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先生卻還未睡,所以一請就到,他是第一次見德馨,在胡雪岩引見以後,少不得有一番客套,德馨又恭維他測字測得妙,接下來便要向他“請教”了。


    “不敢當,不敢當!雕蟲小技,不登大雅。”烏先生問:“不知道德大人想問什麽?”


    “我在謀一件事,不知道有成功的希望沒有?想請烏先生費心替我卜一下。”


    “是!請報一個字。”


    德馨略想一想說:“就是謀字吧。”


    一旁有現成的筆硯,烏先生坐下來取張紙,提筆將“謀”字拆寫成“言”、“某”兩字,然後擱筆思考。


    這時德馨與胡雪岩亦都走了過來,手捧水煙袋,靜靜地站在桌旁觀看。


    “德大人所謀的這件事,要托人進‘言’,這個人心目中已經有了,沒有說出來,那就是個‘某,。”烏先生笑道:“不瞞德大人說,我拆字是‘三腳貓,,也不會江湖訣,不過就字論字,如果說對了,一路拆下去,或許談言微中,亦未可知。”


    “是,是!”德馨很客氣地:“高明之至。”


    “那麽,請問德大人,我剛才一開頭說對了沒有?不對,重新來,請德大人不要客氣,一定要說實話。”


    “是的,我一定說實話,你老兄一開頭就探驪得珠了。”


    烏先生定睛細看一看他的臉色,直待確定了他是說的實話,方始欣慰地又說:“僥幸,僥幸。”燃後拈起筆來說道:“人言為信,這個人立在言字旁邊,意思是進言的人要釘在旁邊,才會有作用。”


    “嗯,嗯!”德馨不斷點頭,而且不斷眨眼,似乎一麵聽,一麵在體味。


    “現在看這個某字,加女為媒,中間牽線的要個女人。”


    “請教烏先生,這個牽線的女人,牽到哪一麵?”


    “問得好!”烏先生指著“信”字說,“這裏有兩個人,一個進言,一個納言,牽線是牽到進言的人身上。”


    “意思是,這個為媒的女子,不是立在言子旁邊的那個人?”


    “不錯。”


    “我明白了。”德馨又問:“再要請教,我謀的這件事,什麽時候著手?會不會成功,能夠成功,是在什麽時候?”


    “這就要看某字下麵的這個木字了。”


    烏先生將“某”下之“木”塗掉,成了“甘”、“言”二字,這就不必他解釋了,德馨便知道他所托的“某”人,滿口答應,其實隻是飴人的“甘言”。


    因此,他問:“要怎麽樣才會失掉這個木字?”


    “金克木。”烏先生答說:“如果這件是在七、八月裏著手,已經不行了。”


    “為什麽呢?”


    “七月申月,八月西月,都是金。”


    “現在十一月,”胡雪岩插嘴:“十一月是不是子月?”


    “縣的”


    胡雪岩略通五行生克之理,便向德馨說道:“子是水,水生木,曉翁,你趕快進行。”


    “萬萬來不及。”德馨說道:“今天十一月十六日,隻半個月不到,哪來得及?”


    “而且水固生木,到下個月是醜月,醜為土,木克土不利。”烏先生接下來說:“最好開年正月裏著手,正月寅,二月卯,都是木,三月裏有個頓挫,不過到四、五月裏就好了,四月已,五月午都是火”


    “木生火。”胡雪岩接口,“大功告成。”


    “正是這話。”烏先生同意。


    “高明,高明!真是心悅誠服。”德馨滿麵笑容將水煙袋放下,“這得送潤笑,不送就不靈了。”


    一麵說,一麵掀開“臥龍袋”,裏麵束著一條藍綢汗巾作腰帶,旗人在這條帶子上的小零碎很多,他俯首看了一下,解下一個玉錢,雙手遞了過去。


    “不成敬意,留著玩。”


    烏先生接過來一看,倒是純淨無暇的一塊羊脂白玉,上鐫“乾隆通寶”四字,製得頗為精致,雖不甚值會,但確是很好的一樣玩物,便連連拱手,口說:“謝謝,謝謝!”


    “這個不算,等明年夏天我謀的事成功了,再好好表一表謝意。”


    等烏先生告辭退出,胡雪岩雖然自己心事重重,但為了表示關懷好朋友,仍舊興致盎然地動問,德馨所謀何事?


    “還不是想獨當一麵。我走的是寶中堂的路子,托他令弟進言。”德馨又說:“前年你不是邀他到南邊來玩,我順便請他逛富春江,約你作陪,你有事不能去。你還記得這回事不?”


    “嗯嗯。我記得。”胡雪岩問說:“逛富春江的時候,你就跟他談過了?”


    “不!那時候我剛升藩司不久,不能作此非分之想。”德馨說道:“我們這位寶二爺看中了一個江山船上的船娘,向我示意,想藏諸金屋,而且言外之意,自備身價銀子,不必我花費分文。不過,我剛剛到任,怎麽能拉這種馬,所以裝糊塗沒有答腔。最近,他跟我通信,還沒有忘記這段舊情,而那個船娘,隻想擇人而事,我已經派人跟她娘老子談過,隻要兩千兩銀子,寶二爺即可如願。我一直還在猶豫,今晚上聽烏先生這一談,吾誌已決。”


    這樣去謀方麵大員,胡雪岩心裏不免菲薄,而且他覺得德馨的路子亦沒有走對。既然是朋友,不能不提出忠告。


    “曉翁,”他問:“寶中堂跟他老的情形,你清楚不清楚?”


