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秋雲家卻籠罩在陰沉的氛圍中,張勇躺在床上睜著眼,不言不語。劉氏坐在床邊默默擦眼淚,手裏不停的為他揉著腿。


    秋月和秋雨兩姐妹拉著秋雲的衣角,眼淚順著臉頰淌下,衣襟早已打濕。秋雲眉頭輕皺,腦海內無數個念頭閃現。


    張勇連夜趕車遇暴雨突至,馬踩滑,掉入河內,連車帶馬被水衝走,張勇當機力斷跳馬,抓住截樹根才幸免,但雙腿被水衝擊撞在河灘石頭上。


    被救起時,早已奄奄一息,兩條腿腫的比饅頭還大,東家見他可憐不要馬車也不付工錢,算是寬厚了。


    張勇命是保住了,可腿也廢了,若常年保養倒是有康複的希望,但高昂的藥費對沒了營生的張家來說簡直遙不可及。


    劉氏掏空家裏的積蓄也才五兩銀子,隻夠幾個月的藥費,地裏的收成還早,哪怕有,一家人張著嘴還要吃穿用度,也沒得餘錢替張勇醫腿。秋雲想了想,轉身回自己屋裏,再來時,手裏端了個大陶罐。


    “秋月,秋雨過來數一下這多少錢,一吊一吊歸置好。”不顧家裏人詫異的目光,她將罐子裏的錢嘩嘩倒在桌上。


    兩個小姐妹哪見過這麽多錢,哆哆嗦嗦的數了半天,秋雨大聲道:“十一貫錢餘五百文。”屋內安靜了片刻,大家都被這個數字驚住。


    “秋雲啊,你哪來的這麽多錢啊。”劉氏望著自己這個十五歲的女兒,仿佛不認識一般。“每年大人給的壓歲錢,我借給村裏的孩子們,日積月累下來,攢的。”


    秋雲自穿越到莫國,見到張家窮困潦倒,便想法改變現狀,奈何自己所學並無一用,隻能想出放貸這個辦法。


    從小家裏人給的錢、自己拔草藥賣給收藥郎,或者是撿到的鳥蛋賣給村民零零散散的錢都攢著,臨近年關她就借給村裏的小孩兒,也不白借,沒有借條,就把他們的愛物押下,慢慢的稍有積蓄,就放給民漢村學堂裏的學生。


    這兩類人,孩子她放的數額小,時間短,利息少,威懾若一人欠錢不還,所有人的錢都收回再不借了,孩子最怕被孤立,誰也不願當壞了規矩的人。學生好麵子,身份體麵,借的多,也不怕,雖然沒立字據,但是沒人騙一個小姑娘錢,說出去多丟人啊。


    秋雲靠著不斷收息放息,竟攢了十餘吊錢。點清楚,她也吃了一驚,果然不管什麽時代,錢才是最能生錢的玩意兒。


    “娘這十貫錢,你拿著,剩下的我有用。”秋雲將錢分成兩份,能不能發家致富就靠這五百文了。“孩兒,娘不能收你的錢。”劉氏聽秋雲講完錢的來處,雙目含淚,她心裏痛惜自己的女兒為了家裏早早操心,與張勇四目相對,七尺男兒也是淚眼盈盈,更不願克扣女兒的錢:“娘想辦法,娘去管你爺和奶借借,去找你姥姥。錢你自己收著,以後做嫁妝。”“奶奶才不會借呢。”小小人兒心裏倒鋥亮,眼淚珠珠和鼻涕還掛臉上,卻一派義憤填膺的模樣。“秋雨!娘怎麽叮囑你的!”“好了,好了。”張勇虛弱的拍拍妻子:“孩子不是故意的。”又認命似的歎道:“童言無忌啊。”“錢您還是先收著。”一枚枚銅板在燈光下散發出潤澤的光芒,秋雲將錢用布包裹好,推在劉氏麵前,剩下的放回陶罐:“這錢隻能用一時,爹要休息,我們也要幫著掙錢,我是大姐,要做妹妹們的榜樣。娘,您要管奶借錢,管姥借錢都行,但不能拖了爹的病,我們全家可都指著爹好起來。”拉過兩個弟弟妹妹,三人圍在母親和父親身邊。


    張勇和劉氏內心裏動容不已,遭此橫禍卻不覺傷悲,反而更添溫暖,全靠三個女兒懂事貼心,秋雨踮起腳輕輕將母親臉上的淚珠抹掉,秋月則慢慢揉著父親的傷腿。劉氏頷首:“都聽秋雲的,這錢娘收了,為你們爹好起來,也為你們的孝心。”張勇臉上掛著虛弱但真誠的笑容:“我一個女兒頂別人的十個兒子。”


    前世秋雲因為父母重男輕女,與他們關係冷淡,隻按時每月匯款回家。她早就習慣一個人獨來獨往的生活,穿越到莫國後劉氏和張勇的關愛溫暖了她,但要她像秋月秋雨般坦誠的表達親情,她似乎還做不到。對於劉氏想去奶奶家借錢這一個想法,秋雲隻得在心內搖頭。


