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人,月娥娘安靜了,隻顧著喝了幾口水,張口向德正娘要了瓜子,就守著瓜子盤子,一邊嗑瓜子一邊喝著茶水。


    不說話了。


    來的幾個老人家,福福印象最深的,就是李家爺爺,以前老爺子在的時候,兩個老頭子經常下下棋,說說話,常走動,關係很好。


    自從老爺子去了,李家老爺子也跟著生了病,說是一個秋天冬天都藥湯裏養著,也就是剛剛這過了小年,才好點,能下地走動了。


    福福來了些日子,一直忙著家中裏外,也沒去看過李老爺子。


    如今在上院遇到了,她剛一掀開簾子進來,秀梅嬸子樓了她在懷,四下一打量,就對上一雙眼,也正看著她。


    是李老爺子,看著福福,還不是很確定的又伸長了脖子這邊細細的看了看,才猶豫的開了口,“福福啊?”


    福福就笑,“李爺爺,是我。”


    炕稍坐著李老爺子才恍然,拍拍手,“哎呦,人說這姑娘女大十八變,可不是呢,這才多少工夫,連我們福福,變的都快要認不出來了。”


    說完,就笑,“你爺要是在,看你這模樣,定是高興的,”說完,就問她,“益哥呢?”


    “家裏看家呢,”福福站直了身,恭恭敬敬的答老爺子問話,“沒上來。”


    “一眨眼啊,”李老爺子感慨,“一眨眼孩子就都懂事了。”


    李老爺子在村裏有些名望,年輕的時候外頭闖蕩,當過兵,三十好幾了才回鄉說了一門親,如今大病一場剛好,瞧著身子骨不如以前,卻也有幾分精神。


    李老爺子剛說完,跟著來的幾個老人家就又感慨起歲月不饒人,說了有一會。


    福福挨著秀梅嬸子,聽著大人們說話,兩手抱著胸,捂著懷裏的錢袋子,看著炕上坐的、地上站的人們,有的說、有的笑,有的默不作聲,有的想著心事。


    那一陣陣平和歡快的背後,總還是有件大事,要辦、要說、要張羅。


    就是誰都不想提起,總還是,日頭曬的晃眼,還是要提的。


    “小丫頭啊,”是李老爺子,炕裏看了眼躲在老太太身後的小丫頭,剛和老太太說過話,就接著說起小丫頭的事,“這是要斷了和你們張家的親,是不是?”


    李老爺子一邊說,一邊摸著下巴那一縷胡須,花白的胡子隻留了一小撮,卻也不長,一下接著一下縷著,還看了眼坐在不遠處的老張家妯娌倆,就又對著幾個爺們,對著張家老大,開了口,“請我們過來做個見證,我這也把筆墨帶了來,這事啊,就好好商量商量,兩邊都妥當了,就簽字畫押,了斷了吧。”


    話音一落,大家七嘴八舌也就跟著說了起來。


    忽然,福福聽到了有人在說她的名字,豎著耳朵仔細一聽,真不假,是李老爺子,帶著幾分不確定,看著身邊的幾人,“福福?”


    說完,就扭頭看,眼裏帶著疑惑,“是福福啊?要留下小丫頭?”


    福福前走兩步,還是挨著秀梅嬸子,點點頭,看大家都在看她,稍微咳了下,清了清嗓子,脆生生的開了口,“李爺爺是我,”之前傳出去的說法,是上院留下小丫頭,也是這兩天,福福才放出去話,“是我見小丫頭乖巧,人還聰明仔細。”


    “我就想著,當初我爺教我讀書認字到底不能荒廢了,我本姑娘家家的也做不來啥事,就想著認的那幾個字到底要傳下去才好。”


    “這不,見了小丫頭,”福福盡量笑了笑,又看了眼炕上的小丫頭,“看她機靈,就想著帶著身邊,得空教她認識幾個字,也不枉我爺一番苦心。”


    “我就說吧,”是福福喚做大爺爺的,聽了這番話,就呲牙一笑,看向李老爺子,“我家老婆子昨個家去就和我說,說小丫頭這事啊,是福福這孩子要張羅,不是大妹子。”


    大爺爺口中說的大妹子,就是德正奶。


    大爺爺一說完,福福就接過話,“大爺爺說的是,是我大奶好心,怕我小孩子張羅不來,就把這麻煩事攬了過去。”