    “弟兄不甚和睦是不是?”


    “是的。”胡雪岩又說:“寶中堂見了他很頭痛,進言隻怕不見得效。”


    “不然。”德馨答說:“我跟他們昆仲是世交,他家的情形我知道。寶中堂對他這位令弟,一籌莫展,唯有安撫,寶二爺隻要天天在他老兄麵前羅嗦,寶中堂為了躲麻煩,隻有聽他老弟的活。”


    聽得這一說,胡雪岩隻好付之一笑,不過想起一件事,帶笑警告著說:“曉翁,這件事你要做得秘密,讓都老爺曉得了,參上一本,又出江山船的新聞,劃不來。”


    所謂“又出江山船的新聞”,是因為一年以前在江山船上出過一件新聞,“翰林四諫”之一的寶廷,放了福建的主考,來去經由杭州,坐江山船溯富春江而入上閩,歸途中納江山船的一個船娘為妾,言官打算搏擊,寶廷見機,上奏自劾,因而落職。在京的大名士李慈銘,做了一首詩詠其事,其中有一聯極其工整:“宗室八旗名士草,江山九姓美人麻。”寶廷是宗室,也是名士,但加一“草”字,自是譏刺。下句則別有典故,據說江山船上的船戶,共有九姓,皆為元末陳友諒的部將之後,朱元璋得了天下,為懲罰此輩,不準他們上岸居住,隻能討水上生涯。而寶廷所眷的船娘,是個俗語所說的“白麻子”,隻以寶廷近視,咫尺之外,不辨人物,竟未發覺,所以李慈銘有“美人麻”的諧謔。這兩句詩,亦就因此燴炙人口,騰為笑柄。


    德馨當然也知道這個故事,想起言官的氣焰,不免心驚肉跳,所以口中所說“不要緊”,暗地裏卻接受了胡雪岩的警告,頗持戒心。


    一夜之隔,情勢大變,浙江巡撫劉秉漳接到直隸總督北洋大臣李鴻章的密電,說有直隸水災賑款六十萬兩銀子,存在阜康福,被倒無著,電請劉秉漳查封胡雪岩所設的典當,備抵公款。於是劉秉璋即時將德馨請了去,以電報相示,問他有何意見?


    德馨已估量到會有這種惡劣的情況出現,老早亦想好了最後的辦法,“司裏的愚見,總以不影響市麵為主。”他說,“如果雷厲風行,絲毫不留情麵,刺激民心,總非地方之福,至於胡雪岩本人,氣概倒還光明磊落,我看不如我去勸一勸他,要他自作處置。”


    “何以謂之自作處置?”


    “讓他自已把財產目錄,公私虧欠帳目開出來,捧交大人,請大人替他作主。”


    劉秉璋原以為德馨的所謂“自作處置”,是勸胡雪岩自裁,聽了德馨的話,才知道自己誤會了,也放心了。


    “好!你者哥多費心。”劉秉璋問:“什麽時候可以聽回音。”


    “總得明兒上午。”


    當夜德馨又去看胡雪岩,一見哽咽,居然擠出一副急淚,這就盡在不言中了。胡雪岩卻很但然,說一聲:“曉翁,說我看不破,不對,說我方寸不亂,也不對。一切都請曉翁指點。”


    於是德馨道明來意,胡雪岩一諾無辭。但提出一個要求,要給他兩天的時間,理由是他要處分家務。


    德馨沉吟了好一會說:“我跟劉中丞去力爭,大不了賠上一頂紗帽,也要把你這兩天爭了來。但望兩夭以後,能把所有帳目都交了給他。”


    “一言為定。”


    等德馨一走,胡雪岩與螺螄太太關緊了房門,整整談了一夜。第二天分頭采取了幾項行動,首先是發密電給漢口、鎮江、福州、長沙、武昌各地的阜康,即日閉歇清理,其次是托古應春趕緊回上海,覓洋商議價出售存絲,第三是集中一批現銀,將少數至親好友的存款付訖,再是檢點一批首飾、古玩,約略估價,抵償德馨經手的一批存款。當然,還有最要緊的一件事是,開列財產目錄。


    密密地忙到半夜,方始告一段落,胡雪岩累不可當,喝一杯人參浸泡的葡萄酒,正待上床時,德馨派專人送來一封信,信中寫的是:“給事中鄧承修奏請責令貪吏罰捐巨款,以濟要需,另附一片,抄請察覺。”所附的抄件是:“另片奏:聞阜康銀號關閉,協部大學士刑部尚書文煜,所存該號銀數至七十餘萬之多,請旨查明確數,究所從來,等語,著順天府確查具奏。”這封信及抄件,不是個好消息,但胡雪岩亦想不出對他還有什麽更不利之處,因而丟開了睡覺。


    一覺醒來,頭腦清醒,自然而然地想到德馨傳來的消息,同時也想到了文煜——他是滿洲正藍旗人,與恭王是姻親,早在鹹豐十一年就署理過直隸總督,但發財卻是同治七年任福州將軍以後的事。


