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嬸思緒被打亂,被手裏的針狠狠紮了下,她哎呀一聲,低頭吮著指尖。


    外頭的敲門聲更急促,亂雨似的“劈裏啪亂”作響。


    “夫人急事找您呢!”


    崔嬸蹬著腿,口中罵道:“哪個潑皮,跟催命似的。”丟下手中活計,顛著身子前去開門。


    屋裏田平睡不著碾轉反側,猛聽見敲門聲,心肝脾跟著抖了下。慌慌張張爬起身,趿鞋披發,奔至門口,倚在門邊瞧。


    他娘正在抬門栓,嘴裏不停嘀咕,回應著外頭的人:“別敲了,來了,嬸子家窮,門板金貴著呢。別給我敲壞咯。”


    “娘。”田平有氣無力的喚了聲他娘。


    崔嬸回頭看他一眼,見兒子瘦長的身子靠在門上,像站不住似的。回他個笑臉道:“吵著你啦,快回去睡吧,夫人找我呢。”


    “是夫人找啊。”田平喃喃道,像聽見頭次聽似的,顯得有些呆,陷入沉思中。


    崔嬸趁他愣神之際,已經閃出門口,和外頭喚她的小廝匯合。


    “潑猴。”崔嬸認出是廳裏的學徒邱宏,錘了他一拳,怨道,“爪子沒個輕重,應著聲你還狂敲作甚。”


    要是往日,邱宏定要和崔嬸取笑兩句,可眼下事關重大,他壓住心頭情緒,勉強扯出笑臉:“崔嬸,走吧,夫人等的急了,明兒有貴客突至,夫人依仗崔嬸有事要交代呢。”


    崔嬸聽出事情緊急,未再取笑,指著前路道:“走吧,走吧,是我耽擱了。”


    邱宏打起燈籠,兩人前後腳步連成線,匆忙往呂府趕。


    呂府院裏,滿院錯落有致的鶴形石燈裏點起火燭,像一隻隻眼睛亮在黑夜裏。


    邱宏直接領崔嬸到正院。


    呂夫人正坐在靠椅上,看著跌過門檻的夜色,思緒穿過曲水流觴,掛念著藥館的事兒。


    “夫人,崔嬸到了。”


    邱宏晃著燈籠跨過門檻,呂夫人眼前的景象被打亂,被那盞紅燈籠灼了一下,她覺得眼睛有些澀。


    “夫人。”崔嬸越過邱宏站在屋中向呂夫人行禮。


    呂夫人揮手,邱宏依令退下。


    “崔嬸,明兒咱館的生藥供應商攜妻兒前來拜會,你記得一早趕來,帶眾丫鬟小廝將院裏院外收拾齊整,特別是假山角、屋梁、地角這些積灰處,多派人打掃幾遍,別有遺漏,丫鬟小廝婆子手腳也盯著點兒,平日沒見夾帶,隻怕趁亂起了心,渾水摸魚者。你辦事我原不該多嘴,隻吩咐下去便好,隻是來人尊貴,不得怠慢,所以命邱宏連夜召你來。”說完一番話,呂夫人借著光好好打量崔嬸。


    說是崔嬸屬實比她要小些,從嫁到呂家,有不明的問她,她言無不盡,有難事托她,她沒有辦不利索的。昔年婆婆有時責罵,也是她從中周旋兩句。呂夫人放她一家良籍,為賞她,也是喜她為人誠懇。


    “夫人且放寬心,早些歇息,明日老奴天不見亮便過府來。定提起十二分精神,將府裏上上下下打掃的幹幹淨淨,打掃的石階能當席,席桌能照人。”


    崔嬸彎著腰回話,顯得身軀更矮。


    “你直起身罷。”呂夫人抬手。


    崔嬸依言打直背,雙手疊在胸前。


    呂夫人轉言問道:“你家田平可好些了?聽大郎說他今兒又不暢快。”


    “勞夫人掛心了,小子較往日調養好了不少,這一病竟是要懂事許多,多咱少爺宅心仁厚,準他告假回家。回家將個人的衣裳布兜裏裏外外不經他手全洗淘淨了。我回家見滿院子的濕衣裳,就跟晴天見雨,也是稀奇,倒以為走錯了門。臨出門前他還顛著腳來送我,直喚娘呢。”


    崔嬸如所有母親談及子女時,滔滔不絕,像隨便一件小事也趣味無比,也不管聽的人是何心情,隻是心裏對子女的愛,隨話又多了幾分,忍不住感歎,這小東西,長成大人也隻是小東西。


    可呂夫人沒這好心情,聽到衣裳布兜洗淘淨了幾字,像心裏那根用蛛絲係住的大石哐當一聲墜下,眼前的崔嬸也變得模糊,不知道她在此間扮演什麽角色,不,崔嬸應該不知曉,她不是能壓住心事的人,可惜她的兒子。


    呂夫人怕憐憫的眼神漏出,假意撐頭做出些乏意道:“明兒還要早起,煩你跑一趟,就如此吧,回罷。”


    崔嬸看眼呂夫人,埋下頭,規規矩矩領命退下。


    她前腳剛被門房送出院門,後腳尾隨她的人便通報呂夫人。


    白日裏的山石樹木在夜色中全變成模糊的影子,壓的人眼前發黑,呂夫人穿過石徑長廊,夜裏的涼風吹亂她發絲,她也忘記撫貼,隻顧腳步匆忙的行著。


    館鋪內,早有小廝歸來複命。


    回來的五家藥中都未發現莽草。


    呂夫人踏進鋪中,正巧有小廝從門外奔進,腳步打顫,進門就跪在地上托出手中一枚莽草,氣喘聲中夾雜一絲顫抖:“老爺,在文重街梁家的藥裏發現有莽草,不過還好,他家老父尚未拆開此包藥。”


