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夫人笑著戳了女兒一指,摟著她往院裏走,邊說道:“既然秋雲姑娘好,你就和人多學學,不可蠻橫欺人。”


    “娘親放心,我可不是那樣的人。”呂嬌昂頭道。想起最初與秋雲相見時,多番為難,又低下頭,吐吐舌頭,晃著呂夫人的衣袖道:“娘,今兒這事麻煩嗎?”


    呂夫人被女兒問住,沒有答話,眼睛望著波光粼粼的湖麵,良久,微微的歎口氣,撒開摟住女兒的手,慢慢走在前頭。


    “你長大了,也該知道些東西。”


    呂夫人朝身後別出手,呂嬌乖巧拉住娘親,踩著她的腳印走,聽她悠悠道:“這世上,麻煩的不是事兒,是人心。”


    說完這句話,呂夫人便再也不願多說,呂嬌也未敢插話,兩母女手拉手,沿著石徑迤邐而行,隻天邊一點明月窺人,收盡人間一切心事。


    第二日,不知巷內何處人家,傳來一聲雞叫,驚醒昨夜輾轉至夜深才睡著的田平。


    他睜開眼,覺得隻閉了會兒眼睛,便又要醒來,想再閉眼,心裏七上八下。從床騰起,伸手抓旁邊的衣服穿好,待取隨身的布兜,卻落了空,想起,昨兒才洗過,約莫還沒幹透。


    屋裏母親父親早就出門去,桌上小火爐坐著陶瓷罐,裏頭熱著雜糧粥,旁邊放著幾碟泡菜。


    田平胡亂刨了兩碗飯,到上工之時,才抬腳到院中捏捏竹竿上尚未幹透的布袋。搓把臉,打起精神,出門去。


    沿著青石板數到店門前,在不遠處停下腳步,總覺得心裏有些忐忑,一件不能被人知的好事,像瞞著少爺做了頂壞的事兒。他左右踱了兩步,終於還是想通,夫人雖有令不許和清燕姑娘往來,那是夫人會錯意,是夫人的錯,錯的事不能遵,想到此處,他覺得心又寬了,甩著手往店裏去。


    殊不知隨他走來,隱在門扇後的呂蕎轉身回診室。


    田平隻當呂蕎還未到,和夥計們打完招呼,眼睛瞅了眼放八角的櫃子,見並未異樣,一顆心玩全躺平落地了。


    掀診室簾子,抬眼就看見坐在診桌前手捧醫術的呂蕎。


    他照例笑著將簾子卷起,慣常的問好:“少爺,早啊。”


    “早。”


    呂蕎翻扣書,看著他在屋裏像陀螺似忙前忙後,擺放器具,收拾繃布,調製藥膏。一忽兒又放錯銀針,一忽兒又打翻石缽,總得弄出點聲響,跟著他已經有十餘載,還是毛手毛腳的,也不知道醫書讀成何樣,呂蕎起了考校他的心,手指覆上書麵,想起什麽又放下。喚他過來問道:“先別忙活,考考你,如何分辨羌活和獨活?”


    田平雖成日惦記清燕姑娘,卻也不敢太過放下吃飯的家夥,便朗聲道:“羌活是木部黃白色,射線明顯,髓部黃色至黃棕色,氣香,味微甘而辛,用於風濕麻痹,肩頸酸痛,獨活是木部灰黃色至黃棕色,形成層環棕色,有特異香氣,味苦辛,微麻舌,主用風濕麻痹,要膝酸痛,少陰風頭痛。”


    呂蕎點點頭,又考他幾個相似的藥材如何分辨,田平皆對答如流。


    “最後說說八角和莽草如何分辨?”


