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楚這個名字是少叔淵先生取的,我原本的名字叫莫幼初。


    五歲那年元宵,我被帶著鬼臉麵具的人販子拐走,從江南一路到了京城,轉手了幾處人家,有過好幾個不同的名字。


    後來饑寒交迫的那兩年,我漸漸忘了家的方向,忘了原本的名字,靈魂深處裏最害怕那個鬼臉麵具。


    還有一件事,我從來不曾提過。


    這世上有一種地獄,女孩子不學琴棋書畫、禮樂舞藝便要挨餓受罰,學好了的人會被很多人喜歡,但她們卻總在背地裏偷偷哭泣。


    再後來,我逃出來了,遇到了全天下最溫暖的人,為了她,我努力學做飯,永遠不叫她挨餓。


    啟程前一日,十月三十日,謝喬依依不舍與家人最後告別。


    這一天謝府幾房老老少少悉數到齊,沒有看見阿楚的身影,從遠處急急忙忙騎馬而來的是成毅和丹兒。


    徐丹想遞東西給她,有一個碩大的包裹被宮人攔住,隻得隔著人遠遠喊說:“喬姐姐,那邊聽說下雪了,這是我親手做的棉衣和鬥篷,你一定要保重……如果可以,要給我寫信啊!”


    “多謝!”


    謝喬想走進她說些體己話,卻被宮人攔住:“還請公主毋要耽擱,誤了吉時可就不好了。”


    她隻得朝丹兒和成毅點頭,遠遠施禮。


    謝喬含淚鑽進轎子,她上轎前回了頭,看見父親和母親老淚縱橫,行臣禮跪送大梁國唯一的公主,黎月公主。


    到了宮門口,阿楚站在那兒張望接她的隊伍,謝喬假裝沒有看見。


    “小姐小姐!我是阿楚啊!”阿楚伸長手,大聲呼喚著。


    道路兩旁站在一路士兵,侍衛提長槍嗬斥道:“大膽刁民,不許在此喧嘩,驚擾公主聖駕。”


    “官爺,我是公主的侍女,一早做糕點誤了時辰,您行行好放我過去。”


    “你當爺是什麽人,這般好糊弄,隨便說自己是公主的什麽人就讓你過去,我看你分明是來攀公主高枝的。”他鉗住阿楚的手,要將她扣押審問。


    “叫他住手,把那女子帶過來。”


    “是,公主。”


    宮人將阿楚帶到轎前,她掀開簾子,見阿楚鬢發微亂,背著三個包袱慌忙的樣子,可見是一路跑來的。


    “阿楚你在這兒做什麽?”


    “小姐,我自然是跟著你來的。你看,你愛吃的糕點還是熱乎的。”她從包袱裏拿出一包油紙包,舉著熱氣騰騰的糕點,眼角閃著盈盈星光。


    謝喬看著阿楚的臉,想到了九年前頭一次見到她的情景,她也是這般楚楚可憐的模樣。


    不能心軟,謝喬提醒自己。


    “胡說,和親名單裏沒寫你,心意我收下了,你回去。”


    “不,小姐去哪阿楚就去哪,阿楚永遠不會背棄小姐。”


    謝喬放下簾子,冷漠道:“來人,將她送回去。”


    “小姐!我知道莫柯炎的秘密,帶我走吧……”阿楚抵住宮人強行拉扯的手苦苦哀求。


    一聽到這個名字,謝喬心弦觸動,錚錚亂響。“那你隨我進了宮再說,莫耽擱了。”


    從清晨到午後,繁複的宮廷禮儀好不容易走完,這才將將回到她鎏金錯銀、富麗堂皇的禦賜宮殿。


    素煙宮。


    看到匾額的名字,謝喬一陣詫異,素煙宮裏的宮人諂媚迎上來:“公主,這宮名兒可是陛下親手寫的,還是奴才親自掛上去的呢~”


    日色欲盡花含煙,月明欲素愁不眠。


    謝喬坐在錦塌上,惴惴不安。皇帝......他怎可將他那點小心思如此正大光明表現出來,這點兒相思意來得莫名其妙,哪裏瞞得過有心人的眼睛。


    女官臨走前囑咐,明日三更便要開始梳妝,請公主早些休息。


    遣退素煙宮的人,阿楚抱住她的腿跪在跟前,“小姐,我看到那卷長書了,我也找到他了,一如小姐猜想,我正是莫幼初,莫家莊主莫柯炎的親生女兒......”