    下午在地裏割草時候她見到四叔從小路上過,這個四叔最是愛雁過拔毛,張老太的積蓄多是被他搜刮去,閑時這位讀書人可腳不沾泥,每回來一次,張老太必定元氣大傷。就算她大發善心想給,也沒有東西拿的出手。


    她不阻止,是因為想讓劉氏和張勇徹底斷了念想,很多事情,人隻有在絕境處才看的清。


    對於接下來的計劃,她來莫國這麽久了,還沒去縣裏看看,最遠就到鎮上賣點雞蛋,要想賺錢養家大富大貴,首先要對市場進行調研。


    捏捏手裏的銅板,仿佛又回到當初和同伴白手起家並肩作戰的時候。秋雲很快和爹娘提了要上縣裏去,張勇和劉氏雖然不願意,但經此一劫,秋雲能拿出這麽多錢。他們莫名的對這個女兒多了幾分信任和依賴,從前還把她當小孩子,如今卻將她當大人對待。張勇忍住痛,和她交待了幾句縣裏情況,秋雲都一一記下。


    天還未亮,秋雲手裏拎了一籃蔬菜,是劉氏才從菜園裏摘的,就早早到村裏乘車的地方等著,不一會兒三三兩兩的村民就到了,趕車的周叔見人數滿了,磕熄手裏的旱煙,上車吆喝人們坐穩甩動韁繩駕著馬兒穩穩的跑起來。


    秋雲靠著車廂旁的欄杆迷迷糊糊的睡了一覺,等到醒來,遠處紅磚青石壘成的城牆已近在眼前,弓形的城門上掛著塊牌匾,上麵燙金兩字,洛縣。


    沒有牌照的馬車不能進城,周叔隻能將車停在城門外,見秋雲第一次坐車他還多叮囑了兩句,太陽下山以前在城門外坐車,要是晚了隻能自己走回家。秋雲點點頭,從籃子內拿出兩個南瓜,輕輕放在踏板上:“周叔,家裏自己種的,給您也嚐嚐鮮。”周叔還來不及推脫秋雲已快步走出老遠,望著女孩兒的背影他滿是皺紋的臉掛著笑:“這孩子,老客氣了。”


    今天是趕集,附近鎮鄉裏得人全都匯聚到縣裏。


    入了城門,一條青石板砌的小道綿延曲折,道路兩旁擺滿了桌子,上麵堆滿琳琅滿目的商品,小販們的吆喝聲絡繹不絕。秋雲打量了下,賣的都是些便於攜帶的日用雜貨。再往前走道路往四處分去,來來往往的人循著路,各有去處。


    想了想,秋雲跟著去了菜場的路,把手裏拎的菜處理了先。


    在菜場隨便找個位置,秋雲蹲下來,繼續觀察四周。


    說是菜場其實就是個很大的廢廟,因廟裏有口井不知為何終年不枯,久而久之賣菜的都愛到這裏來,渴了就井水飲,再給菜澆上點,家禽也喝點,不用去外麵討水或者花錢買。


    而且這裏離縣裏頭蒙館近,送孩子讀書的家長,順道回來買菜也方便,久而久之大家都愛到這裏賣菜,漸漸形成了氣候,成了全縣最大的菜場。鄉下人自己伺候的菜,不多但養的細,賺點零花錢,買些針頭線腦補貼家用。靠賣菜營生的菜農早把菜送到各個酒樓,不做這種零散的生意。


    秋雲不愛吆喝,一雙大眼睛打量來來往往的人,眼看周圍的人都換了一撥又一撥了,她還沒開張。


    “老爺,看看我的菜吧,才從地裏摘的,絕對新鮮。”秋雲攔下一個穿黑綢長衫的男子,這是她今天第一次開口。


    男子眉頭微簇顯然被秋雲打擾到,露出不耐煩的神情,不過嘴裏卻問:“新鮮的?”


    秋雲答道:“保證新鮮。”將菜遞過去讓男子挑選:“您程府正要宴客,這新鮮的農家菜才合適,沒得去菜農那裏收,都是馬馬虎虎伺候,蘿卜纓子上全是泥,韭菜不知道第幾茬,您看我這小南瓜,這清脆的韭菜,都是頭把,我們莊稼人把好菜留著賣,剩下的才自己吃。”


    “這菜是不錯。”男子麵上不變,手頭翻翻撿撿的,倒也忍不住誇上,意識到什麽他猛然抬頭,詫異的望著秋雲:“你如何得知我是程府?又如何得知我家裏宴請客人?”


