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道人於霞光萬丈之高山上,行一套拳法。拳勁綿柔,如清風拂過大山崗,如日照雲升起波瀾。


    如今,城內,有一小道站在屋舍上,也風輕雲淡的打起同樣一套拳法來。


    天空之上,瘦高道士在短暫的錯愕之後,竟然依葫蘆畫瓢,在半空中身子隨著風勢和地上的我,如出一轍的畫著圓來。


    我睜眼向上望去,但見他已然閉上雙目,身上散發出的乳白流光似雲霧裹挾著他的身子,又被氣流不斷的衝擊,在我看來,就好似他是從天而降,身後帶著一圈圈白雲,仿若仙人。


    似乎,那位瘦高道士覺察到我停了下來,他微微睜眼,眼眸中純白的光暈如兩盞明燈,在黑暗裏格外矚目。


    他問“這是什麽拳法?”


    我看著他落在我的麵前,頭發散亂,那根本來好像就沒什麽太大作用的發髻也不知道被風吹去了哪裏。


    但聽得他問我,我便隨口說出“太極”二字。


    道士凝眉,思索。


    我等了他片刻,方見他搖了搖頭複又點頭道“甚是奇妙!”


    隨著他眉心的白蓮消散,周圍那股隱約可見的流雲場也隨之一起化風而去。


    道士朝我行抱拳禮道“在下紫府道宗門下,張福生。”


    我還禮道“棲雲宗門下,一盂。”


    那道士眉頭挑了挑,卻沒有似其他人那樣,而是語氣誠懇道“道友如此本領,想必重振門派也指日可待。”


    我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其實,繼承棲雲宗倒不如說是繼承我師傅的衣缽。就算這位早些在道教威名赫赫的大宗門如何如何,但現在,道上都知道當年棲雲宗是招惹了不得了的家夥才導致的滅門一事。這也是大多幸存下來的門人大多閉口不稱自己是棲雲宗門人的原因。


    所以,我也清楚,自己算是這些年來少數敢以棲雲宗弟子自居的道士之一。但看現在這些人的反應,估計這個之一恐怕要變成唯一了。


    張福生的地位顯然與其他道士不同,甚至於僅就我與張福生對過幾次手,便足以改變其他人對我的印象。


    而與他的交談中,我是直接問出了我的疑問。


    張福生想了想,他道“道友不若跟我前去看看吧。”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向那座府衙。


    “在去之前,不如在下先給道友答疑解惑。”張福生隨手把頭發攏了攏,而後紮了個丸子在後麵。


    我跟著他,其餘人等也相繼告辭。


    路上,張福生緩緩道。


    “原先此處疆域劃分乃是江南道,後被借給嶺南,這上任劃地也是有講究的,需要先向天上地下發告公文,再然後由道宗出麵主持山川河流神明易位。可這些年你應該也清楚,時局是不一樣了。朝廷要忙著北邊的戰事,而南邊妖國則一直讓人不安心。如今道宗人士多半都去了南疆在那裏布置第一道防線。如今內部疆域空虛,也才有我們這些除一流外的宗門接手。”


    “扯遠了,咱們回歸到正題上來吧。”張福生有些不好意思,我卻搖搖頭示意他隨意即好。


    “此處前兩年爆發疫病,原知府因處置不當被革職,後由兵部的一位實權校尉帶兵管控住了疫病,故而陛下破格讓這位校尉升任府尹,暫帶府衙之職。”


    一直到這兒,我都沒覺得有什麽不對,隻是兵權,官權俱在手中,這恐怕不妥。


    張福生繼續道“這校尉原本秉性不差,但突得一怪病,尋醫無果後這才求助道法。可惜也正是如此被邪道盯上。道友可曾聽過黑蓮。”


    我搖了搖頭,老實說,我應該算是那種一門心思鑽研修行的,對於道上很多詭事秘聞都不甚了解。


    張福生倒也不奇怪,他悠悠然道“道友應當了解,凡我道門中人,所修乃是正陽之氣,其氣外化顯為黃白。而後根據人所修功法,或成白蓮,或為五行,或為祥雲。”


    我點點頭,這個自是知曉。當年,初見師姐,也是第一次見到人靈台方寸間竟有如此神妙。


    猶記得她說過“若非天生五行有靈根,則大多修成狀若白蓮。其中又分三瓣五瓣七瓣之數,花瓣越多,則天資道法更甚。”