    謝喬移開眼神,不去看她,臉上始終保持著平靜,任憑阿楚害怕無助的顫抖。


    阿楚會覺得我可怕吧,趁現在,離開我,不要再堅持傻念頭。


    那天,穆雲飛在屋內說起舊事時,我分明看見你躲在門外聽了半響,你的心事哪裏逃得過我的眼睛,包括你從小隱瞞的部分實情。


    你不願說,我隻是不問。


    看到那卷陳年卷宗,我深感世上緣分妙不可言,如果莫柯炎知道自己親手殺了女兒的恩人,他是否還有臉麵說什麽武林俠義之道?


    我特意將它討來,待你回府,我便將此物放在桌上......我如果猜得沒錯,你一定會找他。


    這段時間我不敢見你,放任你在外不聞不問,是真的害怕,怕你為難,怕你離我而去,更怕......


    有一日我會不惜利用你,去傷害你唯一的親人。


    我替你找了他怎麽多年,他居然是殺了我如父恩師的凶手。先生這筆賬,你叫我怎麽咽的下去!


    阿楚,你會怪我嗎?


    謝喬神態淡漠,青絲垂在指尖微微紮手,“你已經找過他了?”


    “是。小姐,我要跟你說的是,我爹......莫柯炎說,人是他殺的,他與方相勾結是為了尋我。他還說,隻要等下去,花有重開日,人有重逢日。”


    “人有重逢日......”


    “對,他是這樣說的,我追問他是什麽意思,他再沒說什麽。我想......一定有什麽深意!”


    謝喬雙手微微顫抖,所有人和事物在眼前混亂交錯,她苦笑著喃喃自語:“他倒是等來了自己的重逢,可別人要怎麽重逢,死都死了,什麽都沒有了。人是他殺的,任他怎麽狡辯也抹不去這份罪惡。”


    “小姐......都是因為我,我願意替他贖罪!”


    “跟你又有什麽關係,我從不牽扯無辜者。阿楚,你回去吧,回謝家或者是回金陵,怎麽都好,這裏的一切都與你沒有任何關係了。”


    “我知道小姐要做什麽,孤身一個人誰與你接應,讓我跟著你吧!”


    阿楚不能想象小姐一個人孤軍奮戰會麵臨怎樣的險境,拋卻生死,她隻想與小姐在一塊兒。


    謝喬怎麽會看不出她在想什麽,怎麽會這麽傻,不讓你去,從來不是因為討厭你厭棄你,是想要保護你啊。


    再說,自己也不會是孤身一人,皇帝給她配了幾名暗衛,輕易不會出現。


    小姐還是無動於衷,阿楚獨自站起身,黯淡的眸子藏著數不盡的愁緒,“小姐你知不知道,你現在這個口吻和態度像極了南溪公子......”她往門外走。


    “你想好了就去吧。遠嫁羌國,不是開玩笑的。”


    見小姐鬆口,阿楚破涕為笑,折回頭親昵地抱著謝喬的胳膊,連連點頭:“確定,我確定。”


    謝喬輕敲了她的小腦袋,用十分嫌棄的口吻說:“穆雲飛呢,他也肯?”


    阿楚眼中閃過一絲神傷,嘴上還在逞強:“管他呢!”


    他當然不會知道阿楚的計劃,從周少夫人那兒拿的藥應該夠暈他個三天三夜,等他醒過來,她已經在路上了。


    謝喬又問:“你們才相聚,莫柯炎知道你的決定嗎?”


    “他同意。”


    阿楚誠懇地望著自己,謝喬思忖了許久,“好。”


    看在阿楚的麵上,莫柯炎,我姑且相信你一次。


    十一月初一,寒意驟起,初晨時地麵還結了凝霜,初陽散發著微弱的光芒,照得四野沉悶而灰暗。凜冽的大風吹得路上的行人縮緊了頸脖,紅色的旌旗在長空中飄飄蕩蕩。


    號角起,公主下轎,朱紅嫁衣在大風裏翻飛,像一團熊熊燃燒的火,金鳳纏繞在一身紅衣之上,浴火涅槃之姿,似要翱翔九天。


    她鄭重朝向城樓三叩首,“吾願大梁千秋萬載、世世長安!”


    舉國上下一片哀鳴。


    那日圍觀公主出嫁的大梁百姓說,公主迎風而立,天人之姿,嫁給羌地蠻夷糟蹋了。


    還有人說,國庫空虛,羌、程虎視眈眈,公主是為了保一時太平去的,是大梁國的功臣。


    盛世何須公主遠嫁,百姓們都明白的道理,麵對沉重的現實,大梁國今時不同往日,要不了多久,就要開戰了。


    千人的送嫁隊伍裏,相熟的人不隻有阿楚,還有一位老夥計。


    喜公公換了身喜慶的衣裳,配著喜氣洋洋的臉,一見麵便把謝喬逗樂了。


    “你怎麽也被發配來陪我受苦了?”