    秋雲一笑:“見您衣著綢料定是上等人家,現在又近晌午您卻腳步匆忙,必是家中突然來客,不然憑您家業應有菜農主動供應,再看您腰間所掛玉牌,上麵刻有程字,下麵卻標個號數,知道您多半是程府的管家老爺,來者必定是貴客才需您親自出動,所以這般冒昧猜測。”男子聽完秋雲的話,眉頭舒展頓了頓頭,笑道:“小姑娘好聰慧,憑你這份兒眼勁兒,菜我買了,以後有菜也隻管送到縣南大街上的程府,從側門敲三下對門房說顧管家吩咐,自會有人付你錢。”


    秋雲得來這趟生意,連忙道謝,顧管家倒是不再多言,擺擺手,提著籃子拔足而去。


    秋雲見日頭還早,向旁人問了路,往廟會走去。


    莫國也信佛,各個廟宇都香火鼎盛,每到廟會,洛縣的寶宇寺都好不熱鬧,廟會成了人流量最多的地方。


    廟門口賣糖人字畫算命看病的攤位比比皆是,婦女帶著孩子坐在台階上把納的鞋墊,繡的物件兒一溜的擺出來,山裏來的幹貨,河邊打的鮮魚,自己編的竹簍,拚的桌椅等等物什,全都趁著廟會從四麵八方聚到佛堂門口。


    在佛前人們也不拘謹,大家閨秀挑起一角麵額與人討價香包,書生束起長衫蹲在地上討論木雕,孩子在人群內穿來穿去,不時傳來母親的低吼,賣冰糖葫蘆的叫賣聲最響,高低起伏的長調吸引眾多孩子圍簇。山風送來,寺內煙火香浮動,隱隱還能聽見遠處山寺八角亭裏響起的敲鍾聲。


    逛了一圈,秋雲心裏稍有主意,又去縣城內的藥店撿了藥,往書店買了些律法和民誌書,再上縣裏衙門的告示欄遛了遛,趕在太陽落山以前搭上周叔的車返家。


    還沒到家就遠遠看見秋雨坐在在家門口哭,自家門前圍了一圈人。秋雲快步上前拉起秋雨詢問:“小妹,你怎麽了?”


    秋雨見姐姐,哭的更厲害:“大姐救命!爺和奶今天來看爹,娘向奶借錢,奶不借還罵娘,打娘,說娘是禍害,把娘推在磨盤上磕了一跤,娘,娘頭出了好多血!”


    秋雲心裏一涼,急問道:“娘呢?”


    “娘,娘被隔壁黃阿婆和盧嬸嬸抬到房裏,二姐去請郎中現在還沒回來。”


    “行了,別哭了。”秋雲沉著臉替妹妹抹幹眼淚,拉她回屋。


    秋雨聽了姐姐的話,眼淚止住不敢往下掉,平日的姐姐令她信服,那是因為姐姐聰明本事,在孩子群裏有威望,可姐姐對誰也不紅臉,也不生氣。如冰霜般的表情,還是第一次出現在姐姐臉上。


    屋裏沒有點燈,灰撲撲的,空空蕩蕩的房間裏傳來微弱的呻吟聲,劉氏包著頭躺在土床上,朱紅色的血透過布條滲出來,床腳扔下的布條上血已幹透發黑。


    秋雲心被狠狠揪起,幾步邁到床前,輕輕喚了聲:“娘。”


    劉氏動了動眼皮,慢慢睜開眼,露出有氣無力的笑來:“秋雲回來啦,餓嗎?鍋裏有菜,是熱的。”秋雲含淚擺頭:“娘,您歇著不擔心,大夫一會兒就來。”


    正說話間,門口大夫已到,秋月滿身是泥的跟在後邊。


    三人悄悄退出去,到另一間房看張勇,張勇雙目含淚,急不可耐的詢問劉氏情況,秋雲勸他安心,大夫已經到了。


    張勇以拳垂床憤憤歎息:“欺人太甚啊!爹對不起你們娘,對不起你們。”秋雲無言,她明白對於張勇而言,這已算是最重的責備。


    生養的母親,哪怕養的不甚滿意,也沒法口出惡言。


    “爹,沒事兒,這件事我來處理。”秋雲為張勇椰緊被子,如今他雙腿還未消腫,更不能傷風感冒。“大丫,爹知道你懂事,爹就和你說一句。”張勇頓了頓,像是做了很艱難的決定般開口道:“萬事,都以你的名聲為重。”


    張勇的話響在耳邊,秋雲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滾落下來,這是來莫國懂事後,她第一次流淚,成年人冷漠的靈魂屈居在這個年幼的身體上,她行事一貫淡然,莫說今生就是前世她流淚的次數也屈指可數。如今聽見張勇這句話,相信和關愛,將她冰封已久的心焐熱蘇醒,秋雲頓首:“爹,我明白。”


    另一間房內,大夫已為張劉氏止住血敷好傷口,秋雲掏出今日賣菜的錢付了診金送走大夫。


    見秋月滿身是泥問了才知這傻丫頭跑的急,踩滑掉田裏。她一麵讓秋月去擦洗,一麵又安排秋雨捉隻雞來。操刀殺雞,將雞和蘑菇燉鍋湯,雞血裝罐子裏另有他用。


    當天晚上一家人都喝上了雞湯,劉氏雖然心痛,但也知道是女兒的心意,倒也從善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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