    原來清兵入關,雖代明而得天下,但南明亡後,浙東有魯王,西南有永曆帝,海外有鄭成功,此外還有異姓封王的“三藩”,手握重兵,亦可能成為心腹之患,因而在各省衝要樞紐之地,派遣旗營駐防,借以防備漢人反清複明。統率駐防旗營長官,名為“將軍”,上加地名,駐西安即名之為西安將軍,駐杭州即名之為杭州將軍。


    各地將軍的權責不一,因地因時製宜,福建因為先有鄭成功父子的海上舟師,後有耿精忠響應吳三桂造反,是用兵的要地,所以福州將軍權柄特重,他處將軍,隻管旗營,隻有福州將軍兼管“綠營”,此外還有一項差使,兼管閩海關。起初隻是為了盤查海船,以防偷渡或私運軍械,到後來卻成了一個專門收稅的利藪,尤其是鴉片戰爭以後,海禁大開,英、法、美、日各國商人都在福州設有洋行,閩海關的稅收大增,兼管海關亦就成了有名的美差。文烴從同治七年當福州將軍,十年兼署閩浙總督,直至光緒三年內調,


    前後在福州九年,宦囊豐盈,都存在阜康銀號。及至是京以後,先後充任崇文門正監督、內務府總管大臣,亦都是可以搞錢的差使,所以存在阜康的款子,總數不下百萬之多,是胡雪岩最大的一個主顧。


    這個主顧的存款,要查他的來源如何?雖與胡雪岩無關,但因此使得阜康的倒閉更成了大新聞,對他大為不利。但這亦是無可奈何之事,胡雪岩隻有丟開它,細想全盤帳目交出以後的情形。


    帳都交了,清理亦無從清理起。不是嗎?胡雪岩這樣轉著念頭,突然精神一振,不可思議地、竟有一種無債一身輕之感。


    這道理是很明白的,交出全部帳目,等於交出全部財務,當然也就交出了全部債務,清理是公家的責任,當然,這在良心上還是有虧欠的,但事到如今也顧不得那許多了。


    不過,胡雪岩還存著萬一之想,那就是存在上海、天津的大批絲貨,能夠找到一條出路。來償還全部債務;這件事,雖托了古應春,但他的號召力不夠,必得自己到上海,在古應春協助之下,才有希望。照這個想法來說,他交出全部帳目,債務由公家來替他抵擋一陣,等於獲得一段喘息的時間,得以全力在絲貨上作一番掙紮。


    這樣一想,他的多日來的憂煩與萎靡,消失了一半,級著鞋,悄悄到房裏去找螺螄太太。


    她也忙了半夜,入睡不過一個多時辰。胡雪岩揭開皮帳子,一股暖香,直撲鼻觀,螺螄太太鼻息微微,睡得正酣,胡雪岩不忍驚醒她,輕輕揭開絲棉被,側身睡下,不道驚醒了螺螄太大,一翻身朝裏,口中說道:“你真是不曉得死活,這裏候還有心思來纏我。”


    胡雪岩知道她誤會了,忍不住好笑,而且心境不同,也比較有興來開玩笑了,便扳著螺螄太太的依舊圓潤溫軟的肩頭說:“這就叫吃著黃連彈琴,苦中作樂。”


    “去!去!哪個同你作樂?”話雖如此,身子卻回過來了,而且握住了胡雪岩的手。


    “我剛剛想了一想。”胡雪岩開始談正事,“我見了劉中丞,請他替我一肩擔待。我正好脫身到上海去想辦法。你看我這個盤算怎麽樣?”


    聽得這話螺螄太太睜開雙眼,坐起身來,順手將裏床的一件皮襖披在身上,抱著雙膝,細細恩量。


    “他肯不肯替你擔待呢?”


    “不肯也要肯。”胡雪岩說:“交帳就是交產,原封不動捧出去,請他看了辦。”


    “你說交產?”螺螄太太問:“我們連安身之處都沒有了。”


    “那當然不是。”胡雪岩說:“我跟你來商量的,就是要弄個界限出來。”


    “這個界限在哪裏?”


    “在”胡雪岩說:“在看這樣東西,是不是居家過日子少不了的,如果是,可以留下來,不然就是財產,要開帳,要交出去。”


    “這哪裏有一定的界限,有的人情茶淡飯,吃得蠻好,有的沒有肉吃不下飯。你說,怎麽來分?”


    “當然這裏的伸縮性,也蠻大的。”


    螺螄太太沉吟不語。她原來總以為隻是胡雪岩的事業要交出去,私財除了金塊、金條、金葉子以及現銀以外,其他都能不動。照現在看,跟抄家也差不多了。


    一想到“抄家”,心裏發酸,不過她也是剛強明達一路人,仍能強忍住眼淚想正經。隻是想來想去,想不出一個頭緒來,因為細軟擺飾、動用家具、一切日常什物,誠如胡雪岩所說的伸縮性很大,似乎每一樣東西都必須評估一番,才能區分。


    “這樣一片家業,哪裏是即時之刻,開得出帳目來的?”螺螄太太說:“我看隻有兩個辦法,一是同劉撫台聲明,私財的帳目太瑣碎,一時沒法子開得周全,一個是隻開大數,自己估個價,譬如說紅木家具幾堂,大毛皮統子多少件,每一項下麵估個總數。”