    “那黑蓮,難道是所習功法不對?”我提出疑問來。但這麽長時間以來,還真沒有碰見過開神識後靈竅是黑色的。


    “非也,人的體質屬外陰內陽,故而功法一途隻能修成正陽之氣。而有些人則可以是外陽內陰。”張福生如是說著,我被他這麽一點頓時想到了一個詞。


    “活死人?”我不太確定的問道。


    “差不多吧,有在陽辰壽命未盡去往陰間的,也有那些天生下來就體弱多病早夭之命的。這些人或因外力,或是先天,導致體內滋陰升寒,故而這類人修煉出來的不是正陽而是正陰之氣。”


    這一番話,倒是讓我對道教不少的修習常識有了不小的理解。隻不過我還有個疑惑“修道不在道法高低,而在乎本心。若是本心為惡,即便修正陽之道,所行的也是醃臢惡事。但若本心為善,縱然修正陰之道,又如何?”


    張福生對於我的話,倒是表示讚同,但顯然我還是沒有聽他說完。


    他繼續道“道友所言即是,不過卻忽略了一點,像我們尋常開竅之後的道士,其實對於飲食早已不再依賴,反倒是天地間的秀麗靈氣最是喜愛。但修正陰之氣的人,開竅後,喜食的乃是五蘊之晦氣。常人沾染,便倒黴短命,而修行者沾染則道心有礙,易墜入魔道。”


    我良久無言,而張福生則繼續說“黑蓮不僅僅是正陰之氣修行者們的代表,同樣也是真實存在的人。”


    也許是張福生突然的嚴肅,讓我也感覺到有些不安,對於那些黑蓮,或者說是那位黑蓮,顯然便是身旁這位在道門中也是小有名氣的人也是謹而慎之。


    “大修士?”我開口問道。


    張福生搖了搖頭,他語氣不確定道“沒人知道他具體的修為,也許是謫仙轉折,也許比那還要誇張。但黑蓮每次行動都意味著至少有成千上萬的人受他牽連。”


    我深吸了口氣,環顧四周,臉色有些哀愁,但看著張福生的眼睛,總希望他能給我個不是我所想的那種回答,我問道“難道這次也是他搗的鬼?”


    張福生點點頭,繼而看向我,他道“先前說到這校尉被邪道盯上,而盯上他的正是黑蓮座下十三月壇之一的朧月壇主。”


    當然,這個新冒出來的十三月壇又是什麽人物,先按下不表,且讓張福生說完。


    “那壇主許諾能醫好校尉,不過需要他膝下子女認他做個便宜師傅即可。校尉本也覺得沒什麽大事,索性應允了。朧月壇與其他壇不一樣,朧月本人最擅長的便是控人心神,所以從校尉與他接見那一刻起,其人已經受到蠱惑。後麵便是不斷的發生冤假錯案,繼而有那百十人的士卒被煉製成蠱,附近的一些村落漸漸被拿來做那試煉場。”


    “幾十上百,同族同村的同胞,被施以邪法蠱惑,自相殘殺。他們的邪念被用以滋養黑蓮,他們的血肉被拿來祭煉法器,他們的精魄被用以煉製術蠱。”張福生說著,臉上怒不可遏。


    我也微微皺起眉頭,心想以凡人為目標,這樣的修行者難怪會讓人所不恥。


    “那這次行動,是已經抓獲那個壇主了嗎?”我想到這次是審判,而且還是由地府主導的,想來應該也是抓到什麽重量級的家夥才會如此大張旗鼓吧。


    張福生搖搖頭道“隻不過是黑蓮的一具分身,朧月早就跑走了。但我們手裏有黑蓮勞時費力才得到的東西,有把握能逼她回來。”


    我和他故意慢走,閑聊,也已來到了府邸門前。


    對於具體是什麽,張福生肯定是不能告訴我,但他已經算是對我足夠信任,這才透露出這麽多消息。


    不過對於這個消息,我忍不住道“可這地府判所既出,縱使黑蓮親至恐怕也沒辦法?”


    張福生聳了聳肩膀,他無所謂道“如此,她若識趣也還好,判所降臨是要將那物移交地府,現身與否倒在其次。”


    確實,到這個階段,一兩位大修士反而沒那麽重要。


    不過,對於張福生的這種信任,我打趣道“你這第一次見麵就知無不言,就不怕我是黑蓮的人?”


    張福生卻是咧咧嘴,他笑望向我,反問道“那,你是嗎?”