    “公主哪兒的話,奴才是來報效國家、侍奉公主的,公主大婚天大的喜事,怎敢說是受苦,是小人的榮幸才是~”


    “如此甚好,有你在我心裏便多了一重把握。”


    隻是......先生去了,朱雀門依舊有條不紊,當下是何人執掌?謝喬自知還不是問的時候,便不再糾結。


    塗樂似乎猜到她所想,笑吟吟道:“奴才自然是來為公主分憂的,祝公主達成所願。”


    距離啟程那日,已經過了二十日,剛翻過山崗越過大江,如今又進了沙漠,順著河道走了三日,還沒有走出這片沙漠。


    呼嘯的風吹得人幹渴難耐,更晝夜巨大的溫差,折磨著這些常年在繁華裏享樂的人心疲力竭。


    阿楚頻頻為自己遞水,謝喬看著她雙唇幹燥起皮,還在強忍。細問下,原來是水源緊缺,大家被勒令開源節流。


    “塗樂,我們大概還有多久才能到羌國,這般風雨兼程,大家好不辛苦。”謝喬挽起轎簾,向喜公公詢問。


    “回公主話,若是輕騎趕路,三月可到,咱們人多隊伍長,按照這樣的速度必然要拖慢些行程,估摸著要明年五月才能到。”


    他看了眼後方吃力的從仆,默默道:“這個冬天怕是難過了。”


    謝喬見大夥兒麵色不佳,人困馬乏,有人思鄉情切,一經傳染眾人皆消極懈怠,情緒不甚穩定。她從寬大的袖子裏拿出那隻晶瑩剔透的玉笛,輕輕吹撫一曲清心曲。


    輕音吹蕩在廣袤無邊的大漠裏,滋潤著每個枯燥乏味的心,如清泉甘霖撫慰幹涸大地,愁鬱得到紓解,大家又重新振奮起來。


    謝喬一遍又一遍撫摸著這隻玉笛,想起他的模樣,曾經一起的經曆,會心一笑。說真的,心裏怎麽會沒有怨氣呢,隻是月下的回憶太美好,舍不得怪罪罷了。


    手指托住那隻精巧的同心結,心下暗自竊喜,要不是她大膽表白,說不定如今這裏掛的會是別的姑娘送的穗子呢,這就叫做“先來後到”。


    她把玉笛舉過頭頂,抬著頭,看光線打在通透的笛身上盈盈生輝,真是好看極了。


    逆著光,謝喬發現笛子尾端內部刻了一行小字,淺淺的字跡又藏得極其隱蔽,甚至用指腹摸不出來。


    那刻的是,“不可休思”......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


    漢有遊女,不可求思。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


    你是思念我的對嗎?


    你真正的心意,我收到了,你送我生辰禮原是最好的。


    一直以來,我都以為是我輸了,恨自己對你毫無辦法。其實被我強行占了心,公子,你從這局從一開始注定就是輸家。


    哪有那麽多可見不可及,哪有那麽多無可奈何,到頭來,還不是你我沒有緣分。


    謝喬笑著大哭了一場,掩在狂沙漫天的嗚咽裏,不叫任何人聽見。


    叮鈴鈴、叮鈴鈴......


    有幾匹馬兒急速呼嘯,靠近送嫁隊伍。鬆懈的士兵又提起精神,豎起了防備。


    有士兵來報,是大梁去羌國的商隊,一行四人,三男一女,據說是少主夫人在沙漠裏走散了,現在想借官家隊伍尋求庇護,願意效犬馬之勞。


    什麽商隊帶著家眷出門,還丟了媳婦兒,不由得令人生疑。


    “公主,出門在外,小心為上,還是打發了吧。”宮人上前諫言。


    喜公公也附和:“羌國內亂不休,程國也想從中分一杯羹,必定有人會對公主下手。”


    謝喬點點頭,又問:“既然是商隊,自然有名號,可有報明來路?若有含糊,直接回絕了。”


    “是,公主。”


    那名士兵再回來的時候,稟告是“穆家的”,並遞交一塊“穆”字名牌。


    該不會是......


    謝喬看了看阿楚,她低頭絞著手帕,又期待又心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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