    “我看照第二個辦法比較好。”


    “不過,估價也很難,譬如說我們的住身房子,你倒估估看。”


    “這隻有把造價開上去。數目也好看些。”


    為了求帳麵好看,不但房子照造價開,其他一切亦都照買進的價錢開列。第二天又忙了大半天,諸事齊備,胡雪岩去看德馨,約期晉見巡撫劉秉璋。


    “最好是在今天晚上。”他說,“這不是啥有麵子的事,最好少見人,而且,晚上可以穿便衣。”


    “我看不必,這是很光明磊落的事,沒有什麽見不得人。而且,劉中丞是翰襪出身,很講究這些過節,晚上談這件事,倒仿佛私相授受似的,他一定不願意。準定明天上午上院吧。”


    “是。好!”胡雪岩隻得答應。


    “穿便衣也不必。倒象有了什麽罪過,青衣小帽負罪轅門似的。不過,雪岩,你的服飾也不必太華麗。”


    這是暗示,紅頂花翎都不必戴。胡雪岩當然會意,第二天循規蹈矩,隻按道員三品眼色穿戴整齊,帶著從人上轎到佑聖觀巷巡撫衙門。


    其時德馨已先派了人在接應,手本一遞進去,劉秉璋即時在西花廳延見,胡雪岩照官場規矩行了禮,劉秉璋很客氣地請他“升炕”,平時他來看劉秉漳,本是在炕床上並坐的,但這天卻再三謙辭,因為回頭德馨要來,如果他升了炕,德馨隻能坐在東麵椅子上,未免委屈,所以他隻坐在西麵椅子上,留著上首的位子給德馨。


    此時此地,當然不必寒暄,胡雪岩開門見山他說:“職道沒有想到今天。公私債務,無從料理,要請大人成全。”


    “言重,言重!”劉秉璋說:“如今時局艱難,一切總以維持市麵,安定人心為主。在這個宗旨之下,如果有可為雪翁略效綿薄之處,亦是我分內之事。”


    談到這裏,花廳外麵有人高唱:“德大人到。”


    於是劉秉璋站了起來,而胡雪岩則到門口相迎。聽差打開門簾,德馨人內,先向劉秉璋行了禮,然後轉身道:“雪翁,你請這麵坐!”說著,他占了胡雪岩原來的位置,將上首留給胡雪岩。


    “不,不!曉翁請上坐。”


    兩人辭讓了好一會,劉秉璋忍不住發話:“細節上不必爭了。雪翁就坐在這麵,說話比較方便。”


    聽得這話,胡雪岩方始在靠迎劉秉璋的東首椅子上坐了下來,向對麵的德馨問道:“我帳目已經帶來了,是否現在就呈上劉大人?”


    “是,是,我看現在就上呈吧!”


    胡雪岩便起身將置在一旁的一厚疊帳簿,雙手捧起,送上炕床,德馨也站起來幫著點交。帳傅一共六本,第一本是阜康錢莊連各地分號的總帳,第二本是二十九家當鋪的檔手及架本數目清帳,第三本是所有田地一萬一千畝,座落的地點及田地等則的細帳,第四本是絲繭存貨數量地點的清冊,第四本是雜項財產,包括胡慶餘堂藥店在內的目錄,第五本是私人財產清單,第六本便是存戶名冊。但各錢莊所開出的銀票,列在第一本之內。


    劉秉璋隻略翻一翻,便即擱下,等胡雪岩與德馨歸座以後,他才問道:“雪翁這六本帳的收支總數如何?”


    “照帳麵上來說,收支相抵,綽綽有餘,不過欠人是實數,人欠就很難說了。”


    “所謂‘人欠’;包括貨色在內。”德馨補充著說:“雪翁的絲繭,因為跟洋人鬥法的緣故,將來隻怕必須出之以‘拍賣,一途,能收回多少成本就很難說了。”


    “何謂‘拍賣’?”


    “這是外國人的規矩。”胡雪岩說:“有意者彼此競價。由底價叫起,隻要有兩個人出價,就一路往上叫,叫到沒有人竟價,主持人拍一拍‘驚堂木,,就算敲定了。”


    “這樣說,洋人可以勾通好,故意不競價。”


    “不但故意不竟價,甚至不出價,那一來就隻好把底價再往下壓。”


    “照此而言,雪翁的絲繭值多少銀子,根本無從估計?”


    “是!”


    “難。”劉秉璋轉臉問道:“曉翁看,應該如何處理?”


    “隻有先公後私,一步一步清理。”


    “也隻好如此。”劉秉璋說:“現在朝廷的意思還不知道,我亦暫時隻能在‘保管’二字上盡力。”他又問道:“雪翁,一時不會離開杭州吧?”


    這句話問出來的暗含著有監視他的行蹤的意味在內,胡雪岩略想一想,決定據實而陳。


    “回大人的話,職道想到上海去一趟,能夠讓絲繭不至於拍賣,於公於私,都有好處。”


    “呃,你要去多少時候?”