    我對這瘦高道士又增加了不少的好感。跟隨他身後,我們很順利的進入了府衙之內。


    不同尋常的是,門內儼然已經布下了法陣。


    剛一推開門,一股莫名的陰風撲麵而來。那風極為陰寒,便是尋常凶鬼靠近才能有的寒氣。


    張福生念起了金光咒,而後與我相視一笑,率先走進院中。


    我跟在後麵,身上也渡起一層金光。


    這道教五大神咒之一的金光咒,著實是好用。隔絕了那層陰氣,但在這裏,我甚至連神識也不敢開。原因無他,光憑我那兩雙血紅赤眸,估計開了今晚就走不了了。


    我倒不是修的什麽正陰之氣,當然正陽之氣更算不上。準確來說我這副身子是妖身人修。尋常人當然看不透,便是一些個道法大家在我不主動暴露的情況下也是無法判別出我的根底。


    也虧的是張福生如此信任我,但想到和他交往片刻,心下不由得有些發虛。


    既然搞清楚了,還是早走為妙。


    我心下盤算著,就見門內,一紫袍長須的老者走了出來。其實,喊他老者是有些不厚道的。那人雖然頭發花白,但臉上一點皺紋沒有,不過就是衣著行為老氣了些。想必,便是那個道法已臻自然的紫虛真人。


    張福生略一施禮,想來他這鬆散性格也是這位不怎麽約束出來的吧。


    我朝那老者弓腰,行了一禮道“晚輩一盂,見過紫虛真人。”


    那老者擺了擺手,道“無須多禮。小友是福生的朋友嘛?”


    我看老者像是一副別人家小孩來找自家小孩玩的關心模樣,差點沒忍住笑出來。


    張福生搖搖頭道“路上碰見的。”但轉頭又看了我一眼,似乎覺得回答的有些不妥,他補充了句“確實與我很是投緣。”


    我撇了一眼他,倒也認同他的話。


    紫虛真人簡單問了問我的來意,便很是熱情的邀請我去後麵,看看那座很快就要連接起兩界的大陣。


    我其實一直在推辭,但二人以為我是謙讓,便很豪邁的硬拉著我前去。


    一路上,我都小心謹慎,這紫虛真人的道行顯然是極高的,我真怕一個不小心被他看出點什麽,到時候也不好解釋,隻想著趕緊看完趕緊走。


    隨著深入府衙,越來越多道行高深的道士出現與我等打了招呼,我也隻得一一回應。


    直到來到主院,在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人回過頭來,見是我,他笑了笑道“果真是與你有緣呐。”


    我笑著行禮,那人也是回禮。同樣一幕,也正好發生在不久之前。


    眼前人,正是入城前的那位青衣黃冠的道人,在入城後隔著幾條街巷與我遙遙施禮的。


    “在下棲雲宗,一盂。敢問道友法號?”


    “棲雲宗…”那道士愣了愣,繼而他回道“在下神皇派,黎正心。”


    我眼前一亮,繼而脫口而出道“那道友認識王正清嗎?”


    這王正清三個字一出口,周圍道士皆是看了過來。


    黎正心笑問我,有些意外道“你認識我派掌教?”


    這次倒是我呆了一下,掌教?王正清是掌教?


    不對啊,我記得八九年前,他好像還不是掌門?這不過才幾年光景,就混的這麽好了?


    不過,人家這麽一問,我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嗯,算是吧。我找他有點事。”


    旁邊倒有那灑脫的直接笑了出來,神皇派在道教裏的名頭可不小,也許是我這說話的內容前後差別太大,那位一時沒忍住笑了出來。


    紫虛真人倒是過來打個圓場,他小聲道“想來人家也許不得空,小友若是有什麽難事,我紫府道宗也可出麵幫著調解。”


    黎正心也要開口寬慰我兩句,但見我在身上翻找,摸了好一會兒,才如釋重負道“還好沒丟。”說著把那令牌遞了過去。


    那黎正心接過牌子,反複看了看。周圍人也都沉默不語,原本古樸用老樹做的木牌,在他手上竟然熠熠生輝。上麵篆有“悠悠天地浩蕩,長使心存正氣。”令牌的另一麵則是道門中雷法的符籙。這雷法不同於其他宗門的雷法,乃是神皇派的絕學之一,九天禦雷真訣。


    黎正心將牌子雙手遞還給我,他眯眼笑道“道友,打算何時見我派掌教?”