    聽到八角,田平肩膀抖了下,一時腦袋放空,沒接住。


    呂蕎眼底的光漸漸暗了些。


    “少爺,我,我回去再好好看看。”田平看著呂蕎的神色,不敢再答下去。


    “你這兩種藥材雖相似,但一個是救人,一個卻能殺人,有天差地別。你雖然叫我一聲少爺,但你我更像師徒,你學了這許久,什麽都可以忘記,救人之心不可忘,害人之心也切不可有,卻是千萬不能忘,髒了心,藥方記得再牢,望聞問切再熟稔,也糟蹋醫術,不配再稱個醫字。”呂蕎一掃平日的隨和親切,少有的疾言厲色。


    田平縮著腦袋,聳著肩,從燒紅的兩腮中鼓出兩字:“曉得。”


    廳裏來了病人,咿咿呀呀的叫喚著,忽就將兩人的尷尬打破。呂蕎甩衣袖,不理田平,自到廳裏去接病人。田平吐出長氣,隻得垂頭喪氣的跟在少爺身後。


    卻說清燕在莊上捱過幾日,也知道那莽草是要人命的東西,等不得太久,連替田平做鞋也做的不耐,隨手丟到簸箕裏,嘴裏念叨:“什麽東西,也配我替你做鞋,荷包空的能照人,不照照自己是哪根蔥,那副模樣敢肖想我。”一麵收拾包幹粉條,幹豇豆往洛縣去。


    她拎著籃子,別朵路邊野花,一身素衣,哼著小曲行在鄉道上。誰知恰遇見葛老,清燕忙收起顏色,低眉順眼避過一旁問好。


    “又往縣裏去啊清燕,這月恐怕鞋都快磨破幾雙吧。”隔老遠葛老便瞧見她的喜態,到跟前見她換張麵孔,心裏膈應的厲害,脫口便不是好話。


    素衣襯的清燕臉紅潤潤的,她小聲道:“葛老取笑,認識了位夫人,憐惜我身世,願意買些土貨,原除莊上鄉親父老,世上總好人多,我覺得高興,走再多路都值得。今兒回來就去陪葛婆婆分線,必不讓葛婆婆勞累。”


    葛老鼻尖發出輕哼聲,站在路中道:“提起你葛婆婆,上次同你相看的小哥,你竟是又不滿意,清燕,告訴葛老,你要個啥樣的,滿莊裏最頭色的姑娘,想要什麽巍峨山上的山雀,葛老也幫你說情去。”


    “葛老,毋取笑,小哥很好,是女子不好,孤女終是單薄,不敢耽擱人家。”清燕輕攏耳間掉下的發絲,臉又紅了幾分。


    “行吧,他也是孤兒,一把力氣,伺候五畝良田,也扶不起你這孤女,你們都單薄。”葛老輕笑一聲,邁著步子走出不遠,又回頭道:“姑娘,葛老說的是山雀,不是鳳凰,你莫想遠了天。”


    眼看他像弓似的背影消失在鄉道盡頭,清燕狠狠往地上啐了口,罵道:“老不死的,總有輪到報喪你的那天。”


    經葛老一說嘴,衝淡她愉悅的心情,想著又要應付田平,生出股無名火,腳下步子踏的飛快,竟比往日早些到達洛縣。


    她站在那日等田平的巷子內,想找個機會傳話與他。


    現下時間還早,路上行人稀少,她攔下幾位,都擺手不願。


    她心裏煩悶站在巷內某處人家屋簷下歎氣,忽門從裏頭被打開,清燕一驚,雙腳著火似的蹦起來,跳到對麵牆壁貼著。


    隻見裏頭踏出位男子,看年紀剛過而立之年,白麵無須,一身青衫修飾出幾分儒雅氣質,像是坐館的先生,或縣衙裏的文書。


    清燕撩起眼皮,微微欠身道:“女子唐突,驚著公子。”


    男子看清她的麵容,心裏歎道,好個標誌的小娘子,又見她耳邊小花戰戰巍巍,說話細聲細氣,像用毛筆撓手心似的,便擺起謙謙君子的姿態,朝她深深鞠躬道:“不,方才是我開門唐突了小娘子,請小娘子莫怪罪。”


    清燕見他文質彬彬,舉止有禮,便開口請求:“公子,可否幫女子一個小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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