    “總得半個月。”


    劉秉璋微微頷首,視線若不經意似地轉向德馨,卻帶著一種戒備與征詢的神色。然後又轉過臉來說:“雪翁,這半個月之中,萬一有事一定要請你來麵談,怎麽辦?”


    胡雪岩還沒有想到這一點,一時愣在那裏,無從答言,不想德馨卻代他回答了。


    “如果有這樣的情形,請大人告訴我就是。”


    “好!”劉秉璋很爽快地答應:“雪翁,你幹你的正經去吧!但望這半個月之中,你能料理出一個眉目來,隻要公款不虧,私人不鬧,我又何必多事?”


    “是,是。”胡雪岩站起身來,垂手哈著腰,“多仗大人成全。”


    “言重,言重!”說著,劉秉璋手已摸到茶碗上。


    站在門口的戈會哈隨即一麵掀簾,一麵向外高唱:“送客等胡雪岩一走,劉秉璋回到簽押房,隨即將一本由吏部分發到浙江的候補知縣的名冊取了出來,細細檢閱,這本名冊除了姓名、年齡、籍貫、出身、到省年月以外,另有兩項記載,一項是曾派何差,如某年月派案某、某年月派解“京餉”之類,再一項便是此人的關係,是劉秉璋親筆所注,如某中堂表親、某年月日某尚書函托等等。劉秉璋現在要派二十九員候補知縣的差使,根據四個條件來考慮。


    第一個條件是出身,正途優先,假使是“榜下即用”的新科進士,一時無缺可補,甚至連署理都沒有機會,當然毫不考慮地先派這個差使。一翻名冊,這種情形隻有三個人,當時在名冊上一勾,還剩下二十六個人要派。


    兩榜出身的進士以外,舉人當然比軍功保舉及捐班來得占便宜,但須看第二個條件,即是其人的關係,如果曾有朝中大老的“八行”推毅,當然是在候選之列,但還要看第三個條件,最近派過差使沒有?派的差使是苦是美?最近派過苦差使,為了“調劑”起見,不妨加以考慮,否則就要緩一緩了。


    費了好大的功夫,才將一張名單擬妥,即時派戈什哈個別通知,翌日上午到巡撫衙門等候傳見。同時另抄一張全單,送交德馨作參考。


    接到通知的二十九名候補州縣官不敢怠慢,第二夭一大早,都備好了“手本”,齊集在撫院官廳待命。這天逢“衙參”之期,劉秉璋接見藩、桌二司及鹽道、巡道、首府、首縣——杭州知府及錢塘知縣,一直到午牌時分,才輪到道班候補州縣官進見,在座的還有德馨。


    知縣見巡撫照例是有座位的,但人數太多,沒有那麽多椅子,值堂的差役去端了幾張長條凳來,二十九位“大老爺”,挨挨擠擠地坐了下來,卻還有兩個人無處容身,一個賭氣,退到廊下去聽消息,一個做官善於巴結,看劉秉璋因為他還沒有安頓好,不便開口,覺得讓“憲台”久候,不好意思,便蹲了下來,臀部臨空,雙手按膝,仿佛已經落座似地。


    “今邀各位老哥來,有個差使要請各位分頭去辦。”劉秉璋說:“各位


    想必都已經從《申報》上看到了,胡觀察的阜康銀號倒閉,市麵大受影響。阜康的存款之中,官款很多,不能沒有著落。胡觀察自願拿他所開設的二十九家當鋪,請我查封,備抵官款。現在就要請各位老哥,每人查封一家。”


    此言一出,無不詫異,卻不敢發問,隻有剛才虛蹲著的那人,因為雙腿得無法忍受,正好裝作發言,站起來舒舒筋骨。


    “回大人的話,這種差使,從來沒有人當過,卑職不知道怎麽樣個當法?”


    “喔,”劉秉璋看了他一眼間道:“老哥貴姓?”


    “卑職姓馬。


    “他叫馬逢時,陝西人,剛至省不久。”德馨在一旁悄悄提示。


    劉秉璋點點頭說:“馬大哥的話不錯,這種差使,我也是頭一回遇到,不過,人不是生而知之的。各位莫非沒有想到過,將來退歸林下,也許會設典當謀生?收典當跟開典當是一樣的,不外驗資、查帳而已。”


    “再要請示。”馬逢時又問:“驗資、查帳以後,是不是封門。”


    “不是,不是。驗資、查帳,如果毫無弊病,責成黃當管事,照舊經營。各位隻要取具管事甘結,承認該典有多少資本,就可以交差了。”


    原來名為查封,其實是查而不封。接下來便由德馨主持抽簽,馬逢時抽到的,恰好是作為總號的公濟典。


    其時已在午後未未申初,當天查封,時間已不許可。馬逢時領了公事回頭,一個人坐著發愣,心裏在想典當裏又是帳目,又是“當頭”,帳目則是那筆龍飛鳳舞之字,比張旭、懷素的草書還要難識,“當頭”則包羅萬象,無所不有,自己一個人赤手空拳,如何盤查封存?而況公濟典既然是總號,規模一定很大,倘或照顧不過來,查封之際出現了虛冒走漏等等情事,責任非輕。


    轉念到此,愁眉不展,馬太太不免困惑,一早興衝衝上院,說有差使,看起來今年這個年是可以過得去了。不道一回來是這等神氣,豈不可怪?這一來,少不得動問緣由,馬逢時歎口氣說:“派了個從來沒有千過的差使,去查封胡財神的公濟典。光是查帳驗資,典當仍舊照常開門。你想,我連算盤都不會打,這個差使怎麽頂得下來。”


    “馬太太的想法不同,“到浙江來候補,隻派過一個解餉的差使,靠當當過日子,朝奉的臉真難看。”她興高彩烈他說:“想不到你會派這個差使,讓我也出口氣。”


    馬逢時破顏一笑,“真正婦人之見。他說:“這個差使好處‘沒有,倒黴有份。”


    “怎麽會倒黴?”


