天陛下病重,皇後不許醫官之外的人探視。茯苓告訴我今日陛下好多了,大約是用藥的人想讓陛下做些什麽。你該去瞧瞧了。”


    我蹙眉:“陛下還有多少日子?”


    “茯苓說不到一個月。但她師父,回春堂的老堂主向端王自薦,說願意進宮看一看。所以也許有轉機也未可知。至於你前兒說的禁軍,我已經同三弟提過了。端王會留心的,但能不能有所動作,還在於你。”


    我從沒見過天子,可我此刻是天子最疼愛的長女,因此我不能膽怯,不能緊張,我要泰然自若又帶著擔心像真正的德昭會做的那樣不顧儀態撲進殿中,喊一個從沒見過的陌生人為“爹爹”。


    簾子拉開,我聞到迎麵而來濃厚的藥物苦澀味,還有一股久不通風的沉悶氣息。一個形容枯槁的男人靠坐在床上,虛弱地衝我笑。“明珠來了。”


    是的,德昭公主的乳名也叫明珠。我曾感慨於這奇妙的巧合,但不得不說德昭才是真正的帝王家的掌上明珠。我坐在床邊,麵帶憂愁看著天子,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並不是養尊處優的細膩,手指上有筆磨出的繭子。掌心的繭子已經軟了很多,我猜想是因為久不握弓箭韁繩。


    其實這個天子又有什麽大錯呢,直到現在他的床榻上還是堆滿了奏折。他勤政,一生沒做幾個糊塗決策,可沒幾個人願意他活。他用很憐愛的眼神看著我,“明珠看起來不高興,誰惹你了嗎?”


    我垂首:“爹爹之前說過,春獵的時候帶著我一起打獵,還說要射一串大雁給我呢。”


    天子輕輕歎了口氣,哄道:“等秋獵好不好?春日動物繁衍,不宜獵殺。等秋獵,爹爹一定就好了。明珠乖乖的,聽話一點,好不好?”


    我吸吸鼻子,感到了真切的悲傷。我替天子悲,替德昭悲。可這都是注定好的事情,我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們走向安排好的結局。我看了一眼奏折,說道:“爹爹該好好養著,為什麽還看這些?”


    天子笑笑:“爹爹不看,誰來看?”


    我知道德昭說話無所顧忌,天子不會多想。我道:“誰愛瞧誰瞧,反正爹爹不能累著。”


    似乎是想起了錢塘水患,天子笑著搖搖頭:“你弟弟看不了。他還小。爹原想多教他幾年,可是......”他不說話了。


    我笑道:“那就讓阿兄看。他總不小了罷?娘還說阿兄該娶親了,要為他挑一個能吃苦願意遠嫁的姑娘呢。大約是不要京城的姑娘罷?”我說完,仔細打量天子神情。他看起來若有所思,卻瞧不出喜怒。


    天子道:“你阿兄身邊沒有可靠人。”


    我笑道:“阿兄身邊要什麽可靠人?爹爹養著那麽多臣子,不讓他們做事,還要阿兄自己找嗎?”


    “明珠說的對,那就聽明珠的。”他抬手摸摸我頭。


    內侍近前小心道:“陛下,聞大夫來請脈了。”


    “明珠回去罷。這些天你娘也很辛苦,你少鬧她。”


    我應了個是,就出去了。門口站著一位鶴發老者,他朝我略施一禮。我瞧見一旁奚茯苓,料想這位就是老堂主,忙回禮。


    但願這一切能夠平穩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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