    “但也不知道怎麽地,這忽然啊,外頭的話就傳的不好聽,”福福一臉天真,“我怕給大奶添更多亂子,就把事情說了。”


    大爺爺點點頭,“有些話啊,不著邊的,就是說破天,該不信還是不信。”


    老爺子一邊說,一邊瞥了眼炕上老張家的媳婦婆子,具體怎麽回事,大家都是知道的。


    小丫頭這些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淚,哪個,長了眼睛的,但凡有點心,都是知道的。


    所以福福口上雖然說是想教小丫頭讀書認字,但明眼人一看,都知是說辭,尋的借口。


    小丫頭模樣憨厚,人前雖機警,但模樣看著實在嬌憨老實,福福口中的聰明,但就看小丫頭這模樣,是真真看不出幾分的。


    “這事既然說起來了,”李老爺子抿了口茶,嘴上細細嚼了茶葉,好一會,才接著說,“我們就做個中間人,把事情說開,這也馬上過年,咱兩邊都如意了,過個好年。”


    然後看著張家老大,也就是小丫頭的養父,一個個子不高,黑瘦模樣的莊稼漢,三角眼轉個不停,帶著幾分精明和計較,嘴上嘀嘀咕咕了半天,卻一句像樣的話也說不來,隻眼睛一個勁的瞥像自家婆娘,該是當不了家的。


    張老大家的,嘴上磕著瓜子,喝了口茶,那瓜子染了滿嘴的黑,就隨手袖子一抹,就著茶漬順便擦了擦嘴,吧唧了兩聲,看自己男人磕磕巴巴的一句話也說不完整,就扯了一個假笑,身子往炕稍挪了挪,靠著炕稍的老爺們,開了口,“大爺說的是,”叫的是李家老爺子,“這長輩都來了,小丫頭片子這事啊,正好,咱就好好說道說道。”


    “我也甭管是誰的主意,福福這丫頭還是上院做的主,這事啊,我管不著,”張老大家的拍拍手,那手上剛抓的瓜子,黢黑的,該是還有些黏糊糊,就一邊袖子抹了幾下,一邊接著說,“小丫頭片子我和她爹兩個,辛辛苦苦把孩子從小養到大,雖不是從我肚皮裏出去的,但到底叫我一聲娘。”


    “叫我家爺們,一聲爹的。”


    張老大家的說完,還回頭看了眼小丫頭,那眼神,雖然側對著福福,福福卻也驚呆了,因為那眼神中除了假笑,還有眼底深處,不著痕跡的嫌棄和痛恨,隻一瞬,那流露出來的狠戾,福福卻怎麽也揮之不去。


    福福想不明白,到底怎樣的仇恨,讓人能這般的惡。


    福福想起之前嬸子她們說的,小丫頭過的如何如何不好,自己心中憐惜,想想幾心疼,可到底不如一閃而過的一個眼神,來的真切。


    這感受,深深的印入福福眼底。


    小丫頭更是躲在老太太身後,頭都不抬,低垂著頭,躲著,不吱聲也不敢動,好似感受到那股惡意,福福見小丫頭渾身一個哆嗦,摟的老太太更緊了。


    張老大家的,回了頭,麵上又掛了討人厭的假笑,皮笑肉不笑的接著說,“而且啊,小丫頭片子我也是從小到大把她當兒媳婦教養的,你們說說,”張老大家的說到這,就停了話,伸手左右比劃著,拉攏人向她看,“這又是閨女又是媳婦的,到底能算兩個人的。”


    說完,還左右看看,等著人應和,“是不是?是不是?”


    自家大兒媳,也算深得婆婆教誨,就不住的點頭,應和著,“我娘說的是,我這嫁過來也有些年頭了,可不是,都當小丫頭又是小姑子又是妯娌的處著。”


    “就是呢,我嫂子說的是,”月娥娘,好一陣沒開口了,這會,也扭過身子,湊著熱鬧,“你們看看小丫頭,哎呦,這白胖的,養的多好,可沒苛待過啊。”


    福福差點被月娥娘這話給氣笑了,小丫頭在上院這幾日,是照顧的好,比前些日子養好了許多,人也精神了不少,可這,都是上院的功勞,和老張家,一點邊都沾不上啊。


    月娥娘這睜著眼說瞎話的本事,說的是臉不紅心不跳的,說到這,還沒說完,就又抬頭看了眼福福,“福福不也說,說小丫頭什麽?哦,對,聰明來著,哎呦,這聰明啊,那還不是我大哥大嫂子教的?!”