    “查帳,驗資!如果我們動了手腳,將來責任都在我頭上,吃不了,兜著走呢!”


    “我不懂你說的什麽?”馬太太想了一下說:“你何不去請教請教楊大哥?”


    這倒提醒了馬逢時。原來這“楊大哥”是仁和縣禮房的書辦,住得不遠,馬逢時夫婦為人都很隨和,並不看輕他的身分,平時“楊大哥、楊大哥”叫得很親熱。楊書辦受寵若驚,也很照應馬逢時,每年學台院試發榜,是他最忙的時候,有些土財主家的子弟中了秀才,請客開賀,總希望來幾位有功名的貴客,壯壯門麵,於是楊書辦就會來通知馬逢時,穿上官服,去當賀客,酒足飯飽,主人家還有一個紅包,最少也有二兩銀子。一年象這樣的機會總有七、八次,在馬逢時也算受惠不淺了。


    因此,聽了馬太太的話,愁顏一展,喚他的兒子去請“楊伯伯”。楊書辦這夭正好沒有應酬,一請就到,動問何事。


    “我有個差使,不知道怎麽辦?還是內人有主意,說要請教楊大哥。”


    “喔,馬大老爺,”楊書辦倒是按規矩來稱呼:“是啥差使?”


    “查封當鋪。”


    楊書辦一愣,旋即笑道:“恭喜,恭喜!馬大老爺,你好過個肥年了。”


    此言一出,馬逢時的表情,頓時不同,又驚又喜地問:“楊大哥,你這話怎麽說?”


    “我先請問,是不是查封胡大先生的當鋪?”


    “是阿!”


    “哪一家?”


    “公濟。”


    “嘿!那馬大老爺,你這個年過得越發肥了。”


    馬逢時心裏越喜,但也越困感,搔搔頭問:“我,我是看得到,吃不下。”


    “這話怎麽說?”楊書辦立即又是省悟的神情,“喔,馬大老爺,你是說,不曉得怎麽樣下手,是不是?”


    “不錯。”馬逢時緊接著說:“要肥大家肥。楊大哥,你是諸葛亮,我是劉先生。”


    “不敢,不敢!等我想想,有個朋友,一定幫得上忙。”


    “楊大哥,你這位令友,今天找得找不到?你要知道,明天一早就要動手。”


    楊書辦想起一個朋友,便是周少棠。從他的阜康門前“登台說法”,為胡雪岩解圍以後,名氣大為響亮,馬逢時也知道有這樣一個人,很樂意向他請教,但怕時間上來不及,因為查紂一事,次日上午便須見諸行動。


    “不要緊,不要緊!”楊書辦看一看天色說:“這時候去正好,他在大井巷口隆和酒店吃酒。”


    大井巷在城隍山腳下,有口極大的甜水井,井的對麵,就是隆和酒店,周少棠每天傍晚在那裏喝酒,即令有飯局,也一定先到隆和打個照麵,所以這時候去了,即令他不在,也會知道他的行蹤。


    當下安步當車,走到隆和,其實華燈初上,隆和正在上市。吃“櫃台酒”的販夫走卒,各倚著櫃台,人各一碗,悠閑自在,其中識得楊書辦的人很不少,紛紛招呼。楊書辦一麵答應,一麵往裏走——裏麵是一座敞廳,擺了十幾張方桌,已上了七成座,楊書辦站定看了一下,沒有發現周少棠,便拉一個夥計問訊。


    “周先生來過走了。不過,停一停還要來。”夥計問道:“你老是等他,還是留話?”


    “我等他好了。”


    於是挑了一張位在僻處的桌子,兩人坐了下來,要了酒慢慢喝著,喝到第三碗酒,周少棠來了。


    “少棠,少棠!”楊書辦起身叫喚,將他拉了過來說道:“我們等你好半天了。我先來引見,這位是馬大老爺,”


    周少棠是很外場的人,對馬逢時很客氣地敷衍了一陣。等酒到微酣,楊書辦方始道明來意,馬逢時隨即舉杯相敬:“我對當鋪一竊不通,接了這個差使,不知道該怎麽辦?”他說:“全要仰仗周先生指點。”


    “好說,好說。”周少棠一麵應答,一麵在肚子裏做功夫。他跟公濟典的唐子韶,隻是點頭之交,但阜康的謝雲青,卻跟他很熟,最近的過從更密,從謝雲青口中,知道了緊鄰公濟典的好些秘密,這當然也就是唐子韶的秘密。