    不問緣由,不論身份。


    當初王正清還是弟子身份的時候,掌教便將隨身的真君雷令給了他,在掌教不在之時代行掌教權益。


    如今,這雷令在我這兒,意味不言而明。


    我看了看手裏的木牌子,心說這玩意這麽好使?還好當初沒弄丟。


    又是閑聊幾句,最終我的視線停留在他們圍著的那副陣圖上。


    原本我以為既然是判所降臨,那諸多陰帥,甚至可能會來一兩位冥司大王。就算沒有什麽泥塑金身,不搞法會,至少也該整出個什麽七星大陣之類的陣仗吧。


    沒想到的是,就一副簡簡單單的陣圖,上麵是那地獄繪圖,刀山火海,油鍋劍林。而隨著陣圖的不斷演化,畫麵上開始起雲霧,模糊中隱約可見有高樓屋脊。


    張福生見我看的出奇,順嘴提了句“這地獄百景圖一共三份,這是其中末卷的一部分,也是為數不多能直通地府的法寶。”


    其實本來,就沒有特別相熟的人,諸多道士也都自持身份閉目養神去了。張福生見我瞅了那畫幾眼也沒太多心趣,反而越發對我感到好奇。


    “聽你的敘述,之前門口主動招呼你的那個五鬥道士有問題?”他似乎有些沒話找話,不過也確實沉默了有好一會兒了。


    我點點頭,當然其實也有可能隻是我多慮了,再加上這邊散布消息也不可能把全部實情都說出去。


    倒是對於那個涉事校尉,我很好奇,他的下場。


    張福生對此知道的也不多,隻說“這因果他肯定是要背的,具體是怎麽個償還,就不是我們能管的。”


    對於我的唏噓,張福生隻搖了搖頭,他道“凡人若是一念之差最多坑害數人,而權高位重之人一念錯判,則數以萬計的黎民要為之受罪。也許他之前是做過不少善事,但就這一件大惡,再多的善也彌補不來。”


    張福生的話,像極了那些道門裏修了一輩子的老學究們,純粹也有些偏激。


    否定一個人的善惡,這件事情本身就很難去衡量。若是為了救人而殺人,殺的還是該死之人又如何?無心之舉,至人損害又當如何?


    “因果”這也是我第二次去仔細思考這個詞。


    細細算來,好似我的前生都沾染了極重的因果,故而少有能善終的。


    張福生點點頭,似乎語氣有些沉重,他道“因果循環,輪回往生。”


    我回望向他,那一瞬間有一刻短暫的錯愕,上一世也和某個人如此討論過。


    回過神來,我半開玩笑道“小張道友不會也有段解不開的孽緣吧?”


    張福生沒有看我,而是嘴角微微癟了癟,也不說話,自顧自的走了。


    我見他背影蕭索,好一會兒這才摸摸下巴,咂麽嘴道“還真有故事?”


    隻可惜,那位卻不願意細聊下去,我又不憚以最大的好奇心想到,該不會是風月舊事吧?我倒是見過不少因為這事掛懷了幾輩子的人呢。


    嗯…好像我也是……


    城內,月明星稀的某個角落裏,一塊泥土像是剛被人翻開,地下黑漆漆的有個巴掌大的洞,深不見底。


    而就在不多時,城內又一處地麵上,一塊石頭突然裂開,隨著一陣唏嗦的聲響,石頭下麵悄然傳來一聲哼的響聲。


    那聲音不大,但石頭像是被什麽東西擊中,啪的一下彈飛出去,而地麵一個巴掌大的洞,洞窟深不見底。


    石頭直衝上天,在達到最高點的時候,開始緩緩下降,繼而速度飛快。


    那石頭好巧不巧,砸在一個衝瞌睡的道士頭上。啪的一下,砸碎了道士頭上的瓦片,也砸醒了道士的夢。


    這位奉命來守夜的道士,打了個激靈,抓起旁邊的黃傘立馬擺出迎敵的姿勢。可等了好一會兒也沒個動靜,這道士看了眼腳下的石頭,不解的摸了摸腦袋,罵咧咧道“哪個不長眼的,拿石頭丟我,要是讓道爺知道了,非咒的你倒足三年大血黴。”說著,又摸了摸腦袋,躺了回去。


    城內,又一處不起眼的小角落裏,飛起一塊木噱,地上也留下來一個洞,同時,裏麵傳來一聲很小聲的哈。


    這一切小小的變故,全然沒人在意,所有道士的目光都集中在不久之後的判所和即將來犯的黑蓮眾人身上。


    一陣清風,原本昏沉的月色變得清澈,雲霧似水在半空中化去,樹木華冠落在月輝下竟然不比日光遜色太多。


    隻是這夜已接近尾聲,又或許此刻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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