    屋裏眾人被他提起來的緊張皆鬆了口氣,呂夫人站在後頭擦擦眼角。邁到丈夫身邊,沒說話,卻遞了個兩人都懂的眼神給呂老爺。呂老爺微微擺擺頭,暗中捏了捏娘子的衣袖,也沉默了。


    看著兩人神情的呂蕎,收回漸漸暗淡的目光,閉上眼,手中捏的八角紮的他生痛,記起醫書中所錄,莽草,此物有毒,食之令人選罔,故各。


    過了會,最後一名小廝也回店複命,藥中未發現莽草。


    眾人懸著的心鬆下。


    這場風波果如秋雲所料,有驚無險度過,不過也虧的她警醒,及時相告,若梁家老人真服下莽草所熬的藥,恐怕凶多吉少。


    想到此處,呂老爺便攜夫人朝秋雲拱手道:“真要多謝姑娘了。”


    秋雲笑著起身回禮道:“不知道便罷,知道沒有不想告的,草木尚有心,我乃活人,豈能網視人命。”剛才眾人臉上神情也未逃過她那雙銳利的眼睛,知道這凶手肯定與呂家關係非比尋常,才讓兩位當家人均露出難色。想不到呂家頗有些人情味,即便隻是卑微的下人犯錯,也並未馬上決斷反而躊躇,


    見事畢,她開口告辭:“既然無事,女子這便就告退了,夜裏回鄉路途尚遠。”說完再次行禮。


    沒出大事,這一屋人聚著,鬧了這陣仗,也需當家人善後,呂老爺未苦留秋雲。


    呂嬌早卻按捺不住,上前挽住秋雲胳膊道:“不走了,去我房裏睡,或客房就寢,路上黑燈瞎火的有個意外怎辦。”


    秋雲搖搖頭,拔開她的手,笑著道:“店裏妹妹姑姑還等著。”


    呂嬌經過一晚的驚嚇,心頭氣悶,含著淚求她:“還怕咱呂府住不下,都叫來。連那個小姑娘也叫來。”


    秋雲想到她說的小姑娘是微明,覺得呂嬌可愛的緊,暗中捏她手背,朝後頭看眼道:“夫人老爺還有的忙呢,我就不打擾了,下次罷,再說你也得幫著理事,哪能陪我。”


    呂嬌被她捏回眼淚,頓頓頭,算是順了秋雲的話,露出今夜頭個笑容,一時間明媚動人。


    秋雲感歎,這呂姑娘什麽命,竟撿著她爹娘那精致眉眼長。


    打發了呂嬌,秋雲抬腳走到門口,門外江一流已牽著馬等她。她又回頭道:“老爺夫人,女子再大膽妄言一句,有時候眼見不一定實,凡事莫急,既然找到線頭,遲早理出根結所,隻要莫打草驚蛇,就能追根溯源尋到真正的禍害。”


    在滿堂人影裏,她一雙澄澈的眼睛顯得格外清醒。


    “姑娘,說的對。”呂老爺顯露出當家老爺最重的認可,用力的抬起手臂抱拳,朝秋雲行了禮,對店中眾人道“秋雲姑娘以後來我館,當貴客上賓禮待,不得怠慢。”


    秋雲退出門檻,背朝著夜色,露出個淺淺的笑:“唯有仁能換仁,呂大夫醫好我爹的腿已是大恩,呂老爺不必多禮,再多禮,又生出別的許多女子同樣不能償還的恩情。”


    說完扭身坐上馬車,江一流敲鞭在牛身,馬兒噠噠跑起來,衝破夜霧,往街的深處駛去。


    “不可小覷。”呂老爺看著空洞的門口,隻說了這四個字。回頭安排眾人接下來的事務,“今兒之事,所有人不得外傳,若敢漏出一點兒,別想吃行醫這碗飯,我自信我呂家這點能力還是有的。薛掌櫃,撰下文簽讓他們按押,每人賞五銀,更深露重的奔波,也得買盞酒為人暖暖身。簽了字,就早早歸屋,別在街上閑逛。”


    眾人聽得五兩的賞銀,歡喜的不知如何是好,更不敢多言,喜滋滋的簽過字,領了錢回家。


    呂夫人和呂嬌先回內院。


    走在廊橋上,呂夫人狀似隨意對女兒問道:“你成日把秋雲姑娘掛在嘴邊,不知這秋雲姑娘是不是同你一樣頑劣淘氣,不願學女紅刺繡,也不願相看人家?”


    呂嬌經不住母親激將,鼓起兩腮道:“母親好討厭,我的小姐妹自然同我一樣也是本事,秋雲是不願學女紅不願想看人家,可您也瞧見呢,別人何樣氣度,要說我和秋雲為何投緣,母親竟看不出,我們都在做生意上頗有天賦呢。”


    呂夫人本隻想探聽秋雲是否婚假,沒想聽到女兒一番自我抬舉,心裏的煩悶全被她的話撲散,笑著攬她到懷中道:“我的兒啊,你要是做生意也有天賦,就不會在女館中兜售黃連咯,費心巴力提籃子去,又原樣的提回來,記得那臉,比黃連苦多了。”


    呂嬌在她母親懷裏扭道:“母親根本不懂,我們女館的先生抽背書若不哭出兩滴淚水擠出些難色來,不會輕易放過,我早就看出商機,那日……”她推開母親,背過身對著湖麵叉手道:“是我忘記,那日先生不考背書,考撰文。隻是記性差了些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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