    周少棠很看不起唐子韶,同時因為與胡雪岩是貧賤之交,情分不同,所以對唐子韶在胡雪岩遭遇這樣沉重的打擊,不想想平日所受的提攜,拿出良心來共患難,反而乘人於危,趁火打劫,在公濟典中大動手腳,暗中侵吞,大為不平。如今恰有這樣一個馬逢時可以去查帳的機會,豈可錯過。


    “馬大老爺,人家都說我周少棠好說大話,做起事來不紮實。所以,查封公濟典這件事,我不想多說啥,隻有一句話奉告,馬大老爺把我這句話想通摸透,包你差使辦得漂亮。”周少棠停了一下說:“這句話叫做:‘看帳不如看庫,驗資不如驗貨’。”


    馬逢時一愣,因為周少棠的兩句話開場白頗為突兀,有點發牢騷的意味在內,因而囁嚅著說:“周先生我們今天是初會,我從沒有說過那些話”


    “啊,啊,誤會了誤會了。馬大老爺,我不是說你,也不是說楊大哥,不過因為今天正好有人這樣子說我,順便一提。”周少棠又說:“馬大老爺,你不是要我指點?我剛才那兩句話,就是把‘總筋’指點給你看,你要看清楚,想透徹。”


    原來剛才那種近乎牢騷的話,是周少棠為引起交談對方注意的一種方式,經此折衝,馬逢時已將“看帳不如看庫,驗資不如看貨”十二個字深印入腦中,當即作出受教的神色說道:“周先生,你這兩句話,從字麵上說,就大有學問在裏頭,索性請你明明白白地開導一番。”


    “言重,言重。”周少棠問道:“馬大老爺,典當的規矩,你懂不懂?”


    “我剛才不說過,一竊不通。”


    “那就難怪了”


    “老周,”楊書辦忍不住了,“你不必城頭大出喪,大兜大轉了。馬大老爺明天去查封,要留意哪幾件事,請你細說一說。”


    “是的。”馬逢時接口,“還有,一去要怎樣下手?”


    周少棠心想,查封胡雪岩的典當,是為了備抵存在阜康的公款,能多保全一分,胡雪岩的責任即輕一分,因此,能將唐子韶在公濟典侵吞的款子追出來,對胡雪岩就是最直接、也最切實的幫忙。轉念到此,他決定插手幹預。於是他問:“馬大老爺去查封公濟典,有沒有委劄?”


    “有。不過交代是撫台交代,委劄是藩台所出。”


    “那一樣,都是憲台。”周少棠又問:“領了封條沒有?”


    “領了”


    “幾帳?”


    “兩張。”


    “怎麽隻領兩張呢?”


    “我以為查封是封前後門,所以隻領了兩張。”馬逢時又說:“後來想想不對,撫台交代,查封歸查封,當鋪還是照常取贖。既然如此,紂了門,豈非當主不能上門了。”


    “不獨當主不能上門,公濟的人也不能進出了。”周少棠想了一下說:“不過不要緊,馬大老爺今天就去刻一個長條戳,上麵的字是:‘奉憲諭查封公濟典委員候補知縣馬,。憑這個長條戳,馬大老爺自己就可以封。”


    “嗯,嗯,”馬逢時一麵想一麵點頭:“我應該有這個權柄。”


    “當然有。”


    “周先生,,’馬逢時問道:“明天我去了,第一步做什麽?第二步做什麽?請你給我說一說。”


    “這,這要看情形,現在很難說。”說著,周少棠望一望楊書辦。


    一直很冷靜在旁聽的楊書辦,知道該他說話了:“馬大老爺,我看你要請少棠去幫忙。”


    “是啊,是啊!”馬逢時一疊連聲他說:“我就有這樣一個打算,不過不知道合不合公事上的規矩?”


    “怎麽會不合?譬如馬大老爺你‘掛牌’放了實缺,起碼要請刑名、錢穀兩位師爺,現在請少常去幫忙,也是同樣的道理。”


    “是,是!這個譬喻通極。”馬逢時雙手舉起酒杯:“周先生,請你幫忙。不過,慚愧的是,現在還談不到什麽敬意,隻有感激在心裏。”


    於是商定幾個步驟,其實也就是周少棠在發號司令,馬逢時要做的是,連夜將長條戳刻好,第二天一早在開市以前,便須到達公濟典,首行要貼出一張告示:“奉憲諭查封,暫停營業一天。”然後分頭查村,最要緊的是庫房跟銀櫃。


    “這就要看帳了。‘看帳不如看庫,驗資不如驗貨’,此話怎講?因為帳是呆的,帳麵上看不出啥。到庫房看過,再拿帳來對照,真假弊病就一目了然了。”


    “是,是。請教周先生,這姓唐的有哪些弊病?”馬逢時間。


    “我也是聽說,到底如何,要明天去看了才曉得。”周少棠說:“第一種是滿當的貨色上動腦筋,當本輕、東西好,這也有兩種腦筋好動,一種是掉包,譬如大毛的皮統子,換成二毛的,還有一種”


    “慢慢,周先生,請問這個弊病要怎麽查?”


    “容易。一種是看帳,不過當鋪裏的帳,總是好的寫成壞的,所以不如估價。”周少棠說:“朝奉的本事就在看貨估價,決不會走眼,大毛是大毛的價錢,二毛是二毛的價錢,你拿同樣的貨色來比較,問它同樣的當價,為啥一個大老,一個是二毛?他話說不清楚,裏頭就有弊病了。”


    “我懂了。請問還有一種呢?”