    說完,還一臉得意,“說什麽要教她讀書認字,依我看,小丫頭能有這造化,可是托了我大哥嫂子不少的福。”


    “要我說,這開口要了二十兩,還少呢,”月娥娘大口喝光了茶水,一口咽下去,還打了個飽嗝,該是瓜子嗑的多了,“這聰明機靈的女娃子,哪裏找去?”


    “對對對,”老張家的幾個就開口附和,“就是就是呢。”


    福福剛要開口反駁,從秀梅嬸子身邊立起了身子,還沒開口,月娥娘嘴快的就又接著說,“我也聽說了,說福福啊,這教女娃子們讀書認字,到底是個本事。”


    “還說什麽,對,是了,還說這以後啊,女娃子認了字,學了本事,嫁到夫家呢,要是做個生意啥的,也能上手幫個忙不是。”


    沒成想,這月娥娘,還真真的難伺候,嘴快話多,“要這麽說,”月娥娘故意一驚一乍,惹了大家注意之後就接著說,“小丫頭日後啊,可是了不得呢。”


    “這以後大了,說門親,哎呦,不是讀書認字還能幫著夫家做生意,這麽厲害的,可不得好些彩禮上門,才能把人迎了去啊。”


    說完,還不是好笑的看著福福,又看了眼德正娘,故意湊了湊,假裝低了幾分聲音,卻也說的整個屋子都聽的真切,“你們說,是不是啊?”


    福福忽然就想笑,也一時沒忍住,月娥娘話音一落,就撲哧一聲,不受控製的,笑了出來。


    這一聲笑,該是最天真無邪真性情的,卻也惹惱了月娥娘,一個臉色就拉了下來,不是好語氣,看著福福收了笑,就眼睛一瞥,陰陽怪氣的看著她,“怎麽,福福,二娘說的不中聽,倒是惹你好笑了?”


    福福搖搖頭,“二娘,我哪裏敢呀,”福福卻也抿嘴,眼神清澈,看著月娥娘,好心解釋,“就是聽二娘這麽一說,哎呦,二娘是不知道,我這聽了呀,高興的。”


    “二娘說,日後小丫頭讀書認字學了本事,還誇小丫頭聰明機靈,模樣也好看,”福福說到這,看了眼月娥娘跟前的月嬌,就哎呀一聲,接著說,“二娘誇的小丫頭這麽好,我聽了,以為在二娘心中,小丫頭比月嬌,還要好上幾分呢。”


    “這不,心裏高興的,”福福見月娥娘臉色越發不好,身邊的月嬌,聽了福福這麽說,也跟在月娥娘跟前鬧,福福假裝沒看到,聽身後的秀梅嬸子忍住笑,就強忍著,接著說,“二娘說日後啊,要好些彩禮才能把小丫頭嫁出去,我呀,也是這麽想的。”


    話一出,就聽身邊的月嬌,卻忍不住了,哼了一聲,尖聲打斷福福的話,拉著月娥娘,不依不撓的鬧了起來,“小丫頭黑瘦黑瘦的,幹巴巴的哪裏好,比我差遠了!”


    “哼,還敢和我比?”月嬌從小嬌慣,模樣長的好,上頭又有月娥頂著,裏外就驕橫了許多,這會誇了小丫頭,早就不樂意了,說到這,還要爬過去,去拽老太太身後的小丫頭,要拉到跟前,看樣子是要兩個比一比。


    月嬌剛炕上爬了兩下,沒到老太太跟前呢,就被月娥娘給拽了回去,“家裏怎麽答應的!來了就乖乖的!我看你是要調皮!不聽話了!”


    說完,伸手還懟了小丫頭兩下,碰了她肩膀,力氣有些大,差點月嬌從炕上懟下去。


    這下,月嬌就鬧開了,撒歡打滾的不樂意,十來歲的小姑娘了,哭的滿臉是淚,月嬌模樣是好,養的也白淨,一哭起來,臉蛋紅彤彤,梨花帶雨,一時,月娥娘就上前開始哄,說著好話,“哎呦,我說姑奶奶,你可消停消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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