    “還有一種說是贖走了,其實是他占了滿當的便宜。要查封這種弊病也不難,叫他拿銷號的原票出來看,有,是真的贖走了,沒有,就是當主根本沒有來贖。”


    處理滿當貨的弊端,馬逢時大致已經了解,但是否還有其他毛病呢?問到這一點,周少棠的答複是肯定的,而且詞色之間,頗為憤慨。


    “這個姓唐的,真是狗彘不如!今日之下,他居然要趁火打劫,真正喪盡天良。”


    原來唐子韶從早康出事以後,認為胡雪岩之垮隻是遲早間事,公濟典當然也保不住了,既然如此,且趁眼前還能為所欲為之時正撈一筆。


    “他的手法很毒,不過說穿了一個錢不值,弄個破銅表來算是金表,一當十兩、八兩銀子,馬大老爺,你說,這是不是放搶?”


    “太可惡了!”馬逢時亦是義形於色,“在滿當貨上動手腳,還可以說是取巧,因為東家的本息到底已經收回了,隻不過沒有占到額外的好處而已。象這樣子,以假作真,以賤為貴,詐欺東家,是可以重辦他的罪的。”


    “當然應該重辦。”周少棠冷笑一聲:“他自以為聰明,假貨要到滿當沒有人來贖,盤庫日驗貨,才會發現,那時他已回徽州老家了,你就告他,他也可以賴,說當初原是金表,不曉得怎麽掉包了。也沒有想到,偏偏會遇到你馬大爺,又遇到我,不等滿當,就要辦它一個水落石出,這叫‘人有千算,天隻一算’。”


    談到這裏楊書辦插嘴了,“唐子韶總還有同黨吧?”他說,“朝奉是很愛惜名譽的,如果有為唐子韶勾結、欺騙東家這個名聲在外,以後就沒有人敢請教他,隻好改行了。”


    “老楊,你問得好。唐子韶自然有同黨;不過這個同黨,同他的關係不同,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外甥。”


    “嗯,嗯!這就是了。唐子韶預備卷鋪蓋了,當然也要帶了他一起走。”


    “一點不錯。”周少棠轉臉說道:“馬大老爺,你明天去了,就要著落在唐子韶的外甥身上,追究真相。要格外留心最近的帳,拿當得多的幾筆,對帳驗貨,如果貨帳不符,再問是哪個經的手?第一步隻要這樣就可以了,”


    “你是說當時不要追究?”


    “對,當時不要追究,因為當時一問,唐子韶一定有番花言巧語,打草驚蛇,不是聰明的辦法?”


    “那麽,怎麽是聰明的辦法呢?”


    “把唐子韶的外甥帶走,另外找個地方去間。那些小生後經不起嚇,一嚇什麽都說出來了。”周少棠又說:“最好到縣衙門裏惜兩名差役帶了去,威風更足,事情也就更容易辦了。”


    “是,是,這倒容易,仁和縣的王大老爺,我很熟。”馬逢時越聽越有興趣,很起勁地問:“問出來以後呢?”是不是再傳唐子韶來問。”


    “用不著你去傳他,他自己會到府上來求見。”


    “何以見得?”


    “這”周少棠遲疑一下,說聲:“我先同老楊說句話。”


    他將楊書辦拉到一邊,悄悄問他跟馬逢時的關係。楊書辦據實以告,周少棠便另有話問了。


    “快過年了,馬木老爺當然要弄幾個過年盤纏是不是?”


    “當然。”楊書辦問:“你的意思是要他敲唐子韶一筆?”


    “不錯,不過,公私要兼顧,他可以同唐子韶提條件:條一,要他拿原當贖回去,這是公,第二,要弄幾兩銀子過年,數目他自己同唐子韶去談或者,同你談。如果唐子韶不就範,報上去請他吃官司。”


    楊書辦盤算了一下,覺得其事可行,笑笑說道:“你對胡大先生倒是蠻夠朋友。”


    “貧賤之交不可忘。”周少棠掉了句文,雖然有些不倫,卻不能說他這句話不通。


    兩人再深入地談了一下,自然而然地出現了一種演變,即是襄助馬逢時的工作,由周少棠移轉到楊書辦身上。不過周少棠仍在幕後支援,商定他在阜康錢莊對麵的一家安利茶店喝茶,公濟典近在咫尺,有事隨時可以接頭。


    等相偕回到原座,周少棠作了交代,“馬大老爺,”他說:“你同楊書辦很熟,明天請他陪了你去,有啥話說起來也方便。其中的竅門,我同楊書辦說過了,這樁差使,一定可以辦得漂亮。”說著起身告辭而去。


    其時已是萬家燈火,酒客絡繹而至,熱鬧非凡,說話輕了聽不見,重了又怕泄漏機密,楊書辦提議另外找個地方去喝酒。


    “到哪裏?”


    “你跟我去,不過,”楊書辦聲明在行先,“馬大老爺,到了那個地方,我不便用尊稱,一叫馬大老爺,露了相不好。”


    “不要緊,你叫我老馬好了。”


    “最好連姓都不要用真的。你們老太太尊姓?”